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a(2/2)
背景脏而拥挤,因乱糟糟而极富生活气息。一名小贩支的摊子就戳在他大腿,身后是慢悠悠经过的马车,他置身其中,并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显得温和而愉快。
另一张则是在十七年后的图书馆,明显是一个抓拍视角。架上的书作为前景,拍摄者站在书顶和上一层架子的空隙间望过去,公共的长桌上,唐沢裕侧着头,正在和另一个人低声讨论什么。
模糊的显像柔和成光影,似乎为画面刷上了一层滤镜。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题,而他轻轻地笑起来,伸手指在书页的某一行,这一幕恰好被镜头记录在内。
逝去的岁月赋予他一种古典主义的静美。
不朽的时间印刻在他身上,显出超乎世俗的神圣与宏伟。而那些虚假的遗迹,崩塌了,再也无处可循。
他是旧时代的丰碑。
这样直观的注视,几乎能带来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感,因历史遥远而古老,因古老而生发神圣。这里摇晃的一列相片,拍摄者不在了,与他说话的人也不在了。只有相纸将这一幕永恒地定格下来,只有他本人还在这里,时移世易,他像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一个锚点。
黑泽阵拿过相片,指腹在他的面目上摩挲过,似乎借此能触碰到他的脸。
之前抽象的、飘飘然浮在虚空中的那些概念,此刻陡然间化为实体,沉甸甸坠重在地。黑泽阵的呼吸紧了紧,历史的遗迹面前,他能清晰地体察到那种油然而生的惶惑:
他不是唐沢裕,他是照片里的另一个人。
时间是最无可逾越的天堑。
无论过去的时光有多愉快、多温馨,时间依然会冲淡一切。这是自然最原始的伟力,无可违逆,无可更改,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无法触及的遥远岁月中,与唐沢裕距离相近的,他不是唯一的一个,甚至都显得不特殊。
那么多人见过他,那么多人曾被他惊艳,可依然如同历史的尘沙般,留不下半分痕迹。
那我呢?
如果时间过去的足够久,当我自己也不存在了,是不是也会同过去的所有人一般,只是微不足道的细小插曲?
他会持续地恨着我,还是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
黑泽阵几乎无法设想后面的那个选项,光是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他感受到一种贯彻心扉的、莫大的痛楚。他抓着相片的手无意识用了力,力道之大甚至在表面留下了凹折的指痕;更漫长的时间里,他只是站在一室黯淡的红光中,感到时间的浪潮将自己一点点淹没过去。
与唐沢裕相关的一切,曾经都是最晦涩、无解的那个谜。
现在他亲手揭开谜底,可触碰到真相的后果却是他可能根本就无法忍受的。
黑泽阵一直以为,是组织传承延续,并发现锁定他作为目标。两件事有着明确的时间先后顺序,而事实却极有可能与之恰恰相反。
因为将他作为目标,所以才出现组织;
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隐蔽集体,恰恰是攀附在他骨髓血肉之上的副产物。
寂静永无止尽地延伸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四肢百骸几乎在走进这里后完全冷了,可紧接着,又一种崭新的热度勃发出来,他迷失在历史里,又成为站在当下的人,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黑泽阵听到过一个故事,唐沢裕漫无边际地念起来,漫不经心的口吻语调。
“……一头从小被绳子拴着的象,始终都无法挣脱,即使它长大了,力量变强了百倍不止,可那根绳子在它心里就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黑泽阵问:“那后来它挣脱了吗?”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唐沢裕懒懒地一挑眉,“你问我,不如你去问那头象。”
他偶然谈论起这个故事,例证的论点已经记不清了,而那时的黑泽阵只觉得愚蠢。
怎么会有一种心理施加的影响,绵延一生而永恒不改?象长大了,那根绳子不也在变得弱小吗?即使心理上难以抗争,可生活中总有不经意的时候,如果因为一个偶然的举动,一个事故,那根绳子被扯断了,实质不就血淋淋暴露在眼前了吗?
而这还要建立在小象故步自封、默守陈规的前提上。
怎么会有人没有丝毫尝试、僭越的冲动呢?
事实证明空想终究是空想,人在局外永远会站着说话不腰疼。相似的情形降临在自己身上,他才发现自己成了那个被驯化的人。
只不过他更幸运。
那根绳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扯断了。
31.
组织的最高权力更叠的那一天,黑泽阵提前说,今晚我不会来。
听这话的人并无反应。难得打起精神的日子,他在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动作连往这边转头的趋势都没有。黑泽阵隔着铁牢之外的栏杆看着他,开口的语气表面平静,实际上只有自己知道,攥成拳头的掌心已经出了血,才能压下那种呼之欲出的、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那种……如淤泥般粘稠,永夜般深邃的,恶意。
离开前他还如往常调整布防,区别在于,故意留下了一个缺口。
——地下室的入口之所以隐蔽,是因为地面上的原址是一处东正教教堂。漫长的内战胜利后,这类宗教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广泛土壤,不过,由于民生工业和粮食产能的不足,最底层的思想还无法全盘扭转过来。
残存的教堂因而也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是一种历史问题遗留的产物。
时至今日,教堂里已经没有了什么人。唯一的一个老神父,已经在黑泽阵选中这里时被清离了。
更早的历史上,教会是这片土地上滋长的黑暗的最大荫庇。地下因而也七弯八绕,有忏悔室、储藏室,和一大堆不知用途,但墙上挂着器械的阴森森的房间。地上的圣洁与地下的腌臜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高耸的穹顶下是耶稣像,彩窗玻璃镶在天顶,晴朗的天气,有五彩斑斓的碎光洒下来。与视觉上的神圣感形成对比的是,雕像后就是地下室出口,出来的那一次,唐沢裕的脸上是遏制不住的错愕。
黑泽阵只带他走过一次,是为了那次毕业典礼,不过,这也足够他推出全部的地图了。
钥匙丁零当啷地响在留驻的守卫腰间,一个堂而皇之的宣告。唐沢裕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到,甚至于逃出生天,问题在于,他会这么做吗?
黑泽阵想:他一定会。
多少次的重复验证了这个答案。他就像一个偏执的赌徒,明知前路是满盘皆输,却仍然孤注一掷。
黑天。
月光被完全遮掩在云层之后,建筑的阴影中,浓重的黑暗不见五指。远处堆叠的云层传来隐隐戳戳的雷声,天幕因而被压得很低,此情此景几乎能让人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条小巷,四面皆敌的巷壁间,那天的夜晚也是同样的黑。
小巷外还有路过马车的油灯,至于教堂也同样有,那是守卫在例常夜巡。教堂早已废弃,电路也没有通到这里,一切还采取最古老的照明方式,人手托举着老式的煤油灯。
烛火的光亮颤颤巍巍。
将隐将息的风,一切隐没在几乎动人心魄的黑暗里。烛火摇曳着照出一小片橙黄的区域,又在急袭而来的风里迅速熄灭。背后猝不及防间探出一只手,一击就令安保昏迷到底。
很遥远的阴影中,黑泽阵听见一串金属落地的声响。
而他的确是刚刚回来;
有老迈的头领亟待收割,归顺的势力留待接收,他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场子赶往另一个,直到这时才得以喘息。
穷途末路的敌人最容易爆发出同归于尽的凶狠;他身上负了伤,一路车辆颠簸,腰间的绷带开始渗血。
既然要将自己摆到棋盘上,他就不会做完全的准备。守卫的腰间有枪,但那是他留给唐沢裕的,黑泽阵自己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带,因为他只来看他。
唐沢裕站在地面的出口,与此同时,黑泽阵恰好抵达了教堂的那扇门。
旷野的微光漫上来,让他的银发在黑暗中微微地发着亮,唐沢裕却完全浸没在深黑中。教堂里没有一盏灯。高耸的头顶是彩窗玻璃,可星空也不会眷顾这处角落;月亮早已在云层后悄悄的熄灭了,一切呈现一种黎明到来前的死寂。死寂中响起呼吸声,他胸膛沉重地起伏着,右手在阴影里提着枪,瞳孔在暗处与他对视。
教堂中只有唯一的出口,黑泽阵站在正门处,手无寸铁,面对着他手里上膛的武器。
他问:“你想要杀我吗?”
TBC.
*来自百度百科
估错了,这个冲突还得再写一章。之后……
小声提醒一下,不要被主视角骗了。
这篇番外,从两个人不同的角度看,其实完全是两个故事。从琴的视角切入是有原因的,不仅是因为,叙述的手法会更温和、更循序渐进。
可以代换糖糖的角度想一想,主视角藏住了很多细节,这种叙诡其实非常的有意思。
下一章在周六,也可能会提早在周五写完,但可能性很小。又得去医院复查,还生理期。工作日想要在两天写完一章的话,我就只能睡五个小时,写伤了,歇一下,周六睡够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