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逢阵相刑(2/2)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晓得“道心微瑕”一语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叹道:“大殉道友,确实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够通过什么古怪秘法死里逃生,以后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数量可观的兵马。
身为主将,不分敌我,可以全部做掉,随时随地杀了作己身的大道资粮,谁敢跟随?
这不比不懂调兵遣将的昏庸之辈,更让旁人胆寒?不愧是道号“大殉”的家伙,路子真够野的。
柔荑当然极希望王制能够活下来,王制只要能够合道,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两座天下的最终走势。
那位年轻隐官所谓的“小白泽”,可谓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蛮荒接下来每一场大战,都会由隐藏道号的王制,担任主将或是副帅。
为的就是让王制能够稳步跻身十四境。
绯妃以心声问道:“硕人道友,如果王制逃过一劫,他还能继续统兵吗?”
柔荑照实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难免军心涣散,王制积攒道力的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若说取巧,让王制更换容貌身份,隐匿在战场中,相信效果只会更差。”
绯妃心中有数了,道号大殉的王制,已经是个扶不起的鸡肋货色。
柔荑赶紧说道:“蛮荒有无王制,总是不一样的,大殉道友若能长久见功,依旧大道可期。”
绯妃一笑置之。
从山巅这边看过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蛮荒妖族大军。当然,它们现在已经失去了坐镇中枢的主帅。一死一逃。
还有天上打开了三座“大门”,那几头道气磅礴、身形极为瞩目的王座大妖,它们周边悬浮着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蚁附的大岳,刀光剑影熠熠生辉的道场遗迹,亦有朵朵云海之上旌旗蔽日,它们皆如一艘艘悬空的神异渡船,用以承载难以计数的妖族兵力。
不细观,只看个大概,倒有几分志怪小说里边,上界仙官调遣天兵天将的样子。
书院君子罗国钰心情沉重,询问道:“高础,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运作的根脚吗?”
高础迅速翻检心湖记忆,回答道:“根据文庙秘档记录,全是硕人继承旧王座黄鸾的那些宫阙道场遗迹之属,估计是女冠双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炼制,篆刻大量符箓,打造成渡船,只是这些渡船为何能够如修士缩地,暂时不知。”
罗国钰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们提前看到了这些渡船。”
高础点头笑道:“下一场大战,就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仙家势力介入很深的两个世俗王朝,在国力相近的情况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场场“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规模调兵,都会被那些隐匿于云中的神仙们尽收眼底,即便是调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运兵,都有蛛丝马迹,都是有迹可循的,况且渡船再快总快不过修士的飞剑传信,隐藏再好,也难逃一国五岳山君、边境山水正神与城隍们的法眼。
丁遨游难掩震惊神色,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调兵,到底怎么做到的?
需知在这些年在文庙内部,也曾在“调兵”一事上,汇集了大量营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们极其用心钻研过能否打造出某种渡船,例如这种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里乾坤神通,“随身携带”?抑或是以极负盛名的流霞舟作为模板和底稿,当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则就无法量产……
但是擅长营造、渡船构建的大修士们,以及墨家机关师,再加上精通符箓的前辈们从旁出谋划策,家学也好,不可外传的师门绝学也罢,他们都再无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尽心力去计算,推演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这种“大型渡船”。
文庙最终还是选择了大骊王朝联手墨家打造出来的山岳渡船在内三种渡船。
与那天幕距离过远,罗国钰也只是一位地仙,无力探究更多的细节。
罗国钰问道:“丁国师能否以术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画面?”
丁遨游汗颜道:“已经试过了,那几座大门附近道气丛生,景象混乱,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实难精准勘测。”
那尊澄观王朝武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神将,她提醒道:“陛下,形势严峻,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山巅战力也是一边倒,我们只能尽量找机会拖延时间了。”
黄莽点点头,“拖着就是了。”
丁遨游洒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费功夫一场。”
那个苍老嗓音又拆台一句,“怎么不说省得瞧见徒子徒孙们在灵堂祭奠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
丁遨游笑呵呵道:“那就一并省了。”
如果不是隐官搅局,成了战场唯一的变数。相信浩然这边只会吃亏更多,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而是输得毫无意义。
罗国钰以心声说道:“高础,你等下跟随黄莽一起撤离战场。”
高础默不作声,摇摇头。
罗国钰继续说道:“我会下达一道军令,要求你必须离开此地。”
高础蓦然眼红,“罗国钰,你不要侮辱人!”
罗国钰淡然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将你视为临阵退缩之辈。而是我知道高础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将来我们浩然就要在战场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该知道。”
高础擅长精思,她能够将心中观想之物转为真实。
“纸上谈兵”,一向是贬义的说法,但是在高础这边,却是她的天赋异禀。
也难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庙,一直想要让高础去那边精深此道造诣,不必急于赶赴战场。
只不过这种本命神通,修习起来门槛很高,施展起来更是禁忌重重,高础付出的代价,与她“点兵点将”的规模挂钩。
她如今才是金丹,毕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为元婴,上五境……高础之于战场,只会越来越关键,她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场惨烈大战的胜负手。
两座天下的硬碰硬,蛮荒需要更多的雨笼们。
浩然同样需要类似高础这样的“棋局无理手”。
高础无法反驳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罗国钰微笑道:“打仗嘛,总会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横渠书院的罗国钰,将来某天说不定就是也成为书院君子的高础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须晚点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础默然。
陈平安缩地山河,提剑来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剑随意斩开那座远古雷部别院旧址的层层禁制,将那铁枪从阵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边的残余道法,再使劲一挥袖子,远远抛向山巅那边,物归原主。
铁枪破空,有风雷声。
好像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新隐官”,站在本该是主将军帐所在的妖族大军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让,急哄哄撤退。
朱厌大骂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长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铁枪挥出。
剑光又起,将那长棍砸出的罡气撞碎。
朱厌一击不成,并未急于下场与那小子放对。
这头搬山之属的老祖宗,瞥了眼对面那座大门的新妆,见她还在秘密布阵,便收回长棍。
山巅,郭金仙赶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杆铁枪,临近此山之时,长枪速度已经放缓许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枪杆,身形仍是后退数步,这位远游境武夫蓦然满脸涨红,闷喝一声,这才停下脚步。他心中惊骇,好大劲道,长枪差点脱手。
郭金仙接住长枪之时,便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连本带利归还郭将军。”
分明是那女冠试图将铁枪摧毁,只因为半途而废,反而变作了一场提升品秩的炼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隐官做事确实爽利!
第二句,“晚辈谢过皑皑洲丁真人救命之举。”
丁遨游心情激荡,抚须而笑,“隐官哪里需要丁某人救命。”
罗国钰笑着提醒道:“好像隐官听不见丁国师说了什么。”
丁遨游只是自顾自乐呵,同道中人,会心不远。
青年皇帝心中感叹不已,年轻隐官能有今日成就,绝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够解释全部的。
也难怪丁遨游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词,不是一种山上道友间的最大认可?
“皑皑洲”,不更是丁遨游心结所在?
一句话,便胜过面对面交谈的千言万语。
早年浩然道场如官场,各类庆典层出不穷,相互间花团锦簇的虚言矫饰,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来,谁会当真。
但是谁会觉得当下还在敌军腹地的年轻隐官,是在跟丁遨游说什么客气话?
云纹王朝皇帝叶瀑,这次也跟随新王座新妆一起赶赴此地。
他身边站立着女子国师白刃,她腰间佩刀,是一位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几十万精锐,倾巢而出,都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悬空渡船上边了。
先前一拨剑修过境,途径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径之无耻,简直比做惯了强取豪夺的朱厌之流更加令人发指。
将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国库,私人的秘藏,全都没有放过。
贼不走空!
被叶瀑视为镇国之宝的十二把飞剑和那珊瑚剑架,就都被为首之人席卷而空。
白刃密语道:“陛下,我想出阵,与那陈贼厮杀一场。”
扬名蛮荒,在此一举。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叶瀑以心声直截了当提醒一句:“你尚未跻身神到一层,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觉得这番言语过于刺耳,叶瀑补了一句,“与隐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么。”
白刃脸色焦躁,仍是压下心头恨意,没有抽刀下场。
确实,出自托月山的新妆只会比他们更恨隐官。
阵师新妆在以瞒天过海的神通,紧锣密鼓布阵之余,还在小心提防一个人。
郑居中。
听说近期郑居中在蛮荒南方地界游走,目的不明。
受命于斐然他们这拨王座,不情不愿前去打探消息的两位妖族修士,都是极为擅长隐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终他们自己都没了消息。
至于他们是被郑居中察觉踪迹,顺手做掉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敢去触霉头,只是故意绕路,行在半途,之后就遮蔽了天机,找秘境躲藏起来……绯妃他们也无法深究。
一场山巅议事,朱厌对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绯妃他们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让俩废物动身之前,分别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与大道根本息息相关的把柄给他们,
白泽就让大发雷霆的朱厌亲自去确定郑居中的行踪,以及问出郑居中游历蛮荒的意图,这位搬山老祖便愤愤然不再言语。
好在不用他们一直猜测下去,很快斐然这边就通过道侣晷刻,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他郑居中接下来会跟当初十万大山的之祠前辈一样选择,浩然蛮荒两不偏帮。
但是如果谁觉得他在蛮荒行走,四处云游,坏了规矩,碍了谁的眼,当然也可以寻他麻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间惊喜万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联手请神降真于战场的那个“陈平安”。
先前被那条剑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经重新站起身,“他”拥有一双金色眼眸,轻轻转动脖子,胸口处被长剑捅穿的窟窿已经自行缝补,内里并无脏腑,而是无数飘拂的金色丝线,疯狂蠕动,他就像是一尊由金丝编制而成的淫祠神灵。
他望向那个不远处的“真迹陈平安”,沙哑开口道:“姓陈的,你误我合道两次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蛮荒道友们,自顾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过如此了。”
轻轻晃动肩头,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脚尖拧转,一双“布鞋”尽碎。
最终变成了王制的容貌,却保留了这副“赝品金身”的全部实力。武学的,修士的。
先前那杆被斩成数截大纛,轰然倒地于战场,此刻也重新凝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骤然间神色剧变,“一境?!”
陈平安那些本命飞剑何在?是已经毁于那场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武道之路?
难道说自己与柔荑机关算尽,就只是摹拓出这么个劣质货色?
对面。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剑横在身前,左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敲剑尖。
剑尖微微颤抖,剑光如秋泓莹然荡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随之摇晃起来。
身陷贼窟,杀贼而已。
逢阵相刑,天经地义。
一道道身影飘然落在山巅栏杆之上,一线排开,总计十二位。
是大骊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单独出阵,只见周海镜悬佩双刀,身穿彩甲,手持长枪,身形上举。
之后是曹慈,凭栏而立,确实玉树临风。
然后是两位年轻女子,一个扎丸子头发髻,武夫裴钱。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栏杆上边,剑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巅与悬空大门之外的战场边缘,地面出现了三位好像暂时阵营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阍者郑旦,在大骊京城地界现身过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郑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