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Case奔驰的环状列车(17)(2/2)
他在无尽的轮回与重启中,固化成一个按部就班的机器人,唯一活泛起来的地方,是在属于两人的家。
唐沢裕依然毫无异状地听新闻、抢早餐,复读着一遍又一遍的讨论;每当他擡起眼,看到那个笼罩在晨光里的人影,眼里的空泛就在刹那间散去了,宛如结冰的湖水潺潺流动,春回大地,漆黑的石缝间开出花朵。
最初他还会自由发挥,比如,悄悄地改变一些细节。
抄走的鸡蛋从半盘改为一口,可同时琴酒也不会提醒他冰箱里的果酱。尝试了几次后,唐沢裕还是更想他把果酱递过来,于是放弃了这个做法。
从楼下到车库是一条小径,阳光摇曳着洒落树影,琴酒陪他走到车库门口,银色长发的身影转身离开,而唐沢裕走进车库。
门檐的阴影落下时,噙在嘴角的笑意就像纸上的线条,无形中的橡皮擦轻轻一抹,便面无表情地消解掉了。
起初唐沢裕还会有无关的对话,他对执勤的交警微笑,下车扶起倒地的女孩;第三次打开车门的时候他不再这么做,第四次经过这条路段,唐沢裕撇开眼,不去看女孩在路牙的哭嚎。
一切在重启中反复重置,前一次做过的事,不会对后一次产生任何影响。女孩一次又一次在跌跌撞撞中摔倒在地,车上的唐沢裕视若无睹。他已经学会了忽视所有无关的景象,双手平稳地放上方向盘,目光只望向最后的地点。
——他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做一件多余的事;出了车库的他就是个程序精密的仪器,抵达地点、停车熄火、开枪杀人。
飞溅的血珠一遍又一遍地落在他脸上,唐沢裕甚至都懒得抹,重来一次,所有痕迹便都消退了。
他可以在重复的轮回里走过上百遍,不断地纠错重回,只有记忆与情感是消耗品。
第一次的经历新奇鲜活,所有的情绪自然而真实,像阳光下初绽的花。
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中,唐沢裕目睹它枯萎衰败,在机械式的复读中,成为标本那样了无生气的东西。
他逐渐感到自己似乎成了一座风化千年的石像,做出的所有努力只能维持住外表依旧,内里却腐朽不堪,只消轻轻一碰,便会从内而外悉数崩塌,化作阳光里一丛蓬松散落的粉尘。
可对于这个过程,唐沢裕既无力阻止,也无计可施,就像陷入沼泽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淤泥没顶。
崩溃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又一个一月七日的早晨,唐沢裕说:“我出门了。”
“等一下,”厨房里琴酒道,“送你出去。”
唐沢裕弯腰踩上鞋,提起鞋帮的动作就在那一瞬停顿两秒。然后他没有擡头,只是平静地说:“不用了。”
厨房里水声一停,琴酒刹那间意识到了他身上细微的异常,唐沢裕知道他能发现,于是抢在琴酒绕过吧台前阖上了门。
唐沢裕将后背靠在门上,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右手在颤。
我可以吗?那一瞬他没有任何动作,连思绪都是空白的,近乎愣愣地盯着掌心里杂乱的纹路。
我真的做得到吗?
一瞬间唐沢裕感到一种摧枯拉朽的溃败感,像火山静默到极致时,猛然喷发的岩浆。巨大的蘑菇云在胸膛升腾而起,又向上蔓延、堵在喉管;不动声色的绝望与哽咽淹没他,眼眶刹那间忽然一热。
泪水滑落以前,唐沢裕擡起手,死死地咬住了自己手腕。
他咬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以至于苍白的皮肤下刹那间充血淤青,借由这个动作他才能阻止喉间的哭颤溢出来。他用背死死地抵住门,心想:我真的做得到吗?
楼道是无声的,这栋楼里再没有其他住户。水泥的丛林在虚空中睁开眼,无声地俯瞰着这个轮回的旅客。
漫长的时间里,唐沢裕将脸埋在掌心,片刻后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严缝密合的面具已经扣在了他的脸上。
他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唐沢警部。
*
现在,这条路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了。
通向车库的小径枯枝交错,唐沢裕才注意到这其实是一片这么荒凉的地方,只是因为身边陪伴着自己走过的人而妙趣横生。
一阵长风吹过,飞扬的发丝轻轻扫过他耳边,唐沢裕顿时像烫到一般,回过头。
——身后并没有人,空旷的小路,没有其他身影。
唐沢裕看了看自己左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没再像往常那样跳上路牙,只是低头紧了紧围巾,匆匆从小径过了。
他没看到窗户后面的身影,墨绿的眼眸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唐沢裕终于成功了一次,森谷帝二和中田让治都被他快而狠地解决掉,炸弹也成功停住。
唐沢裕舒了口气,面对久违的胜利,他却连喜悦的心情都体会不到。留在心底的只有空白,那是长久到几乎习以为常的麻木感。
麻木铺开在车轮下,一路延展至杯户公园,他明明是开车往摩天轮的方向赶,却又好像行走在茫茫的黑与白间。
漫长的道路恍如永无止尽的漫画连载,熟悉的问题写满了脚下的对话框。
唐沢裕边开边想:我真的可以吗?
——旋转的摩天轮将松田阵平送下来,这个倒霉的黑卷毛还戴着那副墨镜,嘴边叼着根欠扁的烟。
唐沢裕停车熄火,二话不说地匆匆过去。
“这么担心我干什么。”松田阵平一挑眉,“我早就说了,这么简单的炸弹,三分钟就能——”
突然唐沢裕大喝道:“跑!”
跑?
跑什么?
那一刻松田阵平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快走两步,可一切已经都来不及了:刚刚经过的摩天轮控制室,刹那间爆炸成一团烈日,排山倒海的冲击波刹那将唐沢裕拍回在车门上!
那一刻唐沢裕眼前一阵阵泛着黑,来自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迫让他下意识有些反胃。眩晕、呕吐。他连擡手的力气都骤然失去,最后的固执,支撑他艰难地擡起眼。
尽管这么猛烈的爆炸当量,冲击波中心的人早就尸骨无存了。
再一次出门时,唐沢裕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径,走到一半他的步伐都是正常的,直到偶然的一次擡手。
他看见右手上难以自扼的颤抖。
唐沢裕脚步停住,接近三分钟的时间里,他就那样漠然地看着那只手,仿佛它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某种安装在上面的、亟待淘汰的配件。
片刻后,啪的一声。
唐沢裕拿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
可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他的左手也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叛变了。
那一秒,某种长久以来支撑着唐沢裕的、信念或是支架,如同陡然照到阳光的尸骨,骤然彻底垮塌,他一下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几步,弯下膝盖,跌坐在一旁的路牙上。
其实那一瞬间,唐沢裕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好像来不及阻止森谷帝二了。
然后他又想,来不及就来不及,大不了重开一次。
——无尽的失败中,“重来”几乎和吃饭喝水般平平无奇,唐沢裕抽动了一下嘴角。
他觉得这样的事实很讽刺,面部的肌肉动了动,却怎样都扯不出一个笑。
他太累了。
遥远的阳光收入云层,天空低矮而压抑晦涩,空气都凝滞成透明的胶状体,今天没有风。
在这个寻常的一月七日早晨,无数次积攒的崩溃终于如堤坝决堤;汹涌的水流一下子冲垮了唐沢裕,他想哭、想嘶吼、想咆哮,可这些念头反应到肢体上却是没有动作,连崩溃的情绪都是没有情绪的,他身心俱疲,唯一的念头只是觉得累。
唐沢裕蜷缩在路牙上,慢慢地,他以一种用尽全力的姿态,将脸埋在臂弯。
这样他才看不到周围所有的一切。
没有风,没有鸟鸣,没有人声,世界仿佛在刹那中为他停转一瞬,奔流的江河陡然息止。
静止的黑暗不知道过去多久,一件温热的分量拢住他。
琴酒脱下黑大衣,带着体温的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
*
刹那间一切飞掠退去,化成时间尽头的遥远阴影;偌大的远方与两人再无干系,世界只剩下这一条无风无澜的小径。
唐沢裕的肩膀轻微的动了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似乎想要冲动地看过来,可那点勇气却又马上就消散了。于是琴酒极耐心地等在那里,他半蹲在唐沢裕面前。
在他眼眸里,沉淀的墨绿厚重又飘渺,像刚下过雨的潮湿森林。
长风掀起无尽的林海,最后又深深收在眼中。
最后琴酒只是低声问:“第几次了。”
唐沢裕没说话,慢慢地,他终于擡起头。
在那遥远而晦涩的天穹底端,他故作平静的脸,肌肉细微的排布一动,却显得表情那样悲伤。富有感染力的崩溃与痛苦,轻烟般缭绕不散,他似乎想若无其事地假装眼眶还没有红,可粉饰太平的努力在下一秒就失败了,唐沢裕猛地扑到了琴酒怀里,把脸埋进他颈窝。
空气却仍然那样安静,以至于很久过去,琴酒才意识到他在哭。
这个崎岖、畸形、扭曲而混乱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同情他。他独自拼搏、嘶吼,累了困了,也只能自己包扎舔舐。他在黑暗无光的路上挣扎出一条血路,要么用最后一眼见到黎明,要么死在追寻的路上,而他死后,连那些滴落在荆棘的鲜血都不会有人见到,因为再不会有人走这条路了。
再不会有人拨开荆棘,不顾一切,只是为了救他。
两秒的对视间,他眼里的茫然和痛苦那样深,好像他天生就是为战斗而生的,只有琴酒知道他本可以走上别的路。
歉疚、不甘与自责,所有的一切混合成一种更复杂、更激荡的情感,在他的胸腔里久久回响,如浪潮拍打着两岸,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那激荡太猛烈,以至于琴酒的咽喉到牙关都像被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话也说不动。最后的最后他只能垂下头,更深更紧地回抱住唐沢裕,隔着温热的胸膛与血液,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蓬勃跳动的脉络。
……他的生一如我的生,他的死一如我的死。
无声无光的小径上,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