第一百零二章(2/2)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扯过柳乂的衣襟在他的唇上落了一个吻。
这是一个带着茉莉花香气的吻。
柔软甘甜,像是盛放的花朵。
柳乂微怔片刻,须臾才缓过神来。
陆卿婵脸颊微红,压着声说道:“这样好了吧?”
她攀着他的肩头,又吻了吻他的脸庞。
柳乂站在日光之下,分明还有诸多的麻烦事等着,但他却只觉得心底沉静舒快至极。
过往遗憾的、不甘的全都如流水般潺潺而去,余下的仅有似锦的繁花与长吟的好风。
就好像他活了二十来年,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柳乂离开后,陆卿婵便从床榻上走了下来。
她一边用膳一边继续写那份未竟的檄文,若是柳乂看着一定不允她这样行事。
依照柳乂的规矩,在用膳时别说写文章就是看文章也不成。
陆卿婵摇了摇头,想将他从脑海里移出去,但一上午过去总还是会频频地想到他。
午间的时候侍从们终于将文书送来,好在文官标注了时间,不然陆卿婵也要看晕过去。
她也终于明白柳乂的意思。
上一封文书还在写京兆大捷,下一封文书就是说皇帝被弑杀。
陆卿婵看得头疼,执着笔一边梳理这些乱事,一边继续往下看。
她越看越是深感心惊,到最后连笔都停了下来。
她并没有柳乂想得那般厉害,虽深处内闱能对外间的事了如指掌,她也不过是能通过原先接触过的诸位副官,稍稍了解些要事罢了。
更多的事,其实都是靠她的感知与猜测。
叛军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由无数支军队组成:戍边的成德军,驻守的镇海军,还有身为中央禁军的龙武军。
在反叛的肇始,它们是唇亡齿寒的亲近兄弟。
可随着叛军颓势的日显与段明朔的垮台,这群乌合之众不可能会再考虑其他军队,军队本就是由利益所驱使的。
镇海军的溃散正是因为大批下级将领的投诚。
乱世里军士的价值高昂,柳乂会杀段明朔,但却不会杀安启,他会杀段明朔的亲军,却不会将整个成德军都尽数屠戮。
这个道理军士更是心知肚明。
许多时候,将领选择谋反多是因为人。
段明朔身死后,龙武军中尉没过多久就被心腹给斩杀了,心腹想要借机投诚,可还未出城门就被旁人所劫掠杀害。
还未等泾阳与河东有所行动,龙武军内部就已经乱了起来。
收复京兆不是遥远的事,若是太后能够静下心等,最多不过两月就能直接摘下胜利的果实。
可她还是太急了。
引入回纥的军队后,原本的内战会立刻变了意味,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更是麻烦至极。
陆卿婵亦是满心烦闷,将那舆图和文书翻来覆去地看。
她从前是不怎么懂军政的,如今被生活裹挟着也渐渐明白许多。
掌过河东军政的大权后,她现今对这些事比张逢还熟稔。
陆卿婵看得焦心,连檄文都快要写不下去,下午的时候府上来了客人,她也便干脆将笔纸先推到了一旁。
柳乂不在时,她便常常会陪着柳宁见客,尤其是重要的客人。
花厅里乐声悠扬,陆卿婵未过去时便有预感,进去以后一看发现果然是裴氏的人。
为首的人在族中同辈里行三,有些声望,众人都称他为裴三公子,最善音乐,弹得一手好琴。
多年未见,陆卿婵记得他是因他有个同胞妹妹。
那姑娘生得很是姝丽,又擅于吟诗作对,在贵女里也很有影响。
更重要的是她倾慕柳乂多时,差些就成了他的妻子。
陆卿婵离开河东前,裴氏和薛氏的姑娘正在府里做客,还办了花宴,说是做客、办花宴,其实就是在为柳乂选妻了。
只可惜他最终谁也没有看上。
这些年柳氏跟河东的望族都走得不近,现今更是越来越远,但裴氏到底是地方大族。
陆卿婵收回思绪,笑着问候道:“见过三公子,多日不见您真是越发俊秀伟岸了。”
语毕她缓缓地走到柳宁的身边,在他身侧的席位落座。
柳乂给她用的药油极是厉害,他按揉的法子也很不寻常,中午的时候她的膝就不怎么酸痛了。
但陆卿婵还是不敢久站,害怕这伤处再痛起来。
柳宁敏锐,一眼便看出她的腿脚似是磕碰到了,轻声说道:“容与说你这几日没有休息好,若是累了的话,不必过来的。”
“我没有,叔父。”陆卿婵反驳道,“我有好好休息的,倒是他自己没有好好休息。”
两人相处融洽,就如同亲叔侄。
裴氏众人的眼神微变,皆是有些震惊。
柳乂对陆卿婵的一往情深已是人尽皆知,没人告诉他们柳宁竟对她也这般亲善。
柳宁的先妻可是身份最高贵的卢氏,他到底是怎么看得上眼陆卿婵这样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又能容得下她做弟媳的?
但众人很快就敛了神色,稳稳地保持着面上的沉静。
裴三公子素来有些倨傲,此时也笑得分外谦和,他没有承陆卿婵的礼,反倒是颔了颔首。
“陆少师不必多礼,”他温声说道,“少师才是愈加出众。”
陆卿婵心神微动,裴三公子称呼她的是官名,而非是陆姑娘、陆妹妹之类套近乎的称谓,可见他此番连拜帖都没下就急着过来,定然是为公务上的事。
寒暄过后,很快进入正题。
“照理来说,此事是不敢叨扰世伯与少师的。”裴三公子说道,“但事关舍妹,在下实在是关心则乱。”
他重重地慨叹了一声,脸上亦是泛起愁色。
陆卿婵执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擡起眼看向他。
裴三公子继续说道:“小妹远嫁泾阳,我是一直反对的,先前皇帝驻跸泾阳,也算是她的机缘。”
“我没想到她竟那般胆大包天,竟和回纥人牵扯到了一处。”他面露郁悒地说道,“如今京兆大乱,我这妹妹也没了音讯。”
陆卿婵一下子便听出了他的意思。
可眼下京兆正处于脱序乱局中,又已然沦为回纥人的禁脔,别说裴三公子的妹妹,纵是太后和长公主都救不出来。
她看了眼柳宁,他微微沉吟片刻,却是看向了她。
裴三公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叙述他与妹妹怎样情深,他这妹妹怎样可怜。
可陆卿婵却知道,柳宁已经有了定论。
乱世里皇帝的性命都跟草芥一般,纵然裴三公子献上千金又如何,一个精锐骑兵的价值便抵回来了。
精兵只能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也只能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陆卿婵摇了摇头,歉然地说道:“公子与令妹手足情深,卿婵也深为感动,可此事卿婵也帮不了您。”
裴三公子的表情陡然便僵住了。
“在下知道此事难办,可是总不该是一筹莫展。”他急切地说道,“陆少师,长公主那般亲重信任你,你们之前肯定还有联络的吧……”
陆卿婵抱歉地说道:“卿婵只是闲职,虽受亲重,却早就与公主断了联络,公子不妨先去问问位更高的诸位大人。”
她容颜柔美,言辞柔婉,拒绝得却很干脆利落,让裴三公子也有些无措。
“这、这……”他面露沮丧,话音也变得艰涩起来,“原是如此。”
跟在他后面的众人也变了脸色,还有人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裴三公子按了下来。
裴氏的众人离开时,有沉不住气的青年已经叹息出声。
“都说柳乂宠她,怎么连这种小事也做不成?”有人窃窃私语道,“莫不是因为柳宁在,抹不开面子?”
另有一人用气声说道:“怎么会?你没看见吗?柳宁对她跟亲侄女一样,只怕比柳乂还疼宠。”
方才那人带着酸气继续说道:“真是好命,一路遇的都是贵人。”
“可怜咱们妹妹,现在不知道如何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原本这些荣华宠爱,也该是咱们妹妹享的。”
另一人继续用气声说道:“快别说了,是四娘没那福气,怨不得旁人。”
“怎么就没那福气了?”那人又反驳道,“这节度使夫人的位子,原本就该是咱们妹妹的。”
两人向着影壁旁的马车走去,压低声音争执了一路。
那人争吵不过,渐渐地言辞尖锐难听起来。
“真不懂你,尽为敌人说好话了。”他嫉恨地说道,“外边讲陆卿婵再好,那也不过是吹出来的声名,说到底不还是一介下堂妇吗?”
他讥诮地笑着,似是因得意自己的伶俐言辞。
但当那人擡起眼的时候,却发现周围亲人的眼神都变了。
他深感后方发寒战战兢兢地回过身,才终于意识到有一双眼睛一直瞧着他们,且不知道听了有多久。
柳乂腰佩长剑,身姿挺拔,缓缓地将车帘尽数打开。
他轻声说道:“都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