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朵的阴影(2/2)
远处突然传来“哗啦”声,是芭蕉叶被撞开的响,跟着是邓班的吼声,隔着林子传过来,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洛红!出来受死!”
洛红的眼神猛地一凛,刚才那点复杂的情绪全收了,又变回那副淬了毒的模样。她把账本塞进裤袋,布角还露在外面,像片不肯低头的蓝。“走。”她终于转身,黑胶靴踩过刚才碾出的痕,“把这两个带上,去溶洞。”
瘦高个如蒙大赦,连忙挥手让手下拽我和傣鬼。我被架起来时,额角的伤口撞在毒贩的胳膊上,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盯着洛红的背影——她裤袋里露出的蓝布角,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像林悦当年站在教室门口,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动的模样。
我的目光像枚钉子,死死钉在洛红左脸颊的疤上。方才被她嘴角的冷笑晃了眼,此刻借着从叶缝漏下的微光,终于看清了那道痕的底细——根本不是指甲刮擦的浅印,是道深嵌皮肉的刀伤。边缘早已泛出旧纸般的白,像被人用指腹反复摩挲过千百遍,磨得边角发钝,却在最深处还凝着点暗红,像埋在雪下的血。
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这道疤的走向竟与香客背上的血海棠有种说不出的呼应。疤从颧骨斜斜划向下颌,恰好绕过嘴角,那道弯弧像极了海棠花瓣最外沿的卷边;而反复摩挲留下的钝痕,又像血浸透布帛后晕开的毛边,带着种同出一源的惨烈。仿佛这两道伤,本就是同一场劫难刻下的两半印记。
洛红的瞳仁里闪过一丝警惕,大概是被我这过于专注的打量刺到了,眉峰微蹙,指尖下意识往脸颊蹭了蹭——正是那道疤的位置,动作熟稔得像种本能。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突然拔高声音,字句像砸向岩壁的石子,带着股豁出去的硬。果然,洛红的眼神晃了晃,注意力被这声喝拽了过去,左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攥着账本的力道,指节泛白。
就是此刻。
我的右手借着身体微倾的掩护,悄悄往靴筒探去。帆布靴筒被汗水浸得发潮,蹭过手背时带着点涩。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鞘,是那把林悦当年送我的匕首——刀鞘是她亲手用枣木削的,上面刻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花瓣的刻痕被我常年握摸得发亮。当年她把刀塞给我时说:“红土坡的林子野,带着它,像我在旁边看着。”
手在靴筒里蜷成拳,指尖扣住刀鞘末端的绳结,只消再用半分力,就能把刀抽出来。叶缝的光恰好落在刀鞘的海棠刻痕上,那点木头的暖黄,在这满是硝烟与戾气的林子里,像颗藏在暗处的星。
洛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猛地沉下来,像界河底的淤泥,瞬间裹住了方才那丝破绽。但已经晚了——我的指腹已经摸到了刀柄的防滑纹,那是林悦特意为我磨的,说“抓得稳,才护得住人”。
洛红的眼神像淬了水银的针,瞬间刺破我刻意掩饰的动作。她甚至没回头看我的手,只借着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右脚已如毒蛇出洞般抬起——黑胶靴跟沾着的红土还没抖落,带着橡胶林特有的腥气,“呼”地掠过腐叶堆,精准得像丈量过千百遍。
“咔嚓!”
靴跟磕在我手腕的刹那,我听见腕骨发出细瓷碎裂般的脆响。不是钝痛,是锐如刀割的裂,像有把生锈的錾子狠狠凿进桡骨缝里,剧痛顺着血管往心脏窜,指尖瞬间麻得失去知觉。我下意识想蜷手,却被那股力道钉在原地,冷汗“唰”地从后颈淌进衣领,混着硝烟味凉得刺骨。
“当啷——”
匕首从松开的指间坠下。枣木刀鞘上的海棠刻痕还沾着我的体温,此刻却在半空翻了个旋,刀鞘撞在块灰岩上,发出闷沉的响,跟着“啪”地拍在腐叶堆里。刀刃没出鞘,可那道被林悦磨得发亮的木缝,恰好对着我,像只无声的眼。
旁边个刀疤脸毒贩反应极快,穿着破军靴的脚“咚”地踩了上去。靴底的铁钉陷进枣木鞘,把匕首死死钉在红土里,他还故意碾了碾,木鞘边缘裂开道细纹,像道被扯破的伤口。他抬头冲洛红咧开嘴,露出颗镶金的门牙,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混着得意的笑:“红姐,这小子还藏着家伙!”
洛红没理他。她收回脚时,黑胶靴跟的豁口恰好对着我的脸,里面嵌着的暗红血渍在微光里泛着腥。她蹲下身,工装裤的膝盖压得芭蕉叶“咯吱”响,鼻尖几乎要碰到我渗血的手腕,呼吸里的罂粟甜腥裹着寒意,像条蛇钻进我衣领。
“想活命,就把糯卡的账本交出来。”
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糯得像南沙镇清晨的米浆,每个字都带着点黏糊糊的尾音,可那软里裹着的冷,却比刚才的靴跟更伤人。左脸颊的疤随着说话轻轻动,五瓣刀锋的影子在皮肉上晃,像朵要绽开的毒花。
“别跟我装傻。”她突然伸手,指尖戳在我胸口——那里藏着贴身的内袋,“你们从马厩搜出来的,不止这一本。”她的指甲刮过我迷彩服的纽扣,发出“沙沙”的响,“马料袋最底层,垫着油布的那本,记着‘雷朵’在景洪的分销网,对吧?”
我猛地一震。这事除了邓班和香客,再没人知晓,连傣鬼都只知有两本账,不知具体藏处。洛红怎么会……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惊愕,嘴角勾得更高,犬齿的缺口露出来,闪着冷光:“糯卡那老东西,总以为把账本分两处藏就稳妥。却不知他那匹老马‘乌云盖雪’,每次喂食都要刨马槽——那油布的味,隔着三里地我都能闻见。”
说着,她踩在我手腕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腕骨的钝痛里混进新的锐,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往骨缝里钻,我咬着牙没吭声,可视线落在被踩住的匕首上——枣木鞘的海棠刻痕裂得更开了,像林悦当年教我们绣海棠时,总说“线绷太紧,布会破”。
周围的芭蕉叶突然“哗啦”响了阵,是风还是毒贩的动静,我已分不清。只听见洛红的声音还在耳边缠:“交出来,我让你们死得痛快点。不然……”她顿了顿,眼尾扫过被按在地上的傣鬼,“我让他尝尝Rkb1的滋味,看他那双打枪的手,会不会抖得连扳机都扣不动。”
傣鬼突然闷哼一声,该是按他的毒贩又加了力。可他的目光透过人群撞过来,像两簇没被浇灭的火,死死烧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求饶,只有“别信她”三个字。
我盯着洛红瞳仁里的自己,那张被血和泥糊住的脸,突然想起林悦送我匕首时说的话:“账在人在,人不在,账也要烧成灰,不能落进他们手里。”
腕骨的痛还在钻心,可攥紧的拳却没松。
心口像被界河的冰坨狠狠砸中,“咚”地沉了下去。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瞬间冻住了喉咙——果然,她真正盯着的不是手里这本记着零散交易的账,是糯卡藏在马料袋最底层的那本牛皮账。那本子用三层油布裹着,封皮上烫着朵暗金罂粟,里面记着“雷朵”集团在景洪、普洱、临沧的所有分销点,连哪个茶馆的老板娘负责藏毒、哪辆长途车的司机是“线人”,都标得清清楚楚。
香客拼死护在胸口的,根本不是眼前这本沾着血的作业本。想起他后背那朵被血浸透的海棠,想起他攥着本子时指节泛白的狠,突然明白——那本作业本是饵,是他故意露给洛红的破绽,真正的核心账本,早被他藏到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不知道。”
我梗着脖子,声音粗得像被砂纸磨过。脖颈的肌肉绷得发僵,像拉满的弓弦,下颌线咬得生疼,连带着眉骨的伤口都在抽痛。故意不去看洛红的眼睛,只盯着她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白痕——那里沾着点马料的碎屑,该是从马厩过来时蹭的。
眼角的余光却没闲着,斜斜扫向傣鬼。
他被两个毒贩反剪着胳膊按在地上,左边那人的枪管还戳在他后脑勺,可他的右手正贴着腐叶堆,极缓极缓地挪动。指尖的老茧蹭过片半焦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几乎被毒贩粗重的呼吸声盖过。离他掉在地上的匕首,只剩半尺——那匕首的枣木鞘裂了道缝,露出里面锃亮的刀刃,像只半睁的眼,在微光里闪着冷光。
按他的刀疤脸毒贩正歪着头跟旁边人说笑,露出的金牙上沾着块肉渣,根本没注意到傣鬼的小动作。傣鬼的指腹已经触到片枯叶,只要再往前挪两寸,就能勾住刀柄末端的绳结。
洛红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像界河结的冰:“真不知道?”她的靴尖又往我手腕上碾了碾,“香客被你们救回来时,怀里揣着什么,当我查不到?”
我没接话,只是悄悄绷紧了右腿的肌肉——只要傣鬼拿到刀,我就扑过去撞开洛红,哪怕被她再踹一脚也值。腐叶堆里的匕首还在等,像林悦当年说的:“刀在,就有翻盘的机会。”
洛红的嘴角突然咧开,像被风掀开的罂粟花瓣,笑意却没到眼底。她慢悠悠地从工装裤袋里掏出个东西,捏在指尖在晨光里晃了晃——是枚银锁片,巴掌大的月牙形,上面錾着的“平安”二字被摩挲得发亮,棱角圆钝如鹅卵石,锁片背面还留着半圈细小的牙印——该是阿明小时候总含在嘴里啃的,正是那个十五岁骑手脖子上挂了十年的物件。
“阿明这孩子,嘴挺硬。”她用指甲盖刮过“平安”二字的刻痕,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磨一把钝刀。阳光从她指缝漏下来,照得锁片上的银亮晃眼,“打晕三次,血都吐了半盆,愣是不肯说账本藏哪儿。”她顿了顿,眼尾的疤突然跳了跳,“但他妹妹在我手里,就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昨天还在马厩里数玉米粒呢。你们说,我把烧红的烙铁往她脸蛋上按,阿明会不会跪下来求我?”
傣鬼的喉结猛地滚动,胸腔里发出“嗬嗬”的闷响,像头被铁链锁住的公牛正拱着鼻子撞向围栏。按在他背上的毒贩被震得踉跄了下,枪管戳得更紧,可他脖颈的青筋还是突突跳着,额角的血顺着下颌滴得更快,砸在弹夹袋上的声音都带着股狠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红土坡小学的窗台上,总摆着孩子们的平安锁:有的是铜的,磨得发亮;有的是木头刻的,缠着红绳;阿明妹妹的锁片是银的,上周还看见她挂在书包上,跟布娃娃的裙子缠在一块儿——那些锁片在阳光下晃啊晃,像些悬在刀尖上的梦。
“放了孩子。”
我咬着牙慢慢直起身,右手腕的剧痛顺着胳膊往头顶冲,视线里的红土和芭蕉叶突然拧成一团,像被揉皱的染布,耳边的风声都变成了尖啸。左手撑着身后的橡胶树,树皮的糙面硌得掌心发疼,才勉强没栽倒。“账本可以给你,”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混着铁锈味,“但你得保证,让那些孩子……”
“保证?”
洛红突然笑出声,像破锣被敲响。她的手臂像装了弹簧,枪身带着破空的锐响“呼”地扫过来。我只觉得左脸“嗡”地一麻,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疼,鼻血“哗”地涌出来,热得像岩浆,顺着人中往嘴里淌,铁锈味瞬间灌满喉咙。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棵芭蕉树上,阔大的叶子“哗啦”盖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模糊的视线里,洛红甩着枪身,袖口滑到了肘弯——她小臂内侧的刺青突然露出来。
不是梅花。
是朵小小的海棠。
针脚本该是靛蓝的,却被纵横交错的刀疤割得支离破碎:一道深疤从花萼划到花瓣,像被马蹄狠狠踩过;三道浅疤斜斜穿过花心,该是用刀片反复划的,旧疤叠新痕,把整朵海棠搅成了团模糊的蓝黑,像被血水泡烂的布帛。最刺眼的是花茎处,有道新鲜的划痕,红肉翻卷着,该是不久前刚划的,还在渗血,把那截蓝染成了紫黑。
风突然停了,芭蕉叶垂下来,露出洛红那张染着戾气的脸。她看着我,左脸颊的疤和小臂的海棠刺青在晨光里交相辉映,像个被自己撕碎又强行拼起来的符号。
“当年谁给过我爹妈保证?”她的声音突然尖起来,像被踩住的猫,“他们跪在红土坡求那些穿制服的,说‘我们不种罂粟了,给条活路’,谁听了?”枪身还在滴着我的血,她却像没看见,“现在轮到你们求我了——晚了!”
鼻血还在淌,糊住了左眼,可我死死盯着那朵破碎的海棠刺青,突然想起林悦蓝布角上的针脚——同样是海棠,一个被刀疤切碎,一个被血水泡透,像同根生的两株草,一株长在毒里,一株死在土里。
“当年没人跟我爹妈保证过!”
洛红的声音突然劈了叉,哭腔像被揉皱的纸,抖得不成样子,可嘴角的笑却咧得更狠,左脸颊的疤被扯得发亮,像条挣断的红绳。她猛地抬手,银锁片“当啷”撞在枪身上,刻着“平安”的那面正对着我,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们蹲在红土坡的晒谷场,对着穿制服的磕头,额头磕出的血混着泥,说‘我们把罂粟全烧了,求留条活路’——谁听啊?”她突然拽紧锁片,指节泛白,银链勒进掌心,“现在轮到你们求我了,晚了!”
风顺着芭蕉林的缝隙灌进来,掀得她工装裤的裤脚猎猎响,小臂上的破碎海棠刺青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像朵在火里挣扎的花。
就在这时——
“嗬!”
傣鬼突然爆发出声低吼,像头被激怒的豹子挣断了锁链。他没看洛红,也没管按在背上的枪管,整个身体像张绷紧的弓,猛地往左侧扑去。动作快得只剩道残影,迷彩服的后襟带起股风,掀得地上的腐叶“哗啦”乱飞。
踩住匕首的刀疤脸毒贩还在咧着嘴笑,金牙上的肉渣都没擦,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像被狂奔的马踹中,“呃”的一声闷哼还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已经踉跄着往后倒。他踩在匕首上的脚瞬间松开,枣木刀鞘失去压制,借着这股撞劲“噌”地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个旋。
傣鬼的右手像长了眼睛,在匕首落地前稳稳接住。刀柄的防滑纹刚攥紧,他手腕猛地一拧——“唰”的声,刀刃出鞘,寒光比界河的冰还亮。那毒贩还在往后仰,喉咙正对着刀尖,傣鬼没半分迟疑,手臂往前一送。
“噗嗤——”
刀刃划破喉咙的声音闷得像撕绸布,热腥的血“哗”地涌出来,溅了傣鬼满脸。血珠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流过眼角的疤,滴在鼻尖,像开了朵诡异的红海棠。那毒贩的眼睛瞪得滚圆,金牙还露在外面,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手胡乱抓着自己的脖子,却挡不住血往外涌,最后“咚”地砸在腐叶堆里,溅起的红土混着血,成了片暗褐的泥。
傣鬼甩了甩匕首上的血,动作快得像甩水珠。血珠落在芭蕉叶上,“啪嗒”晕开个小红点,和叶面上的露珠滚在一块儿。他没看地上的尸体,左臂反手一肘撞向身后的毒贩——那毒贩刚要举枪,被这肘撞得肋骨“咯吱”响,枪脱手的瞬间,傣鬼已经转身,匕首横在他脖子上。
“都别动!”
傣鬼的声音像淬了冰,脸上的血还在淌,可眼神亮得吓人。被他抵住喉咙的毒贩浑身发抖,裤腿湿了片,一股尿骚味混着血腥味往空气里钻。
洛红举枪的手顿在半空,黑胶靴跟碾得腐叶“咯吱”响。她看着傣鬼脸上的血花,又看了看地上还在冒血的尸体,突然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哭腔,只剩种近乎兴奋的狠:“有点意思。”
风里的罂粟甜腥突然变浓,混着新鲜的血味,像杯淬了毒的酒。傣鬼手里的匕首还抵在毒贩脖子上,刀刃的寒光映着他眼底的火,而我终于看清,那枣木刀鞘的海棠刻痕里,还沾着我刚才流的血,红得像要渗进木头里。
“动手!”
洛红的吼声像块烧红的烙铁,“哐当”砸进芭蕉林的死寂里。尾音还没落地,四周的毒贩像被按了机关的木偶,齐刷刷抬臂举枪——改装步枪的木质枪托磕在肩头,发出“咚”的闷响;老式五四式的枪栓被拽得“哗啦”响,黄铜弹壳在腐叶堆里滚出细响;最前排两个年轻毒贩的枪口还在发颤,却死死对着我们,黑洞洞的枪管里像藏着深不见底的夜,连叶缝漏下的晨光都被吸了进去。
我几乎是本能地拽出腰间的手枪。握把的防滑纹还嵌着掌心的汗,可手指刚扣住扳机护圈,就觉出不对——枪身轻得发飘,像攥着块空心铁。低头的瞬间,冷汗“唰”地浸透后背:弹匣槽是空的,金属内壁泛着冷光,连固定弹匣的卡榫都松了半分。视线猛地扫向三米外的腐叶堆——那枚黑色的弹匣正半陷在红土里,边缘磕出个小坑,该是刚才炮轰时被气浪震掉的,此刻像块嘲讽的石头,静静躺在毒贩的脚边。
“呵。”傣鬼的低笑贴着我的后颈传来,带着点血腥味的热。他突然后撤半步,后背重重撞在我脊背上——不是冲撞的力,是稳稳的支撑,像两棵在狂风里互相借力的橡胶树。我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肩胛骨抵着我的脊椎,传来细微的颤。他握匕首的手垂在身侧,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不是成股的流,是珠串似的滴,“啪嗒、啪嗒”落在我的靴尖上,在沾满红土的靴面上晕开小小的暗褐,像给这双战靴盖了个血印。
我们被围在中间,毒贩们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老长,像圈张牙舞爪的鬼。前排的刀疤脸正舔着干裂的嘴唇,枪管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贴在枪身,像条渗血的蛇;后排个矮胖毒贩的手指在扳机上打滑,却还是把枪口抬高了半寸,对准我的胸口。腐叶在他们脚下“噗嗤”作响,每一步挪动都像踩在我们的神经上,连空气都被枪栓的金属味染得发沉。
洛红站在圈外,离我们不过五步。她的黑胶鞋正碾着片沾血的芭蕉叶——叶片被踩得卷了边,暗褐的血渍顺着叶脉往叶柄爬,像条凝固的河,鞋跟的豁口卡着根叶脉,把叶片戳出个小洞。她的右手食指勾着银锁片的链条,让那枚月牙形的银器在掌心晃悠,“平安”二字的刻痕反射着碎光,晃得人眼晕。方才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早散了,瞳仁里的光一点点沉下去,像界河底的淤泥,最后凝成两簇冰碴似的杀意,连左脸颊的疤都跟着绷紧,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舌。
风突然停了,芭蕉叶不再摇晃,连毒贩们的呼吸声都低了半分。
“最后问一次。”
洛红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气音顺着风缠过来,却带着千钧的沉。每个字都像浸了冰,落在耳里冻得人骨头发疼。她抬起勾着银锁片的手,让那枚银器悬在半空,链条“叮”地撞了下,“账本,交不交?”
傣鬼的后背突然更沉地抵了我一下,是暗号——准备拼了。我攥紧空枪的手更用力,指节泛白,连枪身的冷都透过掌心往心里钻。圈外的洛红还在盯着我们,银锁片的反光在她眼底跳,像无数把小刀子,而毒贩们的手指已经开始扣紧扳机,枪栓的金属咬合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像死神在倒计时。
风是突然从芭蕉林深处钻出来的。不是拂面的柔,是带着股钻缝的锐,像无数把小刀子从阔大的叶缝里挤出来,卷着腐叶的霉味、芭蕉汁的乳腥,还有点远处硝烟未散的呛,“呼”地扫过林中空地。洛红额前的碎发被掀得往后贴,露出整片光洁的额头,还有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不是平日藏在发丝里的浅淡,此刻被风扯得皮肤发紧,疤痕的边缘泛出青白,像条被拉直的旧伤口,狰狞地趴在苍白的皮肉上,最深处那点暗红的印,在风里微微颤动,像藏着没流尽的血。
远处的呼喊声突然清晰起来。
“洛红!有种的出来!”
是邓班的声音。不再是隔着林子的闷响,而是带着破风的锐,像颗子弹穿透芭蕉叶的阻拦,“嗖嗖”往这边撞。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噔噔”的军靴碾过碎石,“咔嚓”踩碎枯枝,还有“哗啦”拨开芭蕉叶的脆响,从三个方向往林中空地围拢,越来越近,连靴底沾着的红土蹭过树根的“沙沙”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毒贩们的枪口开始发颤。
最前排那个刀疤脸,握枪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枪管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半寸,原本对准我胸口的准星,歪到了膝盖。他喉结滚了滚,往洛红那边瞥了眼,眼神里的狠劲散了大半,只剩慌乱,像被人抽走了主心骨。斜后方个穿破军装的年轻毒贩,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唇上的绒毛还没褪净,此刻脸白得像纸,握着老式步枪的手抖得像筛糠,枪托撞在肩头“咚咚”响,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破军裤的裤脚勾住根芭蕉藤,“嘶啦”扯出个口子,露出的脚踝在发抖,沾着的红土簌簌往下掉。
我和傣鬼的目光在半空撞了下。
他眼底的红血丝更密了,是刚才憋的狠劲,也是失血后的燥。左眉骨的血还在淌,滴在鼻尖,像颗悬而未落的红珠子,可那点红没遮住他眼里的光——是决绝,像红土坡旱季里不肯熄灭的野火,带着股“大不了同归于尽”的烈。他的右手悄悄往腰间挪了挪,那里别着把备用的军用匕首,刀鞘磨得发亮,是上次缴毒窝时从糯卡亲信手里夺的。我朝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下巴往身后扬了扬,用眼神说“准备好了”。
右手贴着后腰,指尖摸到个冰凉的圆。
是最后颗烟雾弹。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带了点暖,边缘磕出个小坑,是香客塞给我时不小心掉在地上撞的。还记得当时他把这东西往我裤袋里塞,掌心的汗蹭在我手背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黄导,这个你拿着,比枪管用,留着……留着救命。”他说这话时,后背的血还在往渗,把那朵血海棠泡得发胀,眼神却亮得像星,“林老师说过,留得命在,才能把账算清。”
指尖抠住烟雾弹的拉环,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往心里钻。风还在刮,掀得毒贩们的衣角猎猎响,也掀得洛红的碎发重新遮住那道疤,可她握银锁片的手却攥紧了,指节泛白,链条勒进掌心,发出“咯吱”的轻响——她听见邓班的声音了,也看见手下的动摇了,眼底的杀意正像潮水似的往上涌。
远处的脚步声更近了,李凯的吼声混在里面:“左侧包抄!别让她往溶洞跑!”
我深吸一口气,指腹扣紧了拉环。傣鬼的后背又往我这儿靠了靠,肩胛骨抵着我的脊椎,像块定盘的石。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滚烫,毒贩们的呼吸声、远处的脚步声、风扫过芭蕉叶的“沙沙”声,全拧成了一股绳,勒得人心脏发紧。
就等邓班再靠近些。
我盯着洛红攥紧银锁片的手,突然觉得那枚刻着“平安”的银器,此刻像颗催命符,而我们藏在背后的烟雾弹,是这绝境里唯一的光。
洛红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左脸颊的疤像活过来似的绷紧——她显然察觉到了我手心里的动静。没有半分迟疑,她整个人像离弦的箭,黑胶靴底碾过腐叶堆,带起的红土“唰”地溅起,靴尖破开风,直取我的胸口。那动作快得离谱,不是寻常人的迅捷,是带着常年在雨林里追猎练就的刁钻,靴尖划破空气的锐响里,甚至能听见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吱啦”声,像条贴着地皮窜的毒蛇。
我下意识往右侧身,肩胛骨却还是被靴尖扫中。不是钝重的撞,是带着旋转的碾——她的脚踝在接触瞬间猛地一拧,力道像把小撬棍,“咔”地掀得我半边身子发麻。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撞向傣鬼,胳膊肘磕在他的战术背心上,撞得他备用弹匣“哐当”响。我们俩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同时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棵老橡胶树上。
“咚”的一声闷响,树干震颤着落下几片枯叶,砸在我们颈窝,带着腐叶的霉味。树皮上的疙瘩硌得我脊椎生疼,像被按在钉板上,而傣鬼的肩膀正抵着我的肋骨,他左臂的伤口该是被撞裂了,我能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腔的震颤里多了丝抽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蹭在我手背上,是血的腥甜。
“抓住他们!”
洛红的吼声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尾音里带着破音的暴怒。她的右手死死攥着枪,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枪身的红布条被她拽得绷直,“死活不论!”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左脸颊的疤被怒气扯得发亮,那道浅粉的痕里仿佛渗出血来,像条正在渗血的伤口。
毒贩们的枪栓同时被拉开。
“哗啦——哗啦——”
不是整齐划一的响,是带着慌乱的参差,却像无数条毒蛇同时竖起了信子,缠上了脖颈。最前排的刀疤脸动作最急,步枪的木质枪托磕在肩头,弹仓里的黄铜弹壳“叮”地跳了下,枪口已经对准我的眉心;斜后方那个年轻毒贩的手抖得更厉害,枪栓没拉到位,“咔”地卡了下,他慌忙用牙去咬,露出的金牙上沾着块肉渣,更添了几分狰狞。
我被傣鬼半扶着,后背还抵着橡胶树的疙瘩,视线越过毒贩的枪口,落在洛红那张年轻的脸上。二十三岁的皮肤在晨光里泛着青白,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却遮不住眼底的狠。可就在这张脸上,我突然想起香客背上的血海棠——那朵被弹片划破的花,血渍顺着布纹晕开,像极了洛红此刻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想起林悦教案本里的照片,泛黄的相纸上,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眉骨有颗痣,正踮脚给黑板上的海棠画涂色,那痣的位置,竟和洛红眉骨的痣分毫不差;想起那个十五岁骑手阿明被按在马厩时的眼,瞳孔里的惊恐像口深井,而此刻洛红眼底的暴怒深处,似乎也藏着口更深的井,只是被仇恨填满了。
烟雾弹的拉环被我攥得发烫,金属的凉意却顺着指缝往心里钻,像条冰线。指腹已经勒出红痕,能摸到拉环边缘的毛刺,蹭得皮肤发疼。只要再用半分力,这枚香客留下的“救命符”就会炸开,可邓班的人还没到近前,贸然行动只会让我们和傣鬼都成筛子。
就在这时,洛红的目光突然猛地一抬,越过我们的肩头,死死盯住芭蕉林深处。
她的动作僵住了,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住。方才暴怒的狠劲瞬间褪去,瞳孔里闪过丝极快的惊惶,像平静的水面突然投进块石头,连嘴角的狞笑都僵成了错愕。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松了松,枪身微微下垂,红布条扫过裤缝,发出“沙沙”的轻响,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芭蕉林深处的叶缝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风掀动的晃,是有规律的起伏,像有人正拨开层层叠叠的叶片往这边来,带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腐叶堆里的红土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连毒贩们拉着枪栓的手都顿住了,空气里突然多了种熟悉的味——是解放军战术靴碾过红土的腥,混着机枪枪管的冷铁味,正顺着风,一点点漫过来。
洛红的喉结滚了滚,突然往后退了半步,黑胶靴踩在那片沾血的芭蕉叶上,把叶片碾得粉碎。她眼底的惊惶迅速被狠厉覆盖,却多了丝仓促,像被戳破的伪装。
“快!”她突然转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往溶洞撤!”
毒贩们愣了愣,显然没明白为何突然变卦,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退,枪栓“哗啦”复位的声音里,我看见傣鬼悄悄抬了抬下巴,往我手心塞了个东西——是他那把沾血的匕首,刀柄的防滑纹还带着他的体温。
风里的压迫感越来越重,远处的芭蕉叶“哗啦”分开道缝,露出顶军帽的帽檐,还有双淬了火的眼。
我攥紧烟雾弹的拉环,突然笑了。原来洛红怕的不是我们,是她藏在深处的东西,被人找到了。
“红姐!不好了!”
瘦高个毒贩的尖叫像被踩住的猫,陡然刺破火场的噼啪声。他整个人都在抖,军绿色绷带从脖颈滑到肩膀,露出底下被烧伤的红肉,脸白得像刚从界河捞出来的纸,嘴唇哆嗦着,指向我们身后的方向。他的手指在抖,指甲缝里还嵌着马料的碎屑,“他、他们放火烧林了!”
我猛地回头,脖颈的筋络被扯得生疼。
浓烟正从密林深处滚过来,不是寻常的灰白,是掺杂着焦黑的暗黄,像条被激怒的巨蟒,张着吞噬一切的大口,“呼呼”往这边涌。风卷着烟团撞在芭蕉叶上,把阔大的叶片熏得发灰,空气里飘着股浓烈的焦糊味——是橡胶树皮燃烧的酸、芭蕉叶的甜、还有点马尾松的呛,混在一块儿,像被打翻的五味瓶,呛得人鼻腔发疼。
更吓人的是火舌。
橙红的火苗已经舔上了最前排的芭蕉叶,绿得发亮的叶片先是蜷起边缘,像被烫到的手掌,接着“腾”地窜起半尺高的火苗,叶脉瞬间焦成黑丝,整叶卷成个焦黑的团,往下掉火星,“簌簌”落在腐叶堆里,点燃了半干的橡树叶,火头顺着叶堆往前爬,像条狂奔的红蛇。
“洛红!你跑不掉了!”
邓班的吼声在噼啪的火声里炸开,像块巨石砸进沸腾的油锅,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他该是站在火场边缘,军帽被热浪掀得歪了角,声音里裹着烟味,还有种“同归于尽也要逮住你”的烈,“红土坡的火,烧了罂粟烧毒贩,今天也该烧烧你这根毒藤了!”
洛红的脸“唰”地白了。
原本就惨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纸人,左脸颊的疤在火光里泛着青灰。她死死盯着蔓延的火势,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却像被冻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忘了。直到火舌舔上她脚边的蕨类,“噌”地燃起一小簇火,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像从噩梦里惊醒。
“走!”
她突然转身,黑胶鞋踩过片正在燃烧的梧桐叶,鞋底的橡胶被烫得“滋滋”响,冒出股刺鼻的白烟,她却像没知觉,鞋跟碾过焦黑的叶骸,留下个冒着热气的印。“带他们走!”她的声音里裹着从未有过的慌,尾音都在发颤,像是被火燎到了嗓子,“往溶洞方向撤!快!”
毒贩们早被火势吓破了胆,此刻像得了赦令,推搡着往密林深处钻。有人慌不择路撞在橡胶树上,枪托“哐当”砸在树干,惊起群被火逼得乱飞的飞虫;还有个矮胖毒贩被燃烧的藤条缠住裤脚,“嗷”地怪叫着去拽,却把火引到了身上,火苗顺着裤腿往上窜,映得他那张惊恐的脸像块烧红的烙铁。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灼人的气浪,把额前的碎发都烤得发卷。我被两个毒贩架着胳膊往前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热气熏得发烫,却死死盯着洛红的背影——她跑在最前面,工装裤的裤脚沾着火星,小臂上那朵破碎的海棠刺青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朵正在被烧焦的花。
邓班的吼声还在身后追:“守住溶洞入口!别让她进暗道!”
火舌已经漫过我们刚才对峙的空地,焦黑的芭蕉叶“噼啪”往下掉,砸在地上激起更多火星。我突然明白邓班的狠——这红土坡的林子烧起来就收不住,他是要用一把火,把所有的毒、所有的恨、所有藏在暗处的龌龊,全烧个干净。
而洛红拼命往溶洞跑的样子,像只被火逼到绝路的困兽。她大概忘了,溶洞深处的暗道,早被香客用炸药堵死了。
毒贩们举着枪往前挪了两步,枪管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却突然顿住了。最前排那个刀疤脸的喉结猛地滚了滚,眼神越过我们,直勾勾看向洛红跑去的方向,脸色瞬间褪成死灰,像见了鬼似的。
我和傣鬼背靠背贴得更紧,手里的匕首反握,刀刃抵着小臂,空枪的金属外壳被火烤得发烫,硌在掌心像块烙铁。眼角的余光里,火舌已经舔上了三米外的橡胶树干,树皮“滋滋”冒油,裂开道道焦黑的纹,空气里的橡胶味浓得呛人,混着罂粟燃烧的甜腥,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往肺里扎。
“不对劲。”傣鬼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带着血沫的热,“他们怕的不是火。”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突突突”的轰鸣——不是我方的装甲车引擎,也不是毒贩的破旧皮卡,是改装摩托车的排气管在密林里炸开的锐响,带着股蛮横的金属震颤,像有几头铁兽正碾过燃烧的落叶往这边冲。
毒贩们的枪齐刷刷下垂了半寸。那个十七岁的年轻毒贩甚至打了个哆嗦,枪托撞在膝盖上,发出“哐当”的响,他盯着声音来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是……是‘蛇头’的人!”
我猛地转头,正看见洛红跑出的方向,两道车灯刺破浓烟,像两柄烧红的刀劈开了火网。那是两辆军用改装摩托,车身裹着迷彩布,轮胎碾过燃烧的芭蕉叶,溅起串火星,骑手穿着黑色作战服,脸上蒙着防尘面罩,只露出双淬了冰的眼,腰间别着的弯刀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是金三角那边的“蛇头”武装,专做跨境接应的买卖。
洛红根本不是在逃跑。
她跑出十几米时,工装裤裤脚的火星明明燎到了布料,却没像普通人那样慌乱拍打,反而脚步更稳,像在精准计算着距离。摩托车冲到她面前的瞬间,她突然侧身,左手搭住后座骑手伸来的手,那动作默契得像演练过千百遍,黑胶靴在地上碾出个半圈,借着惯性稳稳跃上后座。
直到这时,她才低头拍掉裤脚的火星,动作从容得像在掸掉灰尘。
毒贩们彻底僵住了,举着枪的手开始发抖。刀疤脸的金牙咬得咯吱响,却连句喝止的话都不敢说——“蛇头”的人在这片林子比洛红更狠,他们敢动洛红一根头发,下一秒就得被弯刀割掉舌头。
洛红坐在摩托车后座,突然回头。
她的目光越过燃烧的火墙,精准地落在我脸上。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左脸颊的疤被映得发红,像条正在渗血的伤口。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狠,甚至没有之前的决绝,只有种诡异的松弛,像紧绷了十几年的弦终于断了,又像沉在水底的人突然浮出水面,带着种近乎温柔的解脱。
“账本……”
她的声音被摩托车的轰鸣和火舌的噼啪声撕成了碎片,传到耳边只剩点模糊的气音。但我看清了她的口型——不是在说“交出来”,也不是在说“藏在哪”,而是轻轻动了动唇角,像在说“在海棠下”。
后座骑手突然拧动油门,摩托车“嗷”地窜了出去,轮胎卷起的红土混着火星,在地上拖出两道灼热的痕。洛红的身影被浓烟吞没前,我看见她小臂上那朵破碎的海棠刺青,在车灯的光线下晃了晃,像被风掀起的最后一片花瓣。
毒贩们彻底慌了神。有人扔掉枪就往火弱的方向钻,却被火舌舔上后背,发出凄厉的惨叫;刀疤脸想跟上去,刚跑出两步,又猛地顿住——摩托车的轰鸣声已经远了,洛红被接走了,他们成了被丢下的弃子。
傣鬼突然拽了我一把:“走!火要封死退路了!”
我跟着他往侧面的岩缝钻,后背擦过滚烫的橡胶树干,疼得龇牙咧嘴。回头时,看见那两辆摩托车的尾灯已经变成两个小红点,消失在密林深处,而洛红最后那个眼神,像枚烧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我脑子里。
原来她根本没想逃进溶洞,所谓的“往溶洞撤”不过是演给毒贩看的戏。金三角的人早就等在那儿,她用一场火作掩护,把我们和这些没用的毒贩全留在了火场,自己带着账本的秘密,消失在了红土坡的浓烟里。
空气越来越烫,橡胶燃烧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我攥紧手里的匕首,突然想起林悦蓝布角上的海棠——她说过,海棠的根扎得深,哪怕烧了枝叶,来年还能冒出新芽。
洛红的根,原来一直扎在金三角的土壤里。
浓烟像被狂风掀起的黑绸,猛地兜住了洛红的身影。不是缓慢的吞噬,是带着股蛮力的卷裹——暗黄的烟团里翻涌着焦黑的火星,瞬间漫过她的头顶,工装裤的裤脚、小臂上那朵破碎的海棠刺青、甚至她最后回头时扬起的碎发,都被这团烟吞得干干净净,只在空气里留下道转瞬即逝的轮廓,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印。
毒贩们彻底炸了锅。
前排那个刀疤脸怪叫着往后退,慌乱中撞翻了身后的矮胖毒贩,两人滚在燃烧的腐叶堆里,“嗷嗷”地扑打身上的火星,步枪在地上“哐当”乱撞,枪管撞在灰岩上,弹壳“叮叮当当”滚出来,混着火苗的噼啪声,像群溃散的蚂蚱。更荒唐的是斜后方那个十七岁的年轻毒贩,举枪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不知何时竟掉转了枪口,黑洞洞的枪管正对着自己的靴尖,指节因为用力发白,却连松开扳机的力气都没了,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惊恐比火舌更灼人。
我和傣鬼的目光在半空撞出火星。
他左臂的血还在淌,浸透了半条迷彩袖,却把匕首反握得更紧,虎口的老茧蹭过刀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攥着空枪的手往腰间一磕,枪托撞在胯骨上,借着反震的力道往前冲——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从红土坡到南沙镇,我们背靠背的默契早就刻进了骨头里。
“唰!”
傣鬼的匕首率先划破空气,锐响里带着股血腥的冷,精准地挑开了最近那个毒贩的手腕。那人“啊”地惨叫,步枪脱手飞出,砸在燃烧的芭蕉树干上,枪身瞬间燎起小火苗。我紧跟着撞过去,用空枪的枪托狠狠砸向他的面门,“咚”的一声闷响,他的鼻血混着牙血喷出来,溅在我胸前的弹夹袋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
匕首划破皮肉的“噗嗤”声,火舌舔舐树枝的“噼啪”声,毒贩们溃散的尖叫,还有远处橡胶树爆裂的“嘭”响,在这片燃烧的芭蕉林里拧成了一股绳。不是激昂的战歌,是带着血腥味的绝望调子,每个音符都在说“要么活,要么烧成灰”。
而那本沾着血和泪的账本,正静静躺在洛红刚才站过的地方。
纸页被热浪烤得发卷,边缘焦成了黑褐色,像被啃过的枯叶。上面的血渍早就干涸,却在火光里泛着暗紫的光——有香客的血,有阿明的血,还有些不知名的暗红,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片火海。最醒目的是页脚的蓝布角,靛蓝的布面被火烤得微微发脆,却没被引燃,只是在热浪里轻轻颤动,边角的海棠针脚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朵不肯低头的花,哪怕周围已经成了炼狱,也要挣出最后一点蓝。
“砰——”
远处的溶洞方向,突然炸响一声沉闷的枪响。
不是步枪的脆响,也不是手枪的锐响,是带着消音器的闷沉,像块石头投进了深潭,声音裹着浓烟滚过来,在林子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声。分不清是洛红那边的反击,还是邓班的队伍追到了洞口;分不清是结束的信号,还是更惨烈的开始。
傣鬼已经解决了第三个毒贩,匕首上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落在滚烫的红土上,“滋”地冒出白烟。他抬头看向溶洞的方向,眉骨的血混着汗水往下淌,眼神里的决绝突然多了丝凝重。
我捡起地上那本发烫的账本,蓝布角擦过指尖,带着股灼人的温度。火舌已经漫到了脚边,焦黑的芭蕉叶“簌簌”往下掉,砸在账本上,留下一个个焦痕。
但那朵蓝布海棠,还在颤。
像在说: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