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2/2)
“因公主宠信夫人,”婆子继续说道,“老夫人特地交代小人,要等出洛阳后再将夫人杀掉,再焚毁尸身,以免夜长梦多。”
厅堂里一片哗然,饶是赵崇也愣怔在了原处。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母亲,怎么也没想到王氏当初竟是如此打算的!
“住口,你住口!”王氏牙齿颤抖,声音也冷厉了起来,“休要再血口喷人了!”
她呵斥道:“你是受了谁的贿,方才这样污蔑老身的?”
王氏的面容扭曲,恼怒地要绕过桌案,走向那婆子。
可候在一旁的侍卫竟直接亮了刀刃,低声说道:“老夫人,您先冷静些。”
王氏怎么冷静得下来?
然而刀刃就架在面前,她再心虚再害怕,也只能忍下来。
那婆子的语言越来越清晰,等到说完以后她才将目光看向王氏。
“夫人,多年来老奴待您忠心耿耿。”她哽咽地说道,“但您又是怎样待老奴的?您不知道吧,在被您丢弃后,老奴险些被人扔进锅里分食……”
婆子撩起衣袖,那如树皮般粗粝的皮肤上覆着斑驳的烧痕,当真是像被滚烫的沸水所浇过。
只是露出衣袖的部分便足以叫人胆寒。
祸乱刚起的时候,有些地方便出现了人相食的情景。
段明朔发兵在寒冬,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冬日里哪怕是分毫的天气变动,都会带来极大的灾难,更别说是一场波及半个帝国的战乱。
厅堂中抽气声此起彼伏,赵崇也有些震悚。
母亲的心怎会如此狠厉?她就真的那般恨陆卿婵吗?
陆卿婵做了定远侯府三年主母,大事小事亲力亲为,然而在母亲的心中,陆卿婵始终都不过是个可以值得利用的物什罢了。
这老仆也是,跟在母亲身边经年,可母亲说弃就弃了。
赵崇心底发寒,母亲素来不在乎旁人,那对他这个亲子呢?
如果他不是男子,不是王氏的亲儿子,她还会对他这样好吗?
她是最睚眦必报的,指不定在心中也早早就记恨上他了,只是因为现今还要依仗儿子,方才不敢如何。
赵崇心里沉重,却见王氏突然疯癫了起来:“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她就像个疯婆子,完全没有侯府老夫人的体面。
狼狈,卑劣,又可笑。
若不是侍卫拦着,王氏只怕会窜出去与那婆子纠缠在一起。
但她那发疯的模样就像一面镜子,让赵崇倏然看见了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常常对着陆卿婵如此。
因她是他的妻,绝不会忤逆于他,也绝不敢将他的事告诉旁人。
赵崇在陆卿婵面前便很没有讲究,她清楚地知道他最卑劣的一面,既自卑又自负,既暴躁又敏感。
然而陆卿婵从不曾揭穿他的卑劣。
她性子温婉,人也贤淑,即便受了冒犯言语也总是和柔的。
陆卿婵就像是一座平静的港湾,总能让他体会到温暖。
若说王雪识是风光旅途中的驿站的话,陆卿婵就是他永远的家。
他会因外间的美丽风景而失神,甚至被蛊惑得迷乱,可他最终要回到的还是他的家。
在这一刻赵崇终于意识到,他对陆卿婵的爱并非乍然而起,而是早已情根深种。
过往的三年里,他早就被无数的细节所折服,早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深深地爱上了他的妻。
可他却将她弄丢了。
赵崇心底闪过一阵阵钻心的痛,肺腑里也泛起强烈的滞塞痛意。
当初在他昏迷时,陆卿婵捅进他胸口的那柄刀,现今终于带来了所有的痛楚。
分明是在众目睽睽的厅堂里,赵崇却提不起丝毫的力气去听众人在低语什么,蚀骨的思念将他折磨得快要死去。
他就像个瘾君子,迫切地渴望着陆卿婵。
故而在张逢又问道陆卿婵是否同意过和离时,他犹豫了。
赵崇的脸色苍白,额前满是冷汗,口齿亦有些不清晰:“如果我说她当时同意了,你们能让我再见见她吗?”
他不那么清醒,也不那么理智。
此时的赵崇是很好被利用的,但柳乂却连哄骗他都不愿哄骗,只是轻声说道:“不行。”
张逢也不愿再理会赵崇,向坐在中央的官员说道:“今日要谈的主要是婚事,至于王老夫人意欲谋杀陆少师的事,还是由隔壁审理更为恰当吧。”
“我没有,我没有犯法……”王氏尖声说道,“你们怎么能信这婆子的一面之词!她就是存心污蔑我!”
柳乂好整以暇地说道:“谁说就这一人了?”
当小陈等一众护院走进来的时候,赵崇的下巴都快落在地上了。
这群低贱的仆役都穿着正装,比先前要体面许多,身姿更挺拔了不少,像是在军队里历练过一番似的。
护院们齐齐行礼,打消了王氏心里最后的侥幸。
她的手脚冰凉,如同堕入冰窟,只大张着嘴,隐隐有些无措。
但王氏做出再多的可怜姿态,也引不起旁人的丝毫恻隐,即便是赵崇都觉得母亲作恶太多,理应得到惩诫了。
看着王氏被带走,王雪识倏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活该,真是活该。”她娇声笑道,“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王雪识的声音甜美,似银铃一般,仍宛若少女。
唯有近旁的赵都师知道,王雪识的眼里并没有理智,她真真是变得疯癫了起来。
可赵崇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直觉得王雪识是在装疯卖傻。
若不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他怎会想到要跟卿婵和离,又怎会在逃难途中抛下她?
如果当初他带走的是陆卿婵就好了。
赵崇心中悔恨,看王雪识越发不痛快起来,恨不得将她从窗边推出去。
连王雪识与陆卿婵有些相似的眉眼,他都觉得是对陆卿婵的玷污。
许是他嫌恶的表情太明显,王雪识倏然看了过来。
她口齿清楚地大声说道:“陆少师早就想要和离,那日赵崇一开口,她便同意了的。”
“赵崇还说休书盖上他的私印后,我就是他的妻了。”王雪识轻声说道,“他还答应我等祸乱平定后,会给我补一场盛大的婚礼,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这是很荒唐的事,但那时候赵崇的确是那样说的。
旁人作恶都是趁着国难发财,他却是趁着国难宠妾灭妻。
然而此事隐秘,赵崇又善于遮掩,知晓得不过数人。
王雪识说出来的时候,张逢也怔了一瞬。
赵崇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王雪识缓声说道:“赵崇处心积虑娶回陆少师,为的就是遮掩丑事。”
“这三年来,他一门心思都在我这个罪臣之女身上,”她继续说道,“不过是将陆少师当做挡箭牌,百般利用罢了,从未有深情,更从未有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