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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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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江是第一个有反应的。他原本扶着岩柱站着,瘸腿的膝盖还在微微打颤,听见这两个字时,身子突然一软,“咚”地蹲在泥里。红土瞬间没到了膝盖,混着雨水往裤腿里灌,他却像没察觉,右手死死攥住身旁那棵橡胶树的气根——那气根刚从树干上垂下来,嫩得发白,绒毛上还挂着没干的胶汁,黏糊糊地沾在他手心里。

哭声是突然炸开的,像被雨水劈碎的玻璃。阿江的脸埋在膝盖上,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蕨类,哭声被斜雨撕成一缕一缕的,刚飘起来就被打湿在泥里。“他说……”他哽咽着,指腹反复摩挲着气根的绒毛,那绒毛软得像婴儿的胎发,蹭得他掌心发麻,“活的气根会扎根……黄导说的,扎得越深,长得越稳,风刮不倒……”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红土和泪,眉骨的新肉被雨水泡得发亮,像块没长好的疤。“可他呢?”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他怎么就不扎根?红土坡的土这么黏……他怎么就留不住?”

气根被他攥得变了形,嫩白的皮被掐出几道青痕,渗出的胶汁混着他的汗,在掌心凝成透明的膜。雨还在下,砸在他背上的伤口上,疼得他倒吸冷气,可他没松手,仿佛那气根是黄导留下的最后一点牵连,一松手,就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邓班站在原地没动,军帽还捏在手里,雨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在脚边的红土里积成小小的坑。他看着阿江蹲在泥里,看着那截被攥得发白的气根,突然想起黄导教他们认橡胶树时说的:“气根扎进土里,就成了树的腿,一步一步,把家安在红土上。”

可现在,教他们认树的人,没在红土上扎根。

杨文鹏猛地转了身,脊梁挺得像根被雨打湿的枪杆,却止不住肩膀在剧烈地抖。那颤抖不是细碎的颤,是从胸腔里翻涌上来的,带着压抑的哽咽,让后背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作训服的褶皱里卡着的红土被抖得簌簌往下掉,混着雨水在泥里积成小小的褐点。

他的右手虚虚悬在腰侧,指尖离手枪套不过半寸,却没敢碰。那枪套是牛皮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搭扣上的铜环带着点温,是被体温焐了整日的缘故。最显眼的是腰侧的调节带——比标准尺寸松了两扣,针脚处还留着黄导当时用指甲掐过的浅痕。

“你这细胳膊,勒太紧了影响出枪。”他突然听见黄导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点笑,热气喷在他耳后,“松两扣,舒服,也不耽误事。”当时黄导的手指捏着调节带的卡扣,“咔哒”两声调松了位置,指腹的老茧蹭过他的腰侧,糙得像红土坡的砾石,却暖得让人踏实。他还记得自己红了脸,说“班副你别闹”,黄导笑得更厉害,拍着他的肩膀说“等你练出肌肉,再调回去”。

可此刻,那松了两扣的枪套空得发慌。里面的手枪早上交给了军械员,此刻只剩个空荡荡的壳,贴着腰侧的皮肤,凉得像块冰。风顺着调节带的缝隙灌进去,在空套里打着旋儿,“呜呜”的响,起初是低低的,像谁在抽鼻子,后来越来越急,带着哨音,真像个被丢在雨里的孩子,在里面哭得喘不过气。

杨文鹏的指尖终于还是落了上去,轻轻按住枪套的边缘。牛皮被雨水泡得发软,他摸到搭扣内侧那道浅痕——是黄导的指甲掐的,当时嫌调节带太硬,特意掐松了点。指腹蹭过那道痕,突然觉得眼眶发烫,雨珠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砸在枪套上,“啪”地一响,很快被风卷走,像没存在过。

雨还在下,砸在他的钢盔上“噼啪”响,和风在枪套里的“呜呜”声缠在一块儿,像支没唱完的歌。他背对着所有人,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死死咬着牙没让哭出声——黄导说过,“细胳膊也能撑事,哭了就输了”,可他现在觉得,这空枪套里的风,比任何时候的子弹都让人疼。

第八天清晨的雾还没散透,像层湿冷的纱,把红土坡裹得发闷。公安直升机的轰鸣先于影子钻进来,不是搜索队直升机的沉,是带着锐劲的“突突”声,像把铁犁犁开棉絮,硬生生从晨雾里劈出条道。螺旋桨搅起的气流掀动着雾团,近处的红土被卷得“簌簌”飞,粘在草叶上,像给绿镶了层红边。

杨杰站在机舱门口时,鞋底已经沾了半截泥。他没等直升机停稳,左手攥着舱门扶手,指节泛白,右手早按在了舱门的搭扣上——那扶手的凉透过作训服的手套渗进来,像块冰贴在掌心。机身刚一触地,他就迈了下去,军靴跟碾过地上的车辙印时,辙里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底下是红土坡的红壤,像揉碎的朱砂,上头盖着层边境线的黑泥,是昨夜从界碑旁蹚过来的,此刻混在一块儿,红黑相间,像打翻的砚台,又像他心里那团说不清的堵——一半是火烧似的急,恨不能立刻钻进雾里;一半是坠着铅的沉,脚刚沾红土,就觉出这片土地的重。

跳下车时,裤脚扫过舱门的台阶,沾着的草籽“吧嗒”落在红土里。是边境线上的狗尾草籽,圆滚滚的,裹着层白霜,被晨露一浸,很快软塌下来,贴在红土上,像颗埋在土里却没力气发芽的种子。杨杰低头瞥了一眼,没捡,只是把军靴往泥里踩了踩,让红土钻进靴底的纹路——这土比记忆里更黏,沾在鞋底,像要把人钉在这儿。

晨雾被螺旋桨的风吹得晃了晃,露出远处崖边的橡胶树顶,叶片上的露水“嘀嗒”往下掉,砸在红土里,晕开个浅痕。杨杰扯了扯领口,风里的腥甜裹着土味往肺里钻,这味道和二十年前黄导拉着他在老家田埂上疯跑时的土腥气,竟有几分像。只是那时的风是暖的,此刻的雾,凉得像冰。

杨杰和黄导的交情,是从穿开裆裤时就在老家晒谷场的尘土里滚出来的。那时候黄导总比他高半个头,夏天光着膀子在河沟里摸鱼,杨杰笨手笨脚总抓不住,黄导就把滑溜溜的鲫鱼往他竹篓里塞——最大的那条,鳞光闪闪的,尾巴在篓里拍得“啪啪”响,黄导的手心沾着河泥,黑黢黢的,却笑得露出白牙:“拿着,你身子弱,多补补。”河沟的水是温的,带着水草的腥,两人的脚丫子在软泥里踩出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粗布裤,像没干透的墨痕。

后来一起进了新兵连,实弹训练那天,杨杰走神没躲开训练弹的碎片,是黄导扑过来把他按在身下的。碎片擦着黄导的后背过去,撕开作训服,带出的血珠滴在杨杰的军靴上,红得刺眼。黄导趴在他身上,喘着粗气笑:“傻小子,命比走神金贵。”后来那道疤长好了,月牙形的,像片没磨亮的银,黄导总爱光着膀子让他看:“你看,这是哥们儿给你挡的,得记一辈子。”

此刻杨杰站在悬崖边,白雾像团没拧干的棉絮,裹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雾里的涡流打着旋儿,青灰色的,和老家后山烧秸秆的烟一模一样——小时候他们总在那烟里钻,黄导爬树掏鸟窝,踩空了摔在柴草堆上,胳膊擦破了皮,却举着鸟蛋冲他喊:“你看!这蛋带花纹呢,比疼金贵!”

可现在,这雾里没有鸟蛋,没有笑骂声。杨杰的喉结滚了滚,喉咙像被红土堵着,半天发不出声。雾水沾在睫毛上,凉得像冰,他眨了眨眼,看见崖底的白雾翻涌着,像张要吞人的嘴。小时候黄导摔进柴草堆能笑着爬起来,这次,雾里没人会笑着出来了。

“雷朵集团的人。”

杨杰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带着点被雾泡过的哑。他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跳,像条绷紧的铁丝。从公文包掏照片时,指尖的汗洇透了牛皮包的边缘,照片抽出来时,边缘卷着潮痕——那是无人机在峡谷对岸拍的,黑雨衣的橡胶面在照片里泛着冷光,像冻住的墨,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下颌,线棱分明的,和傣鬼描述的分毫不差。最触目的是嘴角那点暗红,不是泥,是凝住的血,边缘发乌,像没擦净的污渍,沾在干裂的唇上。

“金三角最大的冰毒网络。”杨杰的指尖戳在照片中央,力道大得让照片发颤,“据点就在峡谷对岸的溶洞里,洞口被藤蔓挡着,无人机拍了三次才发现。”他的指尖移到照片角落,那里有根灰岩柱,柱身的纹路歪歪扭扭的,像被刀刻过,“你看这柱纹——”

他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林,红土坡的灰岩柱上,同样的纹路蜿蜒着,深浅不一,像同一只手画的符。“一模一样。”杨杰的声音沉得像暗河的水,“这伙人熟得很,红土坡的每块石头都摸透了。”

照片被他捏得发皱,边缘的胶卷开始脱层。“他们在暗河底下挖了隧道,”他的指尖划过照片里蓝笔标着的暗河线,那线弯得像条冻僵的蛇,“从峡谷对岸穿过来,直通红土坡的橡胶林,专走这条线运货。”

风突然掀起他的衣角,照片被吹得“哗啦啦”响。杨杰把照片按在崖边的灰岩上,指腹蹭过那道熟悉的柱纹——像摸到了黄导后背上的月牙疤,又像摸到了雾里藏着的獠牙。远处的雾还在滚,只是此刻在他眼里,那不再是老家后山的烟,是裹着毒的网,等着他们去扯破。

联合搜索队的脚步在红土坡又碾了七天。这七天里,晨雾总比前一日更浓,傍晚的雨也下得更沉,峡谷里的风裹着暗河的潮气,吹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潜水员们轮班扎进暗河,氧气瓶的“咕噜”声在墨绿的水里泡得发闷,探照灯的光柱像根颤抖的银线,刺破三米外就模糊的水幕——河底的碎石被水流磨得溜圆,断木的腐皮滑腻腻的,缠在潜水员的脚蹼上,像谁在水下扯着他们的腿。

有人的潜水服被岩缝划破,带着血珠浮上来;有人在水下憋得眼眶充血,上来时鼻腔里淌着混着泥沙的水。三公里的暗河,他们像用手一寸寸丈量,探照灯扫过每块灰岩的凹痕,指尖摸过每丛水草的根茎,连河底淤积的腐叶都翻了三遍,捞上来的只有锈烂的弹壳、断裂的藤蔓,再没别的。

直到第十三天傍晚,残阳把暗河水面染成片浑浊的橘红。一个年轻潜水员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氧气瓶的减压阀“嘶嘶”喷着气,他摘掉面镜,满脸的水混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往下淌,右手高高举着个东西——军绿色的,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是顶钢盔。

盔体被水压挤得变了形,左侧的护耳塌陷下去,像张被揉皱的纸,边缘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铁色,沾着暗河的黑泥。最触目的是盔顶那处弹孔,边缘卷着焦黑的毛边,像被火燎过的棉纸,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那是火药灼烧的痕迹,混着河泥的腥,透着股呛人的焦糊味。

李凯凑过去时,腿肚子突然发软。他认得这顶盔——内侧的汗渍圈还清晰可见,是黄导戴了三年磨出的形状,额头的位置最明显,浅黄的盐霜结在布料衬里上,像层没化的雪。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右侧护耳,那里有道浅痕,细得像根线——是去年实弹训练时,流弹擦过留下的,当时黄导还举着盔冲他笑,指腹蹭着那道痕:“你看,这盔替我挡过灾,比护身符灵,得留着。”

钢盔被递到杨杰手里时,还带着暗河的冰。他的指腹按在那圈汗渍上,盐霜化在掌心,涩得像眼泪。弹孔边缘的焦黑毛边勾住了他的袖口,像黄导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声叹息——这顶说要“留着”的钢盔,终究没能护着它的主人,只在暗河底泡了十三天,带着满身的伤,替他回了头。

暮色漫上来时,暗河的水面渐渐暗下去,只有那顶钢盔的绿,在残阳最后的光里,亮得刺眼。潜水员们站在岸边,没人说话,只有氧气瓶的余气还在“嘶嘶”响,像谁在水下没说完的话,慢慢散进风里。

杨杰把钢盔抱在怀里时,胳膊肘都在发颤。那盔体带着暗河的冰,贴在胸前像揣了块冻透的铁,可他舍不得松开——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盔内的衬布,那里的汗渍圈早就干透了,凝成层薄薄的盐霜,是黄导三年来在训练场上、在巡逻路上,一滴滴汗渍熬出的结晶。盐粒细得像沙,沾在指尖时带着刺刺的凉,像层没化的冰,蹭过掌心的老茧,竟渗出点疼来。

他忽然想起盔顶那圈磨得发亮的边缘——是黄导总爱用下巴抵着盔沿琢磨战术图磨出来的,每次开会,那处的漆皮就蹭着作战地图的塑封,\"沙沙\"响。此刻那圈亮痕还在,只是沾了层暗河的黑泥,像谁在上面抹了笔没干的墨。

记忆突然被扯回去年深秋。黄导父亲生日那天,连队食堂加了俩硬菜:红烧肉炖粉条,还有盆油焖大虾。晚饭时黄导拉着他坐在角落,搪瓷缸里倒满了二锅头,酒气混着肉香往鼻子里钻。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落得正欢,黄导喝到第三缸时,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突然趴在桌上不动了。

杨杰刚要笑他酒量差,就听见\"叮\"的一声轻响——是黄导的眼泪砸在空酒瓶上。那声音脆得像弹珠落地,紧接着又是\"叮叮\"几声,泪珠串成线似的往下掉,在瓶身上砸出细小的水痕。\"我爸这辈子...\"黄导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年轻时在砖窑厂搬砖,腰早就累垮了,连县城都没出过几趟...\"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手里攥着酒瓶的指节发白。\"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往杨杰面前凑了凑,酒气喷在杨杰脸上,热得烫人,\"我就请个长假,带他去北京。\"他用手比划着,\"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故宫里瞅瞅那些琉璃瓦,再去长城...我爸总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得让他当回好汉。\"

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眼泪却还在掉,砸在桌上的红烧肉汤里,溅起小小的油花。\"最要紧的是,得活着回去。\"他拍着杨杰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按进板凳里,\"回去给我爸买身新棉袄,纯羊毛的,再买双棉鞋...让他过个暖和年,过好日子。\"

那天杨杰拍着他的背,说\"一定能\",黄导却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着,低声说\"怕万一...\"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可此刻,钢盔内侧的盐霜沾在杨杰的指腹上,凉得像黄导当时没说完的后半句。

风从悬崖边卷过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钢盔的变形处\"呜呜\"响。杨杰把脸埋在盔沿上,那处被下巴磨亮的地方还留着点温度似的,可他知道,那个说要带父亲去北京的人,再也回不去了。盐霜在掌心慢慢化了,湿湿地沾着,像谁没忍住的泪。

第十四天的夕阳像块烧红的铁,沉在峡谷西沿的雾霭里。起初是淡金的光,顺着雾团的缝隙往外渗,把近处的白雾染成半透明的橘,再往远些,橘色渐渐沉下去,成了掺着红土的赭石色,最后在崖底的浓处,凝成块没干透的血痂——那颜色浓得发黏,像有人从崖顶泼了桶刚接的血,顺着雾的褶皱往下淌,把每缕白都浸得发沉。

杨杰站在悬崖边的灰岩上,军靴的纹路里还嵌着红土坡的泥,被夕阳晒得半干,泛着点土腥气。他的右手虚悬在裤袋上方,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褶皱——那是今早掏照片时蹭出的印子,此刻还带着公文包的皮革味。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暗河的潮气,掀动他作训服的下摆,蹭过怀里那顶钢盔的变形处,“沙沙”响,像谁在耳边轻咳。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是急促的铃音,是“嗡——嗡——”的轻颤,贴着大腿的皮肤,像只受惊的虫。杨杰的指尖顿了顿,才慢慢伸进去掏——手机壳是黄导送的,边缘磕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白,此刻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屏幕亮起时,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锁屏上是黄导去年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他举着国旗,笑得露出牙,背景里的升旗手正甩出国旗的红。

消息是黄导父亲发来的,信号不太好,字旁边带着几个红色的感叹号。字体歪歪扭扭的,像老人用拐杖在地上画的:“家里养的阿黄(狗)又长大一圈了”——“圈”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差点画出屏幕;“天天蹲门口等你”——“蹲”字的竖钩抖得厉害,像阿黄蜷着的尾巴;“和我是越来越亲了”——“亲”字的点写得特别重,墨都晕开了,像老人沾着泪的指腹按在屏幕上。

杨杰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敢碰。他想起黄导说过,老人前年摔了一跤,右手不太利索,每次打字都得用左手扶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戳,眼睛花,常常打错又删掉,对话框里总留着半截的废字。此刻那些歪扭的笔画在他眼里动起来,像老人坐在老家的门槛上,阿黄趴在他脚边,尾巴扫着青砖地,两人一起望着村口的路——等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抬头望向谷底。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被白雾吞掉,橘红的边一点点淡下去,露出雾团原本的青灰。黑暗从崖底往上爬,像墨汁滴进水里,先漫过碎石,再缠上岩缝里的藤蔓,最后要把整个峡谷都染成黑。白雾在黑暗里翻滚,越来越浓,连风都穿不透,只剩偶尔从深处传来的暗河水声,“哗啦——哗啦——”,像谁在底下轻轻摇着橹。

手机还亮着,老人的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杨杰把手机按在胸口,贴着那顶钢盔的凉,指腹摩挲着屏幕上“等你”两个字,突然觉得眼眶发涨。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最后一点橘红被白雾吞没时,他仿佛听见老人在电话那头笑,说“阿黄懂事,知道等你”,又听见黄导在旁边接话,“爸,等我回去,咱带阿黄去河滩跑”。

风更冷了,卷着雾往他领子里钻。杨杰望着谷底的黑暗,那里的白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愁,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裹了进去。

突然,杨杰的胳膊像被无形的手猛拽了一把,右拳带着浑身的劲,狠狠砸在身旁的灰岩柱上。

“咚——”

闷响炸开在崖边,比暗河的浪头更沉。指骨撞在岩柱粗糙的表面,先是麻,紧接着是钻心的疼,像有根烧红的针顺着指缝往骨头里扎。他没松手,指腹死死抵着灰岩的凹痕——那凹痕里还嵌着半片红土,是前几日暴雨冲进去的,此刻被拳头碾得粉碎,混着指节渗出的血珠,顺着岩柱的纹路往下淌。

血珠起初是细碎的,像断了线的红珠子,滚过灰岩上的青苔,把绿染成暗褐。到了岩柱底部,几缕血汇在一块儿,成了条细细的红流,“嘀嗒”落在红土里。红土像渴极了的嘴,瞬间把血吸进去,却又没能完全吞掉,在地表积成个小小的血洼——那红浓得发暗,边缘泛着点土黄,像颗被按在地上、没来得及炸开的信号弹,引线还在滋滋地烧,憋着股要冲上天的劲。

杨杰慢慢松开手,指关节已经肿了起来,破皮的地方沾着灰岩的碎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军裤的膝盖处晕开片暗红。他甩了甩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口腔里突然尝到股铁锈味——是刚才咬得太狠,舌尖被牙硌破了。

“撤。”

一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哑得像生锈的门轴被人硬撬,每道褶皱里都裹着沙。风灌进他的嗓子,带着血腥味——是手上的血,也是舌尖的血,混在一块儿,腥得发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的队伍:邓班正把那半片蓝布角塞进怀里,李凯的钢盔压得很低,阿江还蹲在橡胶树下,手死死攥着那截气根。

“但这事儿没完。”

后五个字说得极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的,带着股要嚼碎什么的狠。声音撞在岩柱上,弹回来,和刚才的撞击声混在一块儿,在雾里荡开。没人说话,只有军犬的尾巴轻轻扫过泥地的“沙沙”声,像在点头。

风突然转了向,卷着他的话往雾里钻。白雾被吹得翻了个身,露出底下更深的青灰,像谁掀开了层纱。就在这时,峡谷底的暗河突然“轰隆”响了一声——不是水流撞石头的脆响,是从深处滚上来的闷雷,带着股沉劲,撞在崖壁上,又弹回去,在谷里打了个转。

那声响不早不晚,刚好接在他的话尾,像有人在雾底的黑暗里,低低应了句“好”。

杨杰望着谷底,血洼里的红在暮色里亮得刺眼。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心的血蹭在颧骨上,像道没画完的记号。风还在吹,雾还在滚,可他知道,这声“没完”,已经顺着暗河的水、红土的根,扎进了这片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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