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柳河垭口的半块月亮(2/2)
他站起身时,西装裤的褶皱像潮水退去般层层舒展开,露出脚踝处磨得发亮的皮鞋后跟——那处皮革早没了原有的纹路,泛着层油亮的光,是常年在甲板上踩浪、在礁石上碾沙磨出来的,边缘还沾着点洗不掉的黑沙,像嵌在皮肉里的疤。腕间的腕表链随着动作晃得更凶,镀金链节互相撞出“叮叮当当”的碎响,像串被浪打湿的铜铃,又像有人在数着我们剩下的时辰,每一声都往神经上钻。
“其实我早该怀疑。”他往我这边走,皮鞋碾过地毯时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像块礁石砸进浅滩,把地毯的绒毛碾得倒向一边。离得越近,他身上的味越重——雪茄的焦糊混着海腥,像晒了半干的咸鱼裹着烟灰,往肺里钻时带着股齁人的腻。“袈沙在坤沙手下混了五年,刀架脖子都不皱眉,却从不碰甜的。”他停在我面前,鞋尖离我的军靴不过半尺,“怎么突然揣起奶糖了?”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突然落在我眉骨的伤疤上。那触感像块被浪磨糙的礁石擦过结痂,粗糙的茧子蹭过痂片的裂缝,吓得我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他的指甲剪得极短,指腹上的老茧带着棱,是常年扣扳机磨出来的,却偏用了极轻的力道,像羽毛扫过伤口——可那轻里藏着的狠,比刀割更让人发毛。指尖顺着伤疤的弧度慢慢刮,从眉峰到颧骨,连缝线的针脚都摸得一清二楚。
“还有这道疤。”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裹着雪茄的烟味喷在我脸上,“老周缝得太用心了,针脚比绣娘还匀,反而像幅画上去的戏文——你说,要是把线拆开,会不会露出
血腥味突然在鼻腔里炸开。不是伤口渗的那点淡腥,是股浓得化不开的腻,混着他身上的雪茄味,像腐鱼泡在烟灰缸里,呛得人胃里一阵翻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辛集兴的喉结猛地滚了半圈,他在用力咽口水——手背上的青筋已经绷得像条即将断裂的钢绳,连指节都泛出青紫色,那是他压不住的狠劲,哪怕知道此刻动手等于往鲨鱼嘴里跳,也想搏一把的决绝。
空气里的雪茄烟突然凝住了,连腕表链的碎响都像被掐断似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咚咚”的,和雷清荷的皮鞋碾过地毯的余响叠在一处,像两记重锤,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敲着倒计时。
“别动。”
雷清荷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块冰锥狠狠砸在烧红的铁板上,“啪”地裂开道缝,脆得能听见裂痕顺着纹路蔓延的“滋滋”声。他甚至没回头,后背的轮廓在银白光线里依旧像块纹丝不动的礁石,却精准地捏住了辛集兴抬到半空的手腕——那是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连辛集兴指节刚绷紧的弧度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枪里的子弹,”他指尖在勃朗宁扳机护圈上轻轻敲了敲,金属碰撞声像冰碴子落进铁桶,“昨天花粥换了空包弹。”尾音拖得极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信?扣下扳机试试,听个响解闷也行。”
辛集兴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的铁枝。我眼睁睁看着他指节的颜色从惨白慢慢泛出青紫,再一点点松开——那不是妥协,是骨头缝里的力气被瞬间抽干的颓,连虎口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像条被抽走脊骨的蛇。他信了。花粥那个女人,穿的红裙子总像团烧不尽的火,裙摆扫过甲板时带起的风都透着烈,心却比柳河垭口最深的海沟还冷。她早就在暗处盯着我们了,不动声色地绕到辛集兴身后,趁他换弹匣的空当,用颗颗没顶火的空包弹,替雷清荷捆好了我们的手脚,就等着看我们举枪时,怎么发现自己手里攥的不过是根烧火棍。
雷清荷终于收回手,指尖沾着点暗红的血珠。那血珠在他指腹上滚了滚,像颗没捻灭的火星,他就那么垂着眼盯着,瞳孔缩成个针尖,眼神里没半分波澜,却让人想起他说的鲨鱼——对血腥味的敏感,是刻在骨头上的本能,哪怕只是这么点血,也足够他嗅出藏在皮肉下的破绽。
“你们藏在二号礁的货,”他忽然转过身,皮鞋碾过地毯的声响像礁石碾过贝壳,“我让人去取了。”
他走到落地窗前,手指重重戳在玻璃上,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几乎要戳穿那层厚厚的真空玻璃。玻璃外的海面是化不开的墨色,只有浪尖偶尔翻出点惨白,像被撕碎的棉絮。“王医生的船刚出港,”他的声音贴着玻璃传过来,混着外面浪涛的闷响,像块礁石在海底碾过沙砾,“就被我的快艇围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海平面上,隐约有几点鬼火似的光在晃——是快艇的探照灯,正像群饿狼围着块肥肉。“现在,”雷清荷的嘴角勾起个极淡的弧度,银边臼齿在光里闪了闪,“大概正跳海喂鱼呢。”
浪涛拍在玻璃上的“哗哗”声突然变得刺耳,像无数只手在外面捶打,要把这层薄薄的屏障撞碎。我眉骨的伤口又开始疼,那疼顺着神经往天灵盖爬,混着胸腔里翻涌的腥甜,让人想咳,却死死憋在喉咙里——原来我们藏的货、等的救援、最后的退路,早被他像剥洋葱似的,一层层扒得干干净净,连点白芯都没剩下。
海浪拍在玻璃上的闷响突然挣脱了真空的束缚,“咚、咚”地撞过来,像无数只泡得发白的手在外面捶打,指节抠着玻璃缝,要扒开条口子闯进来,把我们撕成碎片。玻璃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连带着茶几上的玻璃杯都跟着“嗡嗡”发响,杯壁的水珠震得连成线,顺着杯身往下淌,在桌面上洇出片湿痕,像摊没擦净的血。
眉骨的伤口疼得像被扔进了蚁穴,每根针都蘸了盐水,扎得伤口边缘的皮肉突突跳,连带着太阳穴像被人用指甲掐住,一跳一跳地抽痛。心里的冷却比这疼更甚,从尾椎骨往上爬,冻得四肢发僵,指尖都麻了——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没逃出过他的网。所谓的卧底身份、精心设计的交易、柳河垭口那场枪战,全是他掌心里的戏,连我们藏在二号礁石缝里的货,他都摸得比自己衣兜还清楚,就等着看我们像猴子似的蹦跶到筋疲力尽。
“不过呢。”他突然转过身,西装的下摆扫过茶几边缘,带起阵风,吹得杯沿的水珠又抖落几颗。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浅弧,比刚才更淡,却像把淬了冰的刀,银边臼齿在灯光下闪了闪,沾着点雪茄的烟灰,像块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碎银,“我喜欢聪明的人。花方那蠢货被你们骗得团团转,花粥的眼睛也算尖,照样看走了眼——这说明你们有点本事。”
他抬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勃朗宁,枪管的寒光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像条吐着信子的银蛇。“这枪给你。”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施舍,“明天带三十个人,去黑礁湾,把坤沙藏在那儿的货给我抢回来。”顿了顿,他往烟灰缸里磕了磕雪茄,火星子“簌簌”落在缸底,“办成了,船队总管的位置给你,比你背后那些人能给的,多得多。”
枪身的冷光突然变得刺眼,像直直射进眼里的冰棱。那是个陷阱,明晃晃的,连伪装都懒得做。黑礁湾是坤沙的老巢,暗礁比柳河垭口密三倍,像群藏在水下的獠牙,去年有艘走私船进去就没出来,最后只漂上来几块带血的木板;守卫更是坤沙的死士,个个怀里揣着炸礁的雷管,拼起命来比鲨鱼还狠。去抢货?分明是让我们去填礁缝。
可雷清荷的眼神里裹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像块浸了冰的礁石压在胸口。他没说“不去就死”,但那目光扫过来时,比任何威胁都清楚——要么跳进他挖好的坑,要么现在就倒在这办公室里,让窗外的浪卷去喂鱼。
辛集兴的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声音,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喉咙被割破的血味,尾音发颤,却硬撑着没垮:“我们……需要时间准备。”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对着雷清荷,指节的青紫色还没褪,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黑礁湾的潮汐、守卫换岗的时间……得摸清楚。”
空气突然静了,只有雪茄燃着的“滋滋”声,和海浪撞玻璃的“咚咚”声,在办公室里缠成了根绳,勒得人喘不过气。我盯着辛集兴悬在半空的手,突然觉得那只手像块礁石,在浪里死死撑着,哪怕下一秒就会被拍碎。
雷清荷的眉峰突然挑了挑,像礁石被浪头掀了个角。花白的眉毛在银白光线里划出道浅弧,眼底的沉郁散了点,露出点近乎戏谑的锐。腕间的腕表链跟着转了圈,镀金的链节在灯光下甩出道金亮的弧,那反光扫过我脸时,像块冰碴子擦过皮肤,凉得发麻。“给你们一夜。”他的声音裹在雪茄的青烟里,慢悠悠飘过来,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重,“明天天亮前,坤沙的货要是没堆在码头,你们就去喂黑礁湾的石鳖。”
他转身往门口走,皮鞋碾过地毯的声响像钝刀割着布,一步比一步沉。手搭在门把上时,黄铜狼头的玻璃眼珠刚好映出他半张脸,银边臼齿在阴影里闪了闪。突然,他回头,目光像两束激光,精准地钉在我右裤兜的位置——那里鼓着块软乎乎的东西,是被体温焐透的奶糖。雪茄的青烟从他鼻孔里钻出来,先在下巴绕了个圈,再分作两道细蛇,慢悠悠往我这边游,带着股焦糊的甜。“对了,”他的嘴角勾出半寸笑,比刀还薄,“奶糖吃多了,会坏牙。”
“咔嗒。”
门轴转动的脆响像冰裂,银白的光线突然被掐断,像有人猛地拽灭了灯。办公室里瞬间暗下来,只剩落地窗透进的点海色微光,把家具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像群刚爬上岸的鬼。浪涛撞玻璃的闷响突然成了主角,“咚、咚”地敲着,混着远处隐约的汽笛,把空气压得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得用劲往外挣。
我腿一软,“咚”地瘫坐在地毯上。尾椎磕在地板的接缝处,麻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被电打了似的。消防斧从手里脱开,“当啷”砸在地毯上,斧刃的寒光在微光里晃了晃,刚好映出我惨白的脸——眉骨的伤疤裂着道细缝,新渗的血珠在缝里亮得像碎玻璃,像张永远合不上的嘴,正无声地咧着,喊救命。
辛集兴弯腰捡枪的动作带着股垮掉的钝,手指刚碰到勃朗宁的枪身就颤了下。他捏着枪柄往回拽,指腹蹭过冰冷的金属,突然扣动扳机——“空!”一声脆响炸在办公室里,像块冰砸在礁石上,碎成无数细碴,在空旷里荡了三圈才落定。他把枪往茶几上一扔,力道大得让玻璃桌面“嗡”地颤,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像被浪泡透的棉絮,沉得拎不起来:“我们暴露了……王医生那边,怕是……”
“他在骗我们。”我突然开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自己都不信的硬。右手死死攥着裤兜里的奶糖纸,塑料被体温焐得发软,蓝白条纹的纹路嵌进掌心,像道烫出来的疤。那点温热透过布料渗过来,贴在掌心,像颗跳得发慌的心脏。“老周是老手,不会把奶糖攥在手里。”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王医生带的人都是礁石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容易被围?他就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敢不敢接黑礁湾的活,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慌了。”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在抖,尾音发飘,像挂在浪尖的水草。眉骨的伤疤又开始疼,这次是密密麻麻的刺,扎得人眼冒金星。可我攥着奶糖纸的手没松——除了信,我们没别的路可走。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进这片黑里,总得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根稻草,哪怕明知可能是假的。
落地窗的微光里,辛集兴的影子僵了僵。过了会儿,他突然往我身边挪了挪,膝盖碰到我的膝盖,带着点微乎其微的暖。办公室里只剩浪涛的闷响,和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像两头困在礁石缝里的兽,在等天亮,也在等一场不知输赢的仗。
窗外的黑像是被人往砚台里泼了三瓢浓墨,搅得化不开,正顺着窗缝往屋里渗,连空气都染成了墨色,吸走了最后一点光。远处的浪涛撞在暗礁上,碎成的白花花的沫子没入这片黑里,连点涟漪都没漾开,倒像是被墨汁吞了似的。我盯着茶几上那把勃朗宁,枪身的冷光在墨色里泛着青,像块刚从深海捞上来的铁——枪管上还留着雷清荷指腹的印子,浅淡的,却像刻在上面,让人想起他转枪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我们的命,还不如他指间的金属片金贵。
恍惚间,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钻出来,混着值班室煤油灯的味。那天他坐在吱呀响的木椅上,手里攥着块绛红色的绒布,正一下下擦着枚国徽。铜制的国徽被磨得发亮,五星的棱角在灯光下闪着锐光,边角处有块细微的凹痕,是去年追毒贩时撞在礁石上留下的。“真正的卧底,”他的指腹蹭过那道凹痕,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抚摸块有灵性的玉,“不是把伪装穿成皮肤,是骨头缝里得有股劲——哪怕被摁进泥里,也得从石缝里刨条生路。”他抬头时,灯芯的火苗在他眼里跳,映得那股坚定像团烧不尽的火,“你看这国徽,磨掉了漆,撞出了坑,可五星的尖,永远朝上。”
明天的黑礁湾,光是想想就让后颈发紧。那里的暗礁长得张牙舞爪,退潮时露出来的尖顶像恶鬼的獠牙,涨潮时又藏在水下,专等船底送上门来磕出窟窿。坤沙的人更不是善茬,据说每个守卫怀里都揣着浸了煤油的布条,拼急了能抱着炸药往人堆里冲,去年有艘缉私艇进去,最后只漂上来半块带血的船板。可我摸了摸裤兜,那半块奶糖还在,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蓝白条纹的塑料上印着我的指痕,边缘磨得起了毛,像块被攥了太久的护身符。这是三天前辛集兴塞给我的,当时他蹲在礁石后,海风吹得他帽檐直晃,手心里的汗把糖纸浸出片湿痕:“含着,能压惊。”此刻那点温热透过布料传过来,像他当时的声音,轻,却带着股让人踏实的劲。
辛集兴就坐在我对面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腿,膝盖屈着,手搭在膝头。他没说话,可我能听见他呼吸的节奏——深吸,慢吐,像在礁石后潜伏时那样,压着骨子里的急。刚才他捡枪时,指腹蹭过扳机护圈的动作我看见了,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可那瞬间绷紧的小臂肌肉,藏着的还是那股子没被打垮的狠。我们俩的影子在窗缝漏进来的微光里挨得很近,像两块靠在一起的礁石,任凭浪怎么拍,根脚都扎在同一片土里。
最沉的还是心里那枚国徽。它不在兜里,不在手里,却比任何东西都重,压在胸口,带着铜制的凉意。有时是邓班擦它时的样子,有时是入队那天,它别在我制服上,阳光照得五星发亮,刺得眼睛发酸。现在它像块烙铁,烫在骨头里,提醒我眉骨的疤可以是伪装,说话的沙哑可以是演戏,可这股子撑着的劲,不能掺半点假。
墨色的窗外,浪涛还在撞礁石,“哗哗”的,像在数时辰。可我知道,只要裤兜里的奶糖还暖着,辛集兴的影子还在身边,只要心里那枚国徽的尖永远朝上,这场戏,就不算完。黑礁湾的浪再凶,暗礁再利,总有能钻过去的缝——就像邓班说的,真正的生路,从来都在绝境里,长着。
夜色像是被谁打翻了整缸松烟墨,正顺着天际线往四下漫,浓得发黏,连最亮的星子都被糊住了,只剩一片化不开的黑。办公室的双层玻璃上凝着层薄水汽,是室内外温差焐出来的,像蒙了层半透明的纱,把窗外的海晕成团模糊的墨块。只有偶尔有大颗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才会“吱呀”犁开道透亮的痕,转瞬又被新的水汽填满——那短暂的透亮里,能瞥见礁石青黑色的棱,像巨兽埋在海里的脊骨,冷硬地戳着。
柳河垭口的浪涛像是上了发条的钟,不知疲倦地往礁石群里扑。先是深海里滚来道暗涌,起初只是道浅浅的黑纹,贴着水面游,游得越近,身子越沉,浪头渐渐拱起来,像条刚从海底钻出来的黑蟒,鳞甲是翻卷的泡沫,白花花的,被风撕成碎棉絮,往半空飘。等离礁石还有丈远,浪头猛地立起来,像道移动的墙,带着“呜呜”的风啸压过来,浪尖的白沫子被扯得老长,像兽群竖起的鬃毛。
“哗——”
撞上礁石群的瞬间,那声响炸开了。不是溃散的柔,是带着棱角的狠,大块的浪头砸在礁石顶,碎成千万颗银珠往回溅,有的弹得高,在夜色里亮得刺眼,像被惊飞的银鱼;有的顺着礁石的斜坡往下淌,“哗啦啦”地汇成细流,却在中途被新的浪头追上,搅成片浑浊的白。还有些浪钻进礁石缝,被挤成更细的水线,“咕嘟咕嘟”地往石缝深处钻,钻得急了,会从另一头的石孔里喷出来,带着股腥气,像在啃噬礁石的根,啃得石缝里的牡蛎壳“咔嗒”作响。
这声响早就没了初时的规律,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有时是“咚”的闷响,该是浪头撞在礁石的凹处,被兜了下,力道全闷在里头,震得玻璃“嗡嗡”发颤,茶几上的空玻璃杯跟着跳,杯口磕在玻璃面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有时是“咔嚓”的脆裂,定是浪头撞在礁石的锐角上,被劈成两半,碎成更细的水线,溅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有人往窗上撒了把碎石子。更多时候是连绵的“哗哗”声,浪头挤着浪头往礁石里钻,像无数只手在礁石上快速搓揉,带着股喘不上气的慌,连风都被卷得发急,“嗖嗖”地从礁石缝里穿,像在哭。
它们明明是在拍礁,却像在敲着什么无形的鼓点。那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沉,裹着海风里的咸腥——是海藻的腐臭混着鱼死在石缝里的腥气,还有礁石被泡透的冷意,顺着窗缝往办公室里钻。风也起了性,卷着浪沫子往玻璃上甩,“噼啪噼啪”,像有人攥着把湿沙子,在外面急着叩门,要闯进来。
每一声浪响都像在数着数。“哗——”是一,那浪头砸在最外侧的礁石上,碎成的水幕在夜色里亮得像块碎镜子,映着远处隐约的船灯,晃了晃就灭了。“哗——哗——”是二,两道浪一前一后扑上来,头道浪刚撞碎,后道浪就踩着它的残骸往上爬,撞得礁石都抖了抖,溅起的水珠在玻璃上洇出片湿痕,像谁在窗上抹了把泪。再等下一声“哗”,该是三了——那声响里裹着沙粒,粗粝,急促,像鼓槌快要敲破鼓皮,连礁石都像是在疼,发出闷闷的回响。
夜色还在往深里沉,墨汁似的黑把天和海糊成一团,连horizon都分不清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泡在墨缸里。只有这浪涛的计数声越来越清,敲在耳膜上,撞在心跳上,和办公室里压抑的呼吸混在一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和浪涛的节奏叠在一块儿,像在跟它较劲。空气里的咸腥气越来越重,重得像要凝出盐粒,连呼吸都带着股涩味。
这计数声分明是在等,等某个被数到的时刻——等风再急些,等浪再猛些,等那藏在墨色里的风暴,猛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