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玖拾玖 英雄落幕(2/2)
凤遇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掐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站姿。她依旧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剧烈颤抖,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什么叫因战场余伤薨逝?什么叫死于归途?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的父亲一生戎马,若死,也是战死沙场,也是马革裹尸。怎么能无端端告诉她,她的父亲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怎么会就这样荒唐地死在了路上?!凤遇竹下意识想要质问,她想说不可能,她想说这中间必有蹊跷!可对面之人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是绝不容她放肆的存在。是她即便悲痛欲绝,也必须维持好礼仪规矩侍奉的君权。她哑了声,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皇帝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神色未变,他知道,即便他给出凤遇竹开口的时间,她也不敢开口。上位者继续以那种悲痛却冷静异常的语调说道:“然,西戎安危,系于镇国将军一身。骤然离世,军心易乱,朝局易荡。为社稷安稳计,此时不宜发丧,以防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完全是从帝王视角出发的利弊权衡。
“朕已下令,将大将军灵柩暂奉于护国寺般若院。寺中僧众皆为得道高僧,可为大将军诵经祈福,亦能保灵柩无恙。待边境安靖,诸事理顺,朕必以国礼厚葬,令大将军哀荣备至。”
这番安排,听起来无懈可击,充满了对功臣的“体恤”与对大局的“负责”。
他字字句句说着“朕心痛甚”,可有半分是真?或许是有的。朝廷用人之际,他最忌惮、却也最好用的一把刀骤然折损,怎么会没有半点心痛?
凤遇竹可悲又可笑地想着。
可他又有多在乎呢?这世上,最不缺想为他效力之人,也从不缺想代替她父亲位置之人。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凤遇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意味:
“凤卿此番赈灾,奔波劳顿,朕已知晓。如今又逢此大恸,于情于理,都需好生休养。边关与云岭后续事宜,朝廷自有章程,你不必再挂心。”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如山般的压力:
“朕,准你留于府中,静心守孝。一应起居用度,宫中会专人打理,必不使你有后顾之忧。”
他略作停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外界纷扰,于你休养无益。无事,便不要外出了。安心静养,待朕旨意。”
这看似关怀的语句,实则是冰冷的囚笼。他没有给凤遇竹任何质疑或哀求的余地,因为这一切皆是“恩典”和“定论”。
凤遇竹缓缓抬起头,眼中极力压抑着悲愤,她直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没有从那双眼眸中寻到一丝温情,有的只是绝对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质问、不甘、愤怒……最终,却都在她接触到皇帝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时,被尽数冻结。
她强迫自己缓缓低下头,将所有情绪死死锁在眼底。她再次躬身,行礼,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凤遇竹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血腥味,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臣……谢主隆恩。”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玄色的袍角在凤遇竹低垂的视线里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向府外走去。
堂内,只剩下凤遇竹一人。她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才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
她仰起头,死死盯着屋顶,不让眼眶里的泪水落下。那句“谢主隆恩”,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胸口缓慢而剧烈起伏,她死死握紧双拳,似要捏碎自己内心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与愤恨。
“小竹……小竹——”
柳烟桥不知何时进门,见此,慌忙上前扶住她。
“你怎么样?”女子焦急望着她,拍拍她的肩又轻轻摸摸她的脸,想要安抚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凤遇竹握住柳烟桥的手,大口喘息着,双唇因情绪的剧烈起伏而控制不住发颤,她用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皇帝离开的方向。
为什么一定是皇帝亲口告诉她?这一刻,凤遇竹终于明白了。
他要堵死自己所有探查父亲死因的机会!他要逼迫自己做一个哑巴,一个聋子,一个废物!
她的父亲不明不白死于归途,她却连多问上一句都不能!
她父亲死了,她却没有见到灵堂、牌位。甚至,没有见到尸身。
这座看似正常的将军府,已经从荣耀的象征,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而她,则从凯旋的将军,变成了被皇帝亲手软禁的人质。
皇帝不过三言两语,便让她只身回京,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变成一个废物。
而她的父亲,为君生,为君死,如今,竟连尸身,都要听候差遣。连家人都不能见上一面。
她明白,她知道,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接受!就像朝堂上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一次次俯身,低头,跪拜……谢主隆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