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蛇纹佛龛(1/2)
船入湄公河支流往仰光去时,连水汽里的腥气都换了脾性。不再是营地红土裹着罂粟花的甜腻——那种甜里藏着毒的闷香,而是混进了柴油引擎的焦糊、水上人家倾倒的鱼腥腐臭,最诡异的是多了丝若有若无的佛香。那香绝不是正经寺院里能闻见的清冽,是掺了锯末的劣质檀香,浑浊得像被千百人呼吸过的旧棉絮,钻进鼻腔时带着滞重的黏腻,堵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得费些力气。
丽丽姐斜倚在船舱的真皮座椅上,座椅被晒得发烫,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指尖绕着那支镂空缠枝莲银签转得飞快。签身刻着细密的花纹,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在她虎口处投下细碎的阴影,签尖的槟榔渣早用纸巾擦净了,却仍习惯性地抵着唇角,力道轻得像只是个幌子。她的眼神扫过窗外掠过的水上贫民窟,那些用铁皮和塑料布搭起的棚屋歪歪扭扭浮在水面,棚下晾着的破衣烂衫随风晃荡,她的目光像淬了冰,仿佛窗外不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只是一群爬在船底的蚂蚁。
肖雅坐在我身侧,帆布裙摆被她攥得发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角的线头——那是上次她缝补时留的,针脚还带着些歪扭。掌心的汗透过棉布渗出来,在我深灰色的衬衫上晕开指甲盖大的深色印记,边缘还在慢慢往外扩。她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风吹得发抖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我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听说仰光有大金塔,鎏金的顶子能照见人影,该是干净的吧?”话尾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眼底的不安却藏不住,像被雨水打湿的烛火,明明灭灭的。
我指尖覆在她手背上,布料的粗糙蹭着掌心的老茧,心里却猛地翻涌着巴黎的记忆。去年蜜月那阵,肖云海约我们在塞纳河畔的“左岸之光”酒吧见面,暖黄的壁灯映着他鬓角的白发,他指尖敲着水晶红酒杯,杯壁挂着暗红的酒渍,声音压得很低:“小雅以后要是想去缅甸,你可得睁大眼睛。别信那些佛头的幌子,这里的干净都是抹了血的,金塔底下埋的骨头,比河底的石头还多。”那时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戒闪着光,戒身刻着细碎的水波纹,竟和丽丽姐银签上的缠枝莲纹路,有几分说不清的呼应。
船靠岸时,日头正毒得晃眼,码头的铁皮棚被晒得发烫,手一摸都得赶紧缩回来。搬运工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被晒得发亮,汗珠滚过肩胛骨的弧度,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他们扛着半人高的木箱往货车上堆,每一次起身,腰腹都猛地绷紧,青筋顺着脊椎根根凸起,像要撑破皮肤。木箱的胶合板外壳被压得微微变形,缝隙里嵌着几根干枯的罂粟秆,漏出的不是货物的窸窣声,是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叮铃哐当”的,像是细小的钢管在相互摩擦。我眯起眼顺着阳光瞥去,箱角贴的“易碎品”标签皱巴巴的,底下隐约能看见“雷朵集团”四个烫金缩写,字体锋利,和上次在议事厅酸枝木桌上见过的一模一样,连油墨的光泽都分毫不差。
穿黑色背心的看守斜倚在货车尾箱上,背心被汗浸得发暗,贴在壮实的后背上。他寸头沾着汗珠,眉骨处有道月牙形的刀疤,是被砍刀划开的旧伤,此刻正泛着红。腰间别着的伯莱塔92F枪口朝下,却故意把枪柄转了个角度,露出上面的蛇形纹——鳞片刻得栩栩如生,蛇眼嵌着小黑珠,和夏川的配枪如出一辙。只是这把枪的枪身沾着新鲜的红土,土粒还没干透,顺着枪身的纹路往下滑,在金属表面留下细小的泥痕,显然是刚从营地方向来,连枪都没来得及擦。
肖雅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掐进我掌心的老茧里。我知道她也认出了那蛇形纹——肖云海在巴黎时特意教过她认这些记号,说“青姑会的人都爱往枪上刻这玩意儿,见着了别靠近,他们的枪比毒蝎还狠”。
丽丽姐的车早候在码头出口的阴影里,是辆黑色奔驰S级,车身蒙着层淡淡的红土灰,却擦得发亮,车门把手处的镀铬装饰映着刺眼的阳光。车窗贴了最深的墨色膜,拉开车门的瞬间,一股凉气裹着旧烟味扑面而来——那不是新鲜烟味,是常年累月渗进真皮纤维里的焦糊味,混着点发霉的皮革腥气,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烟盒。坐进去时,后背贴在真皮座椅上,凉意顺着布料往骨头里钻,空调开得极足,出风口的冷风直吹胳膊,刺得皮肤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可那股旧烟味却挥之不去,堵在鼻腔里发闷。
司机是个沉默的缅甸本地人,坐在驾驶座上像尊没表情的石像。他皮肤是深褐色,像被红土晒透的颜色,短发贴在头皮上,沾着几粒没拍干净的土屑。最扎眼的是眉骨处的刀疤,从右眼尾斜斜划到鬓角,长约两寸,边缘翻着淡粉色的旧疤,像条僵死的小蛇贴在眉骨下,据说那是早年跟黑鸦火拼时留下的。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粗大,指腹沾着点机油黑渍,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发动车子时,手腕转动的弧度都带着股狠劲。我眼角的余光扫过副驾储物格,里面露着半截哑光黑的铁制手铐,链节处磨得发亮,挂着的血痂已经干硬成暗红的壳,蹭在塑料储物格壁上,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有只小虫子在暗处爬。
车子像离弦的箭般窜出去,轮胎碾过码头的碎石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拐进主路后更是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象瞬间变成揉碎的电影片段,连街旁的椰子树都成了模糊的绿影。穿过仰光老城区时,反差愈发刺眼:鎏金的瑞光大金塔尖像突然从低矮的铁皮屋群里戳出来的金矛,阳光砸在金箔上,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晃得眼球发疼;而塔下的铁皮屋挤得密密麻麻,屋顶铺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有的地方破了洞,用塑料布蒙着,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屋檐下挂着的破渔网、旧塑料瓶晃来晃去,像串廉价的风铃。
就在金塔的光晕还没从眼前散去时,巷口的景象突然沉了下来。三个穿迷彩裤的汉子蹲在墙根,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鲜的红土,裤腿磨得发白,膝盖处打着补丁。其中一个瘦高个指尖夹着个透明塑料袋,袋里的白色粉末是极细的雪粒状,他斜眼瞥了眼来往的行人,喉结动了动,飞快地把袋子塞进面前乞丐的怀里——那乞丐缩着脖子,脊背驼得像块弯掉的铁皮,头发粘成一绺一绺,手背上全是开裂的冻疮,黑泥嵌在纹路里,接袋子时指尖抖得厉害,塑料袋蹭过他的掌心,留下几道灰白的污痕。那粉末的颜色泛着冷白,和肖云海在巴黎时捏在指尖给我看的“雷朵特产”一模一样,连遇光时泛的细碎光泽都分毫不差,当时他还说“这东西沾着就甩不掉,见着得躲远”。
街边卖青芒果的小摊旁,更刺目的景象藏在墙角:半人高的废弃注射器堆得像座小山,针管大多是透明的,里面残留的液体是浑浊的淡黄色,像凝固的菜油,针头上还挂着点干涸的血渍,发黑发硬。苍蝇“嗡嗡”地绕着针管堆飞,翅膀振出的声响在嘈杂的街市里格外刺耳,时不时落在路过小孩的光脚上——那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赤着脚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脚趾缝里嵌着暗红的红土,脚底沾着草屑和细小的碎石,可右手腕上却套着三只叠在一起的金手镯,最粗的那只比他的拇指还壮,镯身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戴了许久,坠得他的小臂微微下垂,走路时手镯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像串移动的风铃。
肖雅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了下,像在写“为什么”,她的睫毛颤得厉害,眼神里满是疑惑,看向那孩子的目光带着不忍,又有些茫然——她在巴黎长大,见惯了香榭丽舍大道上穿着整洁的孩童,哪见过这般穿着破烂却戴着金饰的模样,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我的手,力道轻得怕碰碎什么。我心里却泛起阿力的话,上次他喝多了跟我念叨:“仰光的小乞丐别可怜,都是黑帮养的幌子,给戴点廉价金饰装惨,讨来的钱全换了白粉,讨不够还得挨揍,金饰都是老板统一发的,敢摘下来打断腿。”
“仰光这地方,佛多,鬼更多。”丽丽姐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她指尖用指甲盖轻轻敲着车窗玻璃,发出“笃笃”的轻响,红色的甲油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冷光,像凝固的血。她的视线越过街景,指向远处瑞光大金塔的方向,塔尖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根烧红的铁针,要戳破头顶的天空:“你看那金塔,据说贴了上万张金箔,一张金箔就够普通人家活半个月,可底下埋的尸骨,能堆出三座一模一样的金塔来。”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冰碴子,“这里的菩萨不管事,香火钱收了不少,人命却贱得不如草。管事儿的,都在暗处坐着呢——比如肖云海要见的那位。”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人扔进了冰水里,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膝盖上的帆布包,包角的线头硌在掌心老茧上,疼得清醒。面上却得装作无事,只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矿泉水瓶——瓶壁凝着厚厚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滴在裤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抿了一口水,凉意从舌尖窜到喉咙,瓶壁的水珠沾在唇上,凉得发颤。
肖雅的呼吸明显顿了下,肩膀微微一僵,她的头往我这边靠了靠,发丝蹭过我的脖颈,带着点温热的气息。她自然知道丽丽姐说的是谁,一周前肖云海给她发的加密消息还存在手机备忘录里,那句“要去金三角见个老朋友,顺便看看你”的字迹,此刻像烧红的字,烙在脑子里。那时我们坐在营地的竹棚下,她拿着手机反复看,眉头皱着:“我爸说的‘老朋友’,会不会跟雷朵有关?”我当时没敢多说,只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却清楚——能让肖云海特意横跨半个亚洲跑一趟金三角的,除了雷朵集团那笔牵扯甚广的生意,没别的。
车子在街角一家茶餐厅前停下,那店藏在两栋铁皮屋中间,毫不起眼。招牌是块生锈的铁皮,“缅甸奶茶”四个字的红漆褪得只剩模糊的轮廓——“缅”字的竖画缺了半截,“茶”字被雨水泡得发虚,边角卷得像晒干的荷叶。门帘是块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布纹里嵌着细沙,该是被仰光的风刮了太久,上面绣着的莲花歪歪扭扭,花瓣缺了一角,针脚松垮得像要散架,颜色也褪成了浅灰,只剩花心一点残红。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奶茶甜香与烟草呛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撞得人鼻腔发紧。奶茶香是熬得过分的炼乳甜,带着点焦糊味,黏在喉咙口下不去,像吞了口融化的麦芽糖;烟草味是廉价缅甸雪茄的呛人气息,混着汗味与油烟味,像晒了三天的湿袜子,两股味道缠在一起,在昏暗中发酵出滞重的闷意。店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头顶几盏白炽灯亮着,灯泡蒙着层油垢,光线下沉,把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邻桌靠着墙角坐着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衬衫底色是发暗的墨绿,印着大朵的扶桑花,花瓣边缘磨得发白,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胳膊上狰狞的纹身——有盘着的蛇,有滴血的刀,还有模糊的英文单词。他们凑得极近,脑袋几乎贴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偶尔蹦出几个“货”“码头”“枪”的字眼。桌上摆着的不是茶杯,是三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外壳磕出了坑,贴满了军火商的贴纸——AK47的剪影、伯莱塔的logo,边角卷得像枯叶。屏幕上的白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4A1”“格洛克19”“雷明顿870”的军火型号飞快闪过,字体是锐利的白色,晃得人眼涩。
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的手腕晃了晃,一块劳力士日志型金表露了出来——表圈镶着十二颗碎钻,有两颗已经松动,表盘玻璃上有道斜斜的划痕,是被硬物蹭过的,指针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可再往下看,他的裤脚却沾着大块暗红的泥点,干得发脆,用指尖一捻就能碎,里面混着三四颗芝麻大小的罂粟籽,壳是深褐色的,表面带着细密的竖纹,和营地罂粟田收的籽一模一样,连颗粒大小都分毫不差。我心里一动,想起阿力说过“雷朵的人都爱穿花衬衫,裤脚总沾着罂粟田的红土”。
服务员端着三杯奶茶过来了,二十出头的样子,额角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像片没长开的叶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背上沾着淡黄色的奶茶渍,指缝里嵌着点糖渣。走近时,他的眼神先瞥了眼丽丽姐指尖转着的银签——那支缠枝莲银签在昏暗中闪着光,接着飞快扫过我和肖雅,瞳孔缩了缩,喉结上下滚了一圈,像吞了颗硌人的石子。弯腰放杯子时,他手肘故意撞了下桌沿,“哐当”一声轻响,杯垫顺势往下压了压,一张草纸做的纸条滑进杯垫与桌面的缝隙里,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抓现行。
丽丽姐没抬头,指尖还在转着银签,等服务员走远了,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杯垫边缘,轻轻一掀——纸条像片晒干的荷叶,被她指尖一勾就塞进了袖口的暗袋里,指节都没动一下,连银签的转速都没乱。这动作我太熟了,上次在议事厅接夏川递来的情报时,她就是这样把纸条藏进了槟榔盒的夹层,连眼神都没飘一下。我借着端奶茶的动作瞥了眼那纸条的边角,草纸边缘毛糙,墨迹是蓝黑的,露出个“肖”字的竖钩,拉得很长,末尾带着点墨团,显然是急着写的。心里顿时沉了沉——这定是关于肖云海的消息,除了他,没人能让丽丽姐这般谨慎。
吃完饭往大金塔走时,日头已经西斜,阳光透过椰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转过一个卖佛具的小摊——摊主正用抹布擦着积灰的玉佛,佛脸都被磨平了——身后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混在街边芒果摊的叫卖声里,轻得像猫爪踩过落叶,“沙沙”的,若有若无,却总跟在脚后跟,甩不掉。
我故意放慢脚步,用手摸了摸肖雅的头发,借着转身的弧度回头瞥了眼。是三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男孩不过十岁,留着寸头,额角有块擦伤,结着淡粉色的痂;最小的女孩看着才五六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发梢沾着土屑,中间的孩子低着头,看不清脸。他们都光着脚,脚底沾着泥和草屑,脚趾缝里嵌着暗红的红土,脚后跟磨出了厚厚的茧,有的地方裂了小口,渗着血丝,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却像没事人似的。
最扎眼的是他们身上的金饰,在夕阳下晃得人眼晕。为首的男孩左耳钉着颗鸽子蛋大的金耳钉,足有一克重,表面抛光抛得发亮,阳光照上去,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疼;耳后还藏着颗黄豆大小的小耳钉,被头发遮了大半,只露出个金尖。他右手戴了三只扁形金手链,刻着简单的波浪纹,有一只的链扣处裂了道缝,用细金丝缠着,显然是被人硬拽过又草草修好的,手腕一动就发出“叮当”的脆响,混着脚步声格外刺耳。左手无名指上套着枚金戒指,圈口太大,晃来晃去,表面磨得发亮,边缘的毛刺都被蹭平了,像是戴了好几年。脖子上还挂着块巴掌大的长命锁,正面刻着模糊的弥勒佛,佛脸都磨平了,背面沾着块黑泥,干得发硬,是刚从地上捡起来蹭到的,锁扣处的链子断了半截,用红绳系着。
旁边的小女孩更夸张,两只手腕套着五六只金手镯,有圆的,有方的,最细的像筷子,最粗的比拇指还壮。手镯上刻着缠枝莲、福字,有的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铜色,显然是廉价镀金的,却沉甸甸地坠着,把她细细的小臂压得微微下垂,皮肤都勒出了红印。右手食指戴了只花形金戒,花瓣翘着,太大了,滑到了指根,一碰就晃。连脚踝上都拴着细金链,链尾挂着三颗绿豆大小的金铃铛,走一步就“叮铃叮铃”响,像串移动的风铃,金链陷进她脚踝的肉里,勒出了一道浅痕。
肖雅攥着我的手紧了紧,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了下,眼神里满是疑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她在巴黎长大,见惯了香榭丽舍大道上穿着整洁、背着书包的孩童,哪见过这般穿得破烂却戴满金饰的模样——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的红疙瘩,大的有指甲盖大,小的像米粒,有好几处被抓破了,渗着淡粉色的血珠,周围结着干硬的血痂,还有苍蝇在旁边绕圈。
“叔叔,给点钱吧……饿……”为首的男孩突然往前凑了半步,赤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脚后跟的裂口又渗了点血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细弱得像被风刮得快断的蛛丝,还刻意带上了点哭腔,尾音发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掉眼泪。可那双眼睛却没半分怯懦,黑黢黢的瞳孔直勾勾钉在肖雅手里的帆布包上——包侧鼓出个模糊的长方形轮廓,是肖云海上周寄来的安胎药瓶,白色塑料壳透过浅灰色帆布,在阳光下映出淡淡的影子。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最粗的那条金链,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是干硬的,蹭在镀金的链面上,留下几道暗灰色的印子,却半点没心疼那链子的模样。
我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下意识往右侧挪了半步,胳膊肘轻轻挡住肖雅,把她往身后护了护。语气冷得像刚从湄公河捞上来的水:“走开。”肖云海在巴黎时的话突然撞进脑子里——那天在塞纳河的咖啡馆,他用银叉戳着提拉米苏,眼神沉得像河底的淤泥:“越是装可怜的越要防,缅甸街头这些带金饰的小乞丐,比老油条还精。他们哭两声挣的钱,比普通工人干一天还多,背后都有人盯着。”那时他指尖敲着桌面,翡翠戒的光晃得人眼晕,语气里的警告至今清晰。
肖雅的指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力道很轻,却带着明显的颤抖。她从我的身后探出头,目光落在最小的女孩腿上——那孩子的小腿满是蚊虫叮咬的红疙瘩,有几个被抓破了,淡粉色的血珠凝在皮肤表面,沾着点尘土。肖雅的眼神软得发颤,声音也带着股不易察觉的哭腔:“他们看着好小啊,脚都磨破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三个孩子突然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一下围了上来。最小的女孩动作最快,细瘦的手指直接抓住了肖雅的帆布裙摆,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布料上,留下几道脏印。她手腕上的金手镯“哗啦”撞在一起,蹭过帆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用砂纸在磨朽木头,刺耳得很。“给点钱嘛,一点点就好……”她的声音比男孩尖细些,却同样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可怜,眼睛却瞟着肖雅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丽丽姐给的泰铢,鼓出个小小的弧度。
“说了走开,没听见?”我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右手悄悄往后腰摸去,那里别着夏川给的微型电击器——黑色塑料外壳,巴掌大小,边缘磨得光滑,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哪怕知道对付孩子用不上,可常年的警惕早成了本能。这几个孩子太不对劲了:仰光普通人家连一日三餐都未必能凑齐,哪有闲钱给孩子戴这么多金饰?男孩的金链接口处有明显的硬拽痕迹,女孩的手镯掉了好几块漆,露出里面廉价的铜色,显然不是自家的物件,更像是谁统一发的道具。肖云海当年在金三角待过,说过不止一次:“黑帮就爱用孩子当幌子,给点不值钱的镀金饰装惨,讨来的钱全上交换白粉,孩子讨不够还得挨揍。”
男孩见我态度强硬,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耐烦,可转瞬又换上委屈的表情,往地上蹲了蹲,膝盖蹭着滚烫的水泥地:“叔叔行行好,我一天没吃饭了……”说着还抬手抹了抹眼睛,可连半滴眼泪都没有,只有指尖的黑泥蹭在了脸颊上,像画了道丑丑的黑线。
丽丽姐站在三丈外的芒果摊旁抽烟,指间夹着支缅甸产的“好彩”香烟,烟身裹着糙纸,烟灰积了半寸都没弹,风一吹颤巍巍的,却没掉下来。烟圈从她涂着正红甲油的唇间吐出来,先是圆滚滚的一团,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雾,转瞬就被风扯碎,散进街头的喧嚣里。她嘴角勾着抹看戏的笑,不是真觉得有趣,更像在看墙角打架的野狗,眼神斜斜睨着我们这边,指尖转烟的姿势都没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见惯了这种街头乞讨的把戏,半分插手的意思都没有。
我们抬脚往前走,那三个孩子立刻跟了上来,赤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最烦人的是他们身上的金饰,男孩的手链、女孩的铃铛撞在一起,“叮当叮当”的脆响像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脚后跟,每一步都响得人心尖发紧。走过两条街,穿过一个卖佛具的小摊,摊主是个驼背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正用块发黑的抹布擦着案上的木雕佛像——那佛像不过巴掌大,眉眼被积灰糊成了一团,连是佛是鬼都分不清。见我们带着三个“金饰小乞丐”过来,老头的抹布在佛像头顶顿了顿,眼神瑟缩了下,像见了青姑会的人似的,赶紧低下头去擦佛座的缝隙,连眼皮都不敢抬,连摊子上摆着的念珠串掉在地上,都没敢弯腰去捡。
那几个孩子却越发得寸进尺,为首的男孩不再装可怜,原本细弱的哭声收得干干净净,反而跟在肖雅身后骂骂咧咧,嘴里蹦出几句缅甸语的脏话——是“穷鬼”“小气鬼”之类的词,吐字清晰利落,尾音还带着点不耐烦的狠劲,哪还有半分刚才“饿肚子”的委屈相?他甚至故意用肩膀撞了下我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挑衅,腕上的金链“哗啦”撞在我手肘的旧伤上,疼得我眉头一皱。
“要不……给他们点钱吧?”肖雅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哀求。她的手已经伸进了牛仔裤口袋,指尖在里面摸索着——那是昨天丽丽姐给的零花钱,三张五百泰铢的纸币,她一直折得方方正正,藏在贴身的内袋里,舍不得花,连边角都没皱。她的眼神落在最小的女孩脚上,那孩子的脚后跟裂了道口子,渗着淡粉色的血,沾着草屑,“看着怪可怜的,万一真饿坏了……”
“可怜?”我冷笑一声,眼神扫过男孩腕上最粗的那条金链——那链子看着少说有十克重,在仰光,普通搬运工一天挣不到两百泰铢,这一条链子就抵得上他们半个月的工资。我抬手按住她掏口袋的手,指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他们身上的金饰加起来,比咱俩的钱包加起来都值钱,用得着你可怜?”肖云海在巴黎说的那幕突然清晰起来——他坐在咖啡馆的皮质沙发上,指尖捻着烟,烟蒂的火星明灭,说有次在仰光街头见个戴金镯的小乞丐,刚接过路人的钱,转身就跑进巷子里,把钱递给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那男人嫌少,一脚踹在孩子膝盖上,孩子没敢哭,只是缩着脖子站着,“这些孩子是黑帮的工具,你给的钱,转头就变成打在你我身上的子弹。”
肖雅抿了抿唇,下唇被牙齿咬出个浅印,没再说话,可眼里的不忍还没散。趁我转头问丽丽姐“到大金塔还有多久”的空档,她飞快地抽出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三张泰铢,手指捏着纸币的边角,往身后递了过去。追上来的小女孩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钱,指甲差点划到肖雅的手——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金粉,原本耷拉的嘴角一下扬起来,却没笑,只是飞快把钱塞进怀里缝的破布兜——那兜是用旧衬衫改的,边缘磨得发毛,塞钱时动作快得像怕被抢。
做完这一切,女孩转身就跑,赤脚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响,脚踝上的金铃铛“叮当叮当”追着她的影子跑,连句“谢谢”都没有。跑过巷口拐角时,她突然回头瞥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黑黢黢的,没有半分孩童的懵懂,全是算计的精明,像只偷到食的小兽,转瞬就消失在铁皮屋的阴影里。
“心软可不是好事。”丽丽姐终于走了过来,把手里的烟蒂摁在路边的水泥佛龛上——那佛龛是用碎水泥砌的,边角掉了块碴,里面的佛像蒙着指厚的灰,眉眼都糊成了一团,佛前的供品是半个干硬的面包,表皮长了绿霉,爬满了黑蚂蚁,正顺着面包缝往里钻。烟蒂“滋”的一声冒了点火星,她碾了两下,把焦黑的烟头摁进灰堆里,连点烟灰都没溅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又有点警告,“在仰光,心软的人活不过三天。这些孩子背后的人,手上沾的血比你见过的都多——贩毒、杀人、绑架,什么脏事都干。”
她弹了弹指尖沾着的烟灰,烟灰落在佛龛的灰堆里,没激起半点波澜。眼神扫过刚才女孩消失的巷口,那里的红土被踩出一串浅坑,还留着金铃铛响过的余韵,语气轻得像风,却带着冰碴:“说不定这会儿,那钱已经到某个黑帮大佬的口袋里了,换回来的,可能是半克白粉,或者一颗子弹。”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肖云海以前就处理过这种事,端了两个控制乞丐的窝点,可惜没除根,风头一过又冒出来了。”
肖雅的脸“唰”地白了,攥着我的手突然用力,指节都泛了青。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抖,刚才递钱时的决绝,此刻全变成了无措,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大概是想起了肖云海在巴黎给她讲过的那些金三角的黑暗,终于明白自己的善良,在这地方有多不值钱。
肖雅的脸“唰”地白了,白得像刚裁好的宣纸,连唇瓣都褪了血色,只剩嘴角一点浅浅的红。她攥着我的手突然收得极紧,指节抵在我手背上,硌得生疼——指甲盖都泛了青,几乎要嵌进我掌心的老茧里。我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从肩膀传到胳膊,连指尖都带着细碎的颤,像被风刮得发颤的烛火。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掌心贴着她洗得发软的棉布衬衫,能摸到布料下脊椎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像裹了层棉花:“没事,爸在巴黎就跟我说过这情况,他知道你心善,不会怪你的。”她的头轻轻靠过来,抵在我胳膊上,发丝蹭过我的脖颈,带着点温热的气息。睫毛颤了颤,我瞥见泪珠没掉下来,却在睫毛尖凝着两颗小小的水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轻轻一动就晃得人心软。
接下来的几天,丽丽姐果然带着我们“游玩”,可每一处风景里都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冷得人后背发紧。
去卡拉威宫那天,我们乘了艘乌篷船,船桨划开水面时,溅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很快就干了。湖心的水面平静得不像话,镜面似的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完完整整地倒映着卡拉威宫鎏金的尖顶——那金顶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连瓦片的纹路、飞檐上的瑞兽都清晰可见,像把天空都拓印在了水里。丽丽姐斜倚在船舷上,指尖转着银签,突然朝远处抬了抬下巴:“看见没?那是老佛爷的船。”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三百米外的水面上泊着艘白色游艇,像块巨大的冰浮在蓝得发暗的水里。船身足有二十米长,比旁边的渔船宽出三倍,漆皮擦得发亮,能映出天上的流云。甲板上站着四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站姿笔挺得像四座铁塔,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们手里的黑色对讲机时不时贴到耳边,传出“滋滋”的电流声,说话时喉结动一下,眼神却始终扫向四周,像鹰隼盯着猎物。最扎眼的是船身侧面刻着的金色莲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却藏着细小的蛇形纹,刻得极浅,不细看会以为是花纹的留白,可蛇头的弧度、鳞片的排列,和青姑会徽章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连蛇眼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肖雅悄悄往我身边凑了凑,发丝蹭过我的耳廓,带着点她惯用的薄荷洗发水味,声音压得极低:“这船比爸在巴黎的那艘还大,他那艘才十八米……”她的语气里带着惊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不安。我没接话,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能和青姑会共用标志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老佛爷这三个字,此刻听着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心尖发沉。
后来去仰光国家博物馆,展厅里光线昏暗,只有顶光透过磨砂玻璃打在展柜上,在地上投下一块块方形的亮斑。空气中飘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凉丝丝的,像走进了尘封的老房子。丽丽姐故意在缅甸近代史展厅的尽头停下,那里摆着一排泛黄的老照片,用厚重的玻璃镜框封着,镜框边缘的铜条都生了绿锈。她用那支缠枝莲银签戳了戳其中一个镜框,银尖碰到玻璃,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这是雷朵集团的老东家,三十年前在仰光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我凑过去看,照片泛黄得像揉过又展平的枯叶,边缘卷着细小的毛边。画面里的男人穿着橄榄绿的军装,肩章上缀着两颗金星,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实。他站在一辆军用吉普前,嘴角扯着一抹笑,却没到眼底——眼角往下压,眼神像淬了冰,藏着股狠劲,和丽丽姐平时算计人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身边站着个年轻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系得整齐,双手背在身后。尽管照片模糊,可那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还有紧抿的唇形,和肖云海现在几乎没差——只是眼神比现在青涩些,却也藏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儿。我心里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肖雅的手:这定是肖云海早年和雷朵打交道时的照片,他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这段过往。
丽丽姐的银签又往照片角落移了移,那里站着个穿灰色短褂的年轻人,个子不高,却透着股压人的气势。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看镜头,眉眼间已经有了现在老佛爷的轮廓——高眉骨,深眼窝,只是那时还没缺手指,指节抵在裤袋边缘,透着股桀骜。“看见没?这是老佛爷年轻时,”丽丽姐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像在炫耀自己知道的秘密,“那时候他还跟着雷朵老东家混,是最得力的打手,手上沾的血能泡透三件衬衫。”
肖雅的呼吸顿了顿,悄悄往我身后缩了缩——她定是也认出了年轻的肖云海,眼神里满是疑惑,却没敢出声。展厅里的冷气顺着裤脚往上窜,我后背的汗突然凉了,原来肖云海、雷朵集团和老佛爷,早在几十年前就缠在了一起,这盘棋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连逛夜市时,丽丽姐都没安好心。她带着我们拐进一条窄得能容两人并行的巷弄,巷壁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叶子上沾着夜市飘来的油烟灰,风一吹就“哗啦”响。尽头藏着家挂“佛具店”招牌的铺子,招牌是块发黑的木板,“佛具店”三个字用红漆写的,笔画歪扭,“佛”字少了一撇,被人用白色粉笔补了道浅痕,一蹭就掉。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木屑、劣质香灰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发紧。铺子里摆满了木雕佛像,从巴掌大的小佛到半人高的立佛挤得满满当当,却没一尊能看——小佛的耳朵雕得歪到了肩膀,立佛的手指缺了两根,佛脸全是模糊的疙瘩,连眉眼都分不清楚。颜料是最便宜的工业漆,红的发暗,金的泛铜,好些佛像的漆皮已经卷边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茬,摸上去刺手,显然全是粗制滥造的假货。
老板正蹲在柜台后擦一尊观音像,见丽丽姐进门,像被针扎了似的蹦起来,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光头锃亮,额角有道月牙形的疤,穿件油乎乎的黑色短褂,双手飞快合十举过头顶,腰弯得像张被揉皱的纸,几乎要贴到地面。嘴里不停地说着缅甸语的敬语,语调又急又谄媚,尾音发颤,像怕慢了半分就会挨揍,额头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柜台上的佛具盒上,“嗒嗒”响。
说话间,里间的蓝布门帘被人掀开一角——门帘油腻得发亮,沾着好些说不清的污渍,边缘磨得发毛,掀开时带起一阵风,裹着更浓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我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去,看见三个穿迷彩服的汉子正围在一张矮桌旁,迷彩裤上沾着暗红的泥点,和营地罂粟田的红土一模一样。他们都戴着手套,乳胶手套泛着淡蓝的光,正用勺子往透明塑料袋里舀白色粉末——那粉末细得像刚下的雪,沾在袋壁上,轻轻一抖才往下落,和上次在议事厅酸枝木桌上见过的“货”一模一样,连遇光泛的冷白光泽都分毫不差。
老板的视线跟着我的目光转了圈,脸上的谄媚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死死钉在我脸上。他的右手悄悄往柜台下摸去,动作慢得像怕惊动谁,指尖先碰到了硬邦邦的金属——是枪柄的纹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枪的轮廓藏在柜台阴影里,枪身略宽,枪管前端有两道凹槽,分明是伯莱塔92F,和肖云海在巴黎书房抽屉里藏的备用枪是同款,肖云海说过那枪“后坐力小,适合近距离搏杀”,此刻却成了对准我们的威胁。
直到第五天下午,丽丽姐突然放下手里的槟榔盒,指尖转着缠枝莲银签的动作慢了半拍——往常她转得飞快,银签在指尖能转出残影,今天却每转一圈都顿一下,银尖偶尔还会硌进虎口的老茧里。“下午带你们见个大人物,”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尾音有不易察觉的颤,眼神扫过我和肖雅时,少了些平日的随意,多了点紧绷,“待会儿少说话,看我眼色。”
车子驶出仰光市区,柏油路渐渐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两旁的景象从拥挤的铁皮屋变成了连片的橡胶林,再往前就是圈起来的别墅区。沿途的安保密得像铁网,每隔百米就站着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西装是定制的,肩线笔挺,袖口露出半截银色手铐的链头。起初他们手里的枪还是伯莱塔92F,枪身擦得发亮,枪口朝下贴着大腿;过了第三个岗哨,枪全换成了p5冲锋枪,枪托抵在肩上,弹匣鼓鼓囊囊的,枪口缠着层黑布,却仍能感觉到对准车辆的冷意。那些保镖站得笔直,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皮鞋擦得能映出树影,眼神却没有半分温度,扫过我们的车时,像在看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别墅区的大门足有三米多高,是厚铁皮锻打出来的,表面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纹路里嵌着金色的莲花图案——花瓣层层叠叠,最外层花瓣的边缘藏着细小的蛇形纹,和老佛爷游艇上的标志一模一样,只是这里的莲花花瓣里填了银粉,有些地方银粉脱落,露出底下发黑的铁皮。门柱是实心的花岗岩,一人多粗,四个方向各装了个黑色摄像头,镜头转得飞快,360度无死角,连头顶飞过的麻雀都要被镜头追着扫三遍,镜头反光时像只冰冷的眼睛。大门两侧的铁丝网拉得笔直,网丝比手指还粗,上面缠着菱形的刀片,间距不过五厘米,阳光照在刀片上,闪着细碎的冷光,像一排张开的獠牙,看得人后颈发紧。
车子靠近时,门柱上的喇叭突然传出电流声,一个冰冷的男声用缅甸语问了句“口令”,丽丽姐探头说了句“莲开蛇卧”,铁门才“嘎吱嘎吱”地往两边滑开,摩擦声在空旷的郊外格外刺耳,像有什么巨兽在磨牙。
车子缓缓驶入庭院时,那栋仿缅甸皇宫样式的别墅才彻底展露全貌。屋顶铺着的鎏金瓦片不是寻常的贴金工艺,是实打实的金箔裹着厚重陶瓦,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小,边缘被匠人打磨得光滑圆润,阳光泼洒下来,金芒反射得人睁不开眼,连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细碎的光点,像盯着一团燃烧的火焰,逼得人下意识眯起眼睛。屋檐下悬着的铜铃是空心的,风一吹就发出“叮铃”的脆响,可铃声里却透着股死寂的违和——那是被精心调校过的频率,混着监控运行的低鸣,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院子里种满了白色的鸡蛋花树,树干粗壮,枝桠向四周撑开,像撑开一把把绿伞。花瓣洁白得没有一丝杂色,花心带着鹅黄的晕,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铺在青石板路上,像刚下过一场碎雪,踩上去“沙沙”响,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可这温柔景象下全是杀机:每丛鸡蛋花的根部都埋着个拳头大的黑色监控探头,镜头被花瓣半遮半掩,红光在缝隙里一闪一闪,像蛰伏的萤火虫,连花瓣飘落的轨迹都能精准捕捉;泥土里藏着细如发丝的铁丝,是高压电网的引线,颜色调成了暗褐色,和湿润的红土几乎融为一体,顺着花茎缠进地下半米深,不蹲下来用指尖扒开泥土,只会以为是普通的藤蔓须,可只要一碰,瞬间就能让人浑身麻痹。
门口站着两个保镖,身高都在一米九以上,肩宽几乎占了半扇门。他们穿着黑色定制西装,肩线笔挺,却仍能看见上臂肌肉把衣料撑出的硬邦邦轮廓,领口处露出半截纹身——是盘绕的蛇形,蛇眼嵌着银色细珠,和青姑会的标志如出一辙。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嘴角都绷得笔直,下颌线锋利得像刀削,见了丽丽姐只是下巴微微一点,连眼神都没波动,可扫过我和肖雅时,目光像启动了扫描仪,从头顶的碎发扫到鞋底的泥点,连肖雅帆布包侧面缝补的补丁——那是我用蓝线补的菱形纹路,针脚略歪——都没放过,眼神里的审视冷得像冰,仿佛要把我们的身份拆穿揉碎。
跨进客厅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沉香扑面而来。不是市面上掺了锯末的劣质香,是越南芽庄的沉水香,点燃后香气醇厚得能沉到肺底,不呛人,却带着股岁月的厚重感,顺着鼻腔钻进喉咙,连呼吸都变得绵长。香灰落在黄铜描金香炉里,积了足足两指厚,炉身雕着缠枝莲纹,金粉已经氧化发黑,显然是常年累月燃着的。可这温润香气里,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很淡,像干涸的血痂被揉碎后的味道,混在沉香里,像锦缎下藏着的刀片,不仔细闻只会觉得是香气太浓带来的错觉,可多吸两口,喉咙口就会泛起淡淡的腥甜,像刚舔过生锈的铁。
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酸枝木圆桌,直径足有两米,比营地议事厅那张还宽半尺。酸枝木的纹理像流淌的墨,深褐色的纹路里嵌着浅黄的木筋,摸上去温润光滑,是上了年头的老料,桌沿被摩挲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桌面中央嵌着整块的帝王绿翡翠,足有脸盆大,绿光幽幽的,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能清晰映出人的五官,连眼睫毛的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桌腿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花瓣层层叠叠,纹路里填着真金粉,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可在缠枝莲的间隙里,每隔三厘米就刻着个米粒大的蛇头——青姑会的标志,蛇头旁边是“雷朵”的英文缩写“LEIdUo”,字母刻得极深,边缘被摩挲得圆润,显然是常年有人用指尖反复摩挲的痕迹。
墙上挂满了镶金边的合影,从天花板一直垂到离地半尺,像一面密集的照片墙。有和缅甸前总理的合影,两人并肩站在大金塔前,老人穿着明黄色绸缎长袍,手里握着紫檀佛珠,笑容温和;有和泰国黑帮大佬的合影,背景是码头的货轮,老人指间夹着雪茄,旁边的人正递给他一个黑色密码箱,眼神里带着敬畏;甚至还有和国际组织官员的合影,在会议室里,老人坐在主位,面前摆着文件,指尖敲着桌面,气场压得周围人都微微低头。这些照片里的主角大多是同一个人——一个穿着绸缎长袍的老人,眉眼间总带着种矛盾的气质: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像慈眉善目的长者,可眼神深处藏着股冷劲,像寒潭里的冰,能看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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