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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号界碑的夜与钢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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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的夜是块浸了水的铁,沉得能压弯芭茅草的腰。

不是靶场秋雨那种带着湿意的沉,是稠得化不开的浓,像被墨汁反复浇过的棉絮,往人身上裹时带着股蛮力。天顶的星子稀得可怜,被厚重的云压得只剩点昏黄的晕,连月亮都躲得没影,只有远处湄公河的水在黑暗里泛着点幽蓝,像条藏在草丛里的蛇,悄没声地往土里钻。风是停的,空气稠得能攥出汁,芭茅草的叶片一动不动,连最细的绒毛都僵在原地,倒比靶场的伪装网更像张屏住呼吸的网。

我和傣鬼两人穿着吉利服趴在土坡的凹处,身下的泥土带着腐叶的软,却又藏着碎石的硬,硌得肋骨隐隐发疼。土坡上的芭茅草齐腰高,叶片边缘的锯齿沾着夜露,尖得像没开刃的刀,轻轻刮过作训服的肘部——布料早就被露水浸得发僵,锯齿刮过时不是脆响,是“沙沙”的涩,像有只细小的爬行动物正顺着胳膊往上爬,凉得人后颈发紧。

伪装网铺在我们背上,网眼缠着带刺的野葛藤,藤上的倒刺勾住网绳,拉出细细的痕,有几根尖刺穿透网眼,扎在我的战术背心上,力道不重,却像枚枚小钉子,把我们钉在这片土坡上。傣鬼的伪装网更靠下些,藤尖的刺蹭着他的耳后,他却没动,右眼贴着狙击枪的橡胶眼罩,左眼半眯着,睫毛上凝着的露水在微光里闪,像沾了层碎钻。

作训服的纤维里还锁着靶场的味道。

是喀山靶场红土的燥,带着阳光烤透的焦香,洗了三次澡都没褪净,此刻正和边境的腐殖土腥气撞在一块儿——那腥气是湿的,混着腐烂的芭蕉叶味、野葛藤的涩味,还有远处湄公河飘来的水汽,凉得像块刚从河底捞出来的鹅卵石,往肺里钻时带着股尖锐的涩,顺着气管往骨头缝里渗,比靶场秋雨的凉更显穿透力,冻得人指尖发麻。

我往旁边侧了侧头,能看见傣鬼护木上的红土布。布面换了新的,却还缠着靶场带来的旧绳,只是这次掺了边境特有的赭石粉,在夜色里泛着暗褐的光,和土坡的颜色融成一片,不仔细看,根本辨不出枪身的轮廓。护木的防滑胶带边缘磨出了毛边,是喀山决赛时蹭的,此刻沾着点湿土,把毛边压得服服帖帖,像在藏着那段晒透阳光的记忆。

距离从喀山回来,整整三十天。

三十天前,我们还在靶场的红土里数弹孔,阳光把护木晒得能煎鸡蛋;三十天后,我们趴在边境的腐殖土里,夜露把枪管冻得像块冰。可有些东西没变——傣鬼贴在瞄准镜上的眼睛,依旧亮得像淬了火的钢;我握在微冲握把上的手,指腹的老茧依旧嵌在防滑纹里,连发力的弧度都和在喀山时一模一样。

远处的湄公河突然传来“哗啦”声,是鱼跳出水面又落下,声音在寂静里荡开,显得格外远。河对岸的橡胶林像团巨大的黑影,树影重重叠叠,连月光都穿不透,只有偶尔闪过的手电光,在林子里晃一下就灭,像只胆怯的眼睛。

夜更沉了。芭茅草的锯齿还在“沙沙”刮着作训服,靶场的红土味和边境的腐殖土味在呼吸里交织,把这三十天的距离缩成了寸许——原来从靶场到边境,从练习到实战,不过是换了片土地,攥枪的手,始终得像这块浸了水的铁,沉得、冷得、硬得,能接住任何突然而来的风。

傣鬼的狙击枪斜架在块青石板上。那石头被月光磨了不知多少年,表面光溜溜的,泛着层冷白的釉,像块浸在夜露里的玉。枪身贴着石板的凹处,护木压着石缝里长出的半丛苔藓,苔藓的湿绿透过红土布渗上来,在布料上洇出片暗痕,倒比伪装网更显“长在土里”的真。

护木缠着的红土布是新换的。布料边缘还带着未脱的棉絮,是前天才在营区用沸水烫过的——烫掉靶场红土的燥气,好吸住边境的赭石粉。此刻夜露打透了布面,赭石粉在湿布里晕开,干燥时的土黄变成了沉褐,和身后土坡的腐殖土色几乎融成一团,连月光扫过都辨不出枪身的轮廓。只有瞄准镜的镜片偶尔反光,像颗藏在草里的星,转瞬又被他的眉骨挡住。

他右眼死死贴着橡胶眼罩。眼罩边缘被体温焐得发潮,凝着层薄薄的水汽,一半是他的呼吸,一半是夜露,把眼眶周围的皮肤浸得发皱。左眼半眯着,睫毛上悬着的露水像串碎银,风稍动就颤颤巍巍,却总也不掉——那是常年瞄准练出的稳,连睫毛都带着股“钉在原地”的劲。眉骨处泛着层白,不是霜,是夜露结的细冰,顺着眉峰往下爬,快到眼尾时被他睫毛挡了,在那截骨头上冻成半粒米大的冰珠。

枪身的金属部件泛着冷光。枪管上的散热槽卡着片干枯的芭茅叶,是刚才架枪时带上来的,叶尖的锯齿勾住槽纹,风过的时候轻轻颤,却碰不到瞄准镜的镜片——那镜片擦得极净,镀膜在月光下泛着层淡紫,十字准星的刻度线细得像发丝,正死死锁着河对岸的橡胶林。

红土布在护木上缠得极紧。每圈布料都错开半寸,露出里层旧布的毛边——那是喀山靶场带回来的料子,洗得发白,此刻被新换的布裹着,像藏了段晒透阳光的记忆。新布上的赭石粉是昨天在山坳里磨的,干燥时是土黄,被夜露一泡,晕成了更深的褐,和土坡表层的腐殖土几乎分不清。指腹蹭过护木时,能摸到布料里掺的细砂,是防汗打滑的老法子,在喀山决赛时,他就靠这手稳,把子弹钉在了1200米靶心的正中央。

“缅甸政府军的巡逻灯,三分钟前在河对岸晃了两下。”

他的声音像从瞄准镜里渗出来的,气音轻得像风刮草叶。话语顺着橡胶眼罩的缝隙飘过来,带着点他嘴里的薄荷味——是早上嚼的口香糖残渣,混着夜露的凉,往我耳里钻时,痒得人想缩脖子。喉结在作训服领口下轻轻滚了滚,左手食指在扳机护圈上搭了搭,没用力,只是虚虚地贴着,像在数着呼吸的节奏。

“第七次了。”他顿了顿,调焦旋钮被指腹拧得“咔嗒”响,齿轮转动的脆声裹在寂静里,格外清,“今晚比往常密。”尾音压得更低,左眼的睫毛颤了颤,悬着的露水终于掉了,“嗒”地砸在护木的红土布上,没溅起水花,只洇出个针尖大的湿点。

我瞥了眼他握枪的手。指腹的老茧嵌在护木的防滑纹里,把布料边缘磨得卷了边,那是常年攥枪磨出的印,比任何勋章都实在。枪身左侧的编号被红土布遮了大半,只露出个“7”字,是他在侦察连的代号,从新兵连到喀山,再到这边境土坡,这把枪跟着他走了五年,枪身的划痕比他胳膊上的伤疤还多。

月光突然亮了些,斜斜地扫过青石板,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土坡上,像块和大地长在一起的剪影。红土布上的赭石粉在光里泛着暗褐,和周围的泥土、草叶、藤蔓融成一片,若不是那圈瞄准镜的淡紫反光,任谁也看不出这片土坡里藏着把能穿透1200米的枪。

河对岸的橡胶林里,又有手电光闪了下。这次比前六次亮,晃的时间也长,像只窥探的眼。傣鬼的睫毛又凝了层新的露水,他却没眨眼,十字准星在瞄准镜里轻轻挪了半寸,把那束光牢牢锁在了视野中央——就像他护木上的红土布,换了地方,换了颜色,可那股往土里扎的劲,半点没变。

我右手捏着夜视望远镜的橡胶握把,指节从虎口往指尖一点点泛白,像被无形的钳子攥住。握把的防滑纹路早被磨得发亮,是常年攥握留下的印,此刻嵌着我掌心的老茧——那茧子厚得能卡进纹路最深的槽里,却仍挡不住指腹传来的凉意,镜筒的金属边缘贴着虎口,冷得像块冰,冻得骨缝微微发疼。

夜视镜的绿色光谱里,湄公河正缓缓淌着。

不是白日里浑浊的黄,是墨色的绸带,河面上的波纹被光谱滤成深浅不一的绿,像谁在黑布上绣了片流动的苔。水流过浅滩时带着“哗哗”的轻响,声音在寂静里荡开,能清晰地辨出哪处是礁石,哪处是沙床——礁石处的水声更脆,像碎玻璃在滚动;沙床处的声更闷,像有人在水下踩踏着厚棉絮。河中央有片洄水,水面旋出小小的涡流,在夜视镜里泛着圈淡绿的光,像枚被遗忘在河底的硬币。

对岸的橡胶林是团巨大的黑影。

树干在光谱里呈深绿,密集得能织成堵墙,树与树的缝隙间偶尔闪过手电光——不是稳当的照,是慌乱的晃,刚照亮半片树叶就猛地窜向天空,像只被惊飞的萤火虫,轨迹歪歪扭扭,带着股“不敢久留”的怯。有几道光扫过树干,能看见树皮上的弹孔,大小不一,有的边缘焦黑(是步枪子弹的痕迹),有的裂成蛛网(该是炮弹的碎片刮的),在绿色光谱里像无数只空洞的眼,死死盯着河面。

这已经是缅甸内战的第七十个年头。

七十年来,这道边境线就没真正松过弦。我在新兵连的战术手册上见过老照片:1950年代的界碑旁,士兵们背着步枪站成排,身后的橡胶林还没这么密;1980年代的巡逻记录里,河湾处总躺着走私者的船板;现在,夜视镜里的每道手电光、每处弹孔,都是这场漫长战争的新印记。有次听老兵说,他父亲1975年在这带巡逻时,橡胶林里还能听见佛寺的钟声,现在只剩枪声在树影里撞来撞去。

望远镜的镜头缓缓扫过河湾浅滩。

滩上的沙是褐黄色的,在夜视镜里呈淡绿,被水流冲刷出一道道波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就在那片波纹中间,几道轮胎印嵌得极深——不是新车胎的规整纹路,是旧卡车胎的花纹,边缘磨得发秃,中间的凹槽里还卡着些碎石和干枯的草屑。这是去年缉毒时留下的,当时我们蹲在芭茅丛后,看着那辆皮卡从对岸冲过来,轮胎碾过浅滩的沙,“嘎吱嘎吱”地陷进泥里,车斗里的鸦片砖用防水布裹着,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轮胎印被今年的雨水泡得发胀。

原本清晰的花纹晕成了模糊的块,像道没愈合的疤,边缘的沙被冲刷得往中间聚,把最深的那道辙填了半寸。我记得当时截住皮卡时,驾驶员慌得掉了钥匙,轮胎还在空转,“呜呜”地搅着沙,把这几道印子刻得更深。现在,辙里积着浅浅的水,在夜视镜里泛着亮,倒映着对岸晃动的手电光,像在重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离轮胎印不远的地方,躺着颗生锈的弹壳。

是9毫米口径的,弹壳底部的编号被锈蚀得看不清,却仍能认出是缅甸政府军的制式弹药。去年缉毒时,这颗子弹擦着我的耳际飞过,“咻”地钻进旁边的橡胶树,现在那棵树的树干上还留着个洞,洞口长出了新的树皮,把弹孔包成了个疙瘩,像块结痂的伤口。

望远镜的镜头转回到河面。

有片芭蕉叶顺流而下,叶尖在水面上划出细弱的痕,很快被洄水卷住,打着旋往对岸飘。叶面上沾着的泥土在绿色光谱里呈深褐,是从上游的山坳里冲下来的——那里昨天还在交火,烟柱在白天能飘出几里地,此刻却只剩河水带着战场的碎屑,静静淌过边境线。

我松开有些僵硬的指节,镜筒微微晃了下,绿色的世界跟着颤了颤。指腹蹭过握把的防滑纹,突然摸到道细小的裂痕——是去年截住皮卡时,枪托撞在镜筒上留下的,当时没在意,现在却像条细蛇,在掌心的老茧下轻轻蠕动。

对岸的手电光又亮了,这次更急,像在发某种信号。橡胶林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不是克钦语,是缅甸语的呵斥,夹杂着枪栓拉动的“哗啦”声。我重新攥紧望远镜,指节再次泛白,绿色光谱里的湄公河、橡胶林、轮胎印,突然都成了绷紧的弦,而那弦的另一端,系着七十年来从未停歇的枪声。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把整个山脊裹得密不透风。芭茅草的叶片在夜风里轻轻颤,影子投在傣鬼的狙击枪上,像片晃动的网,把枪管的冷光遮得严严实实。他趴在土坡的凹处已经快两个小时,身下的腐殖土带着潮湿的腥气,顺着作训服的领口往里钻,冻得肋骨缝隐隐发疼,可他右眼始终贴着橡胶眼罩,连眨眼的频率都精确得像秒表——这是喀山决赛时练出的本事,哪怕蚊虫钻进耳朵,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也不会偏半分。

突然,他贴在眼罩上的脸微微动了。

不是大幅度的转头,是下颌骨轻轻往左侧偏了半寸,像块被微风拂过的礁石。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股说不出的警觉,我攥着夜视望远镜的指节猛地收紧——跟傣鬼搭档三年,我太熟悉这个信号,这是他捕捉到异常时的本能反应,比任何警报都灵。

“左侧山脊,”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气音轻得像蛛丝,顺着瞄准镜的金属支架往我耳边飘,“距离1200米,有动静。”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猛地把夜视望远镜转向左侧。镜筒里的绿色世界瞬间倾斜,芭茅草的叶片、远处的界碑、河湾的浅滩都在视野里晃了晃,最终定格在1200米外的山脊线上。那里的灌木长得比别处密,墨绿色的光谱里像团纠结的乱麻,风吹过时,枝桠晃动的频率和别处没什么不同,可傣鬼的枪身已经微微调整了角度,护木上的红土布蹭过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蛇在蜕皮。

瞄准镜的镜片突然亮了下。

不是月光,是星子的微光被镜片反射,在暗黑的夜里划出道细弱的银线,快得像流星。傣鬼的左眼眯得更紧了,睫毛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在颧骨处积成细小的冰晶。他的拇指搭在调焦旋钮上,指腹的老茧蹭过金属纹路,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十字准星在瞄准镜里稳稳锁住山脊线的某片灌木——那里的叶子晃动得有点怪,不是被风吹的左右摇,是带着种向上的、挣扎的动。

“不是政府军的制服。”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半分,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把望远镜的倍率调到最大,镜筒里的绿色世界瞬间被拉大,灌木的叶片边缘看得清清楚楚,连叶面上的虫洞都像一个个黑洞。有片矮树丛突然往下沉了沉,不是被积雪压的,是有东西从底下钻了出来,速度极慢,像颗刚从土里拱出的种子。那东西的轮廓在绿色光谱里呈灰黑色,比周围的灌木浅,边缘毛茸茸的,不像是军装的硬挺线条。

“是……”傣鬼的话顿住了,喉结在作训服领口下轻轻滚了滚。

瞄准镜的十字准星突然左右微晃了两下,像在确认什么。他的肩膀绷得像块铁板,连呼吸都屏住了——我能看见他后颈的肌肉突突在跳,那是极度专注时的反应,上次在喀山决赛,他锁定移动靶时就是这个样子。山脊线上的风突然变向,吹得那片灌木往我们这边倒,露出底下更清晰的轮廓:有个圆滚滚的东西,被什么东西驮着,正慢慢往前挪。

“咔嗒。”

调焦旋钮被他猛地转了半圈,齿轮咬合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根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瞄准镜里的画面瞬间清晰了数倍,刚才模糊的灰黑色轮廓突然有了细节——那不是军装的迷彩纹,是种褪色的土布,布料边缘磨得发毛,在夜风中轻轻飘。

“是老百姓。”傣鬼的声音终于松了半分,却又带着新的紧,“背着包,往界碑这边挪。”

我把望远镜死死抵在眼眶上,镜片压得骨头生疼。绿色光谱里,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原来是个麻袋,被人用绳子捆在背上,袋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东西,边缘垂下来的布条在风里晃,像面破烂的旗子。背着麻袋的人佝偻着腰,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手往膝盖上撑,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他的周围又陆续冒出几个影子,都背着类似的包,一个跟着一个,踩着前面人的脚印,在山脊线上连成串,像条缓慢蠕动的蛇。

“不止一个。”我数着从灌木后钻出来的影子,指节攥得发白,“至少五六个,都背着包。”

傣鬼的调焦旋钮又“咔嗒”转了小半圈,这次更轻,像怕惊动了目标。瞄准镜里的画面再次拉近,能看见最前面那个人的侧脸——在绿色光谱里呈淡黄色,布满深深的沟壑,是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沾着草屑和泥土,额角往下淌着什么,在绿色光谱里呈亮白色,不是汗,是霜水,顺着脸颊往下滴,在下巴处凝成冰珠。

“往界碑这边挪。”傣鬼的声音里终于没了迟疑,每个字都像淬了夜露的冰,“速度很慢,像是在躲什么。”

我突然想起昨天在营区听到的消息——缅甸政府军和克钦独立军在对岸的山坳里交火了,炮弹把半个村子的茅草屋都掀了。这些人……是逃难的?可1200米的山脊线,往下就是陡峭的坡,再往前300米就是17号界碑,那是两国的分界线,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往这边挪,身后追的恐怕不只是战火。

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微微抬了抬,从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移到他头顶的天空。傣鬼的食指离开了调焦旋钮,轻轻搭在扳机护圈上,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贴着,像只蓄势待发的猫爪。他的呼吸变得极缓,每次吸气时,护木都会随着胸腔的起伏轻轻颠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这是他进入战斗状态的信号,刚才还带着迟疑的枪身,此刻突然有了股杀气,像头终于锁定猎物的豹子。

“他们的包……”我突然发现不对,把望远镜往左侧偏了偏,“有个包在动。”

最末尾那个影子背着的包是侧着的,袋口露出个小小的、晃动的轮廓,在绿色光谱里呈亮黄色,比周围的颜色都浅。那轮廓突然往上顶了顶,包口的布料被撑得鼓鼓的,接着传来一声极轻的、被捂住的哼唧,像只受惊的小猫。

是孩子。

傣鬼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瞄准镜的镜片又反射了一下星子的光,这次更亮,像颗突然亮起的信号弹。他的拇指离开了调焦旋钮,转而握住护木,红土布上的赭石粉被攥得簌簌往下掉,在枪身下的腐殖土里积成小小的土堆。

山脊线上的人影还在缓慢移动,最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转身往后面摆手,动作慌张得像在驱赶什么。他的脚下滑了一下,半个身子往坡下倾,背着的麻袋“哗啦”往下坠,露出里面装的不是武器,是捆得结结实实的衣物,还有几穗干瘪的稻穗,在夜风中轻轻晃。

“不是武装人员。”傣鬼的声音里终于透出点松快,却又多了层复杂的沉,“是逃难的。”

瞄准镜的十字准星从人影上移开,转向他们身后的山脊线。那里的灌木依旧安静,可我们都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夜色里藏着太多眼睛——政府军的巡逻队、潜伏的叛军、甚至可能还有走私集团的眼线。这些背着包的老百姓,就像走在钢丝上的蚂蚁,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我摸了摸腰间的通话器,橡胶按钮上的霜化成了水,沾在指尖冰凉。远处的湄公河传来“哗啦”一声,是鱼跳出水面,声音在寂静里荡开,显得格外远。而1200米外的山脊线上,那串缓慢移动的影子还在往前挪,他们的包在背上晃,像驮着整个家的重量,朝着界碑的方向,朝着这片暂时还算安宁的土地,一步一步,挪进了我们瞄准镜的视野里。

傣鬼的拇指又搭上了调焦旋钮,这次没有转动,只是轻轻按着,像在掂量什么。瞄准镜的镜片反射着星子的微光,把那些影子的轮廓映得格外清晰,而他的枪身,始终稳稳地架在那里,像座沉默的界碑,守着这片夜色,也守着那些正在靠近的、脆弱的生命。

我猛地旋过手腕,夜视望远镜的橡胶镜筒撞在眼眶上,钝疼混着镜身的冰冷往骨头缝里钻。镜筒里的绿色光谱像被突然打翻的颜料,刚才还聚焦在河湾的光斑瞬间碎裂,又在半秒内重新凝聚——这次,焦点死死钉在左侧山脊那片摇晃的灌木丛上。

绿色的世界里,三个影子正从灌木后渗出来。

不是利落的战术动作,是带着滞涩的钻,像三颗被泥土裹住的种子,好不容易才挣开枝桠的纠缠。最前面的身影佝偻着背,脊梁骨在褪色的土布下凸成道锋利的棱,像根被压弯的竹片。他背上的麻袋鼓得离谱,袋口用粗麻绳勒了三道,结打得歪歪扭扭,显然不是惯于负重的人。麻袋底蹭着地面的腐叶,“沙沙”轻响顺着夜风飘过来,细得像蛛丝缠过耳廓——不是硬物拖拽的沉,是软物摩擦的涩,能听出袋里装的该是衣物或谷物,边角还耷拉着半截褪色的蓝布,在绿色光谱里泛着灰,像块被遗弃的头巾。

他的脚步碎得像踩在碎玻璃上。

每挪半步就顿一下,膝盖往侧面撇,显然右腿受了伤——裤管在膝盖处有片深褐的渍,在绿色光谱里呈暗哑的黑,该是结了痂的血。脚腕转动时,草叶被带得往两侧倒,露出底下被踩实的土窝,窝里积着的夜露被搅成白沫,像团融化的银。他突然往左侧猛倾,麻袋“咚”地撞在棵树干上,袋里滚出个圆滚滚的东西,在草叶间弹了两下——是颗干瘪的椰子,壳上还留着牙啃的豁口,显然是路上的口粮。

中间的身影矮了半截,是个女人。

她怀里搂着个团状物,被褪色的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在绿色光谱里泛着惨白,是孩子的额头。女人的左臂不自然地弯着,袖口沾着片深褐的泥,该是刚才摔倒时撑地蹭的。她的右脚始终不敢完全落地,拖着地面往前挪,草叶在她脚后根堆成小小的丘,像条被犁开的浅沟。最打眼的是她的右手,死死捂在孩子嘴边,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连带着手腕的筋都绷成了弦——那力道太狠,指腹几乎要嵌进孩子细嫩的脸颊里。

“呜……”

声气从指缝里挤出来,细得像漏风的哨子。不是清亮的哭,是被死死憋住的闷哼,混着孩子鼻腔里的鼻涕泡破裂声,在死寂的山脊上炸得格外脆。女人浑身一颤,捂得更紧了,指缝里漏出的呜咽突然变调,像被掐住的小猫发出的哀鸣。她飞快地转头看身后,脖颈转动的弧度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合页,发髻上的银簪在绿色光谱里闪了下,快得像颗流星——那是克钦族女人的嫁妆,此刻却在逃亡路上晃得人心慌。

最后那个身影最沉,步子压得极低。

看不清年纪,只能看见他手里攥着根磨秃的木棍,棍头沾着新鲜的树脂,该是刚从树上折的。他的后背也鼓着,却不是麻袋,像揣着个方形的硬东西,被粗布衫裹着,边角在绿色光谱里泛着暗褐的光——是铁皮盒?还是旧书本?他始终落后女人半步,每当女人踉跄时,他的木棍就会往前伸半寸,虚虚地护在她腰侧,却从不敢真的碰到她,像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忌讳。

草叶摩擦的“沙沙”声突然乱了。

最前面的男人猛地停住,麻袋在背上晃出个大弧度,他扭头往身后比划着什么,手掌劈砍的动作又急又狠——是在警告?还是在催促?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挣了下,哭声冲破指缝,变成道尖锐的刺,虽然只持续了半秒,却像根烧红的铁丝,狠狠扎进这凝固的夜色里。

我攥着望远镜的指节突然发疼,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捏得死紧。镜筒的金属边缘嵌进掌心老茧,压出道青白的痕。绿色光谱里,那片灌木丛的阴影突然深了半寸——不是风动,是有东西在后面跟着。距离太远,看不清轮廓,只能看见草尖在无声地倒伏,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正慢慢往三个身影的方向爬。

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加快脚步,怀里的孩子被颠得又发出声闷哼。她的花布鞋踩进个土坑,整个人往前扑,怀里的孩子差点脱手——就在这时,最后那个身影猛地往前窜了半步,用木棍死死撑住地面,同时伸出左手,在女人后腰处托了一把。他的袖口滑上去,露出小臂上的刺青,在绿色光谱里呈模糊的蓝——是克钦族的图腾,一只展翅的鹰,只是鹰的翅膀被划了道深痕,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撕裂。

最前面的男人已经爬上了山脊的缓坡,麻袋拖过块碎石,发出“咔啦”脆响。他回头看了眼,突然扯开嗓子喊了句什么,声音被夜风撕得碎,只辨出几个含混的音节——像是克钦语里的“快”。

我把望远镜的倍率调到最大,绿色的画面开始发颤。能看见女人花布衫上的破洞,露出里面干瘪的乳房轮廓;能看见孩子露在外面的小脚丫,脚趾甲缝里全是黑泥;能看见最后那个身影的裤脚,被什么东西撕开了道大口子,露出脚踝上缠着的布条,布条下渗着的血在绿色光谱里呈暗哑的黑。

而他们身后那片倒伏的草尖,离得更近了。

有片叶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碾得粉碎,在绿色光谱里爆成一团模糊的白。接着是极轻的“咔嚓”声,像骨头摩擦的脆响,顺着风飘过来时,刚好盖过孩子又一声被捂住的呜咽。

三个身影终于爬上了山脊线,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给他们的影子镀上了层银边。最前面的男人突然举起麻袋,往界碑的方向指了指,动作里带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女人抱着孩子,突然朝着我们潜伏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夜视镜的镜片会反光,但她的目光显然没聚焦,只是茫然而惊恐地扫过,像溺水者在抓最后一根稻草。

我松开咬得发酸的后槽牙,舌尖尝到点血腥味。夜视镜的绿色光谱里,那三个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界碑挪动,麻袋拖过草叶的“沙沙”声、女人压抑的喘息声、孩子偶尔漏出的呜咽声,还有他们身后那片越来越近的、沉默的阴影,突然在山脊线上织成一张网——而我们,正趴在网的边缘,看着猎物和猎手,同时向这片边境线靠近。

树影里不断有新的身影冒出来,像被夜风惊动的蚁群。

我举着夜视镜的手慢慢移动,镜片压得眼眶发酸。刚数到第七个身影时,又有个佝偻的轮廓从榕树后挪出来——是个拄着竹杖的老人,竹杖底端包着铁皮,戳在腐叶堆里发出“笃笃”的响,每响一声,他的肩膀就跟着颤一下,像株被风蚀的枯木。他身后跟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辫梢缠着红布条,布条上沾着草籽,被夜风掀得往脸前飘,她却顾不上拂,只是死死攥着老人的衣角,指节在粗布上掐出白痕。

“至少五个家庭。”我的声音有点干,喉结往上滚了半寸,才把唾沫咽下去。夜露顺着望远镜的镜筒往下淌,滴在虎口的老茧上,凉得像针。数到第十二个身影时,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队列——不是散乱的逃,是有意识地跟着最前面那个背麻袋的男人,像群被头羊领着的羊,脚步里带着种盲从的慌。有个矮胖的身影突然蹲下去,从怀里掏出个豁口的搪瓷缸,往嘴里倒了点什么,缸沿的锈迹在绿色光谱里呈暗褐,像圈凝固的血。

他们的移动轨迹像道被风吹歪的线,始终朝着左前方的17号界碑。

我把望远镜往那个方向偏了偏。800米的距离,在夜视镜里缩成片模糊的绿,界碑的水泥轮廓却异常清晰——那是块两米高的方柱,顶端的国徽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却坑坑洼洼,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最显眼的是碑身西侧,三道深痕斜斜地划下来,最深的那道能塞进半根手指,是去年缅北叛军的流弹刮的,弹片嵌在水泥缝里,至今还留着暗锈,像块没拔出来的碎牙。

碑脚围着半圈碎石,是往年巡逻队堆的界标。碎石堆里有个碗口大的浅坑,焦黑的边缘向外翻卷,像朵被烫坏的花——我对这个坑记得清楚,去年雨季,一颗12.7毫米口径的子弹擦着碑顶飞过去,“轰”地钻进旁边的土地,炸起的泥块溅了界碑满身,那焦黑的印就是当时留下的,雨水冲了半年都没褪净,反倒让水泥的灰白更显刺目。

界碑周围的芭茅草长得比别处密。

叶片上还留着弹孔,是某次交火时被流弹扫的,孔眼边缘卷着焦黑的边,像被烟头烫过。有几株草茎弯向界碑,顶端的穗子几乎要碰到碑身,仿佛在试探那道看不见的边境线。草底下的泥土比别处硬,是被常年的脚印踩实的,能看见深浅不一的靴印——有我们巡逻队的07式军靴,有缅甸政府军的丛林靴,甚至还有走私者穿的胶鞋,这些印记叠在一块儿,把界碑脚下的土地碾成了块沉默的战场。

“看方向,是冲17号界碑来的。”我把望远镜压得更紧,镜片里的身影已经过了山脊线,最前面的男人突然加快了脚步,麻袋在背上晃出大弧度,袋口的麻绳松了半寸,露出里面裹着的旧衣物,有件小褂的袖口绣着蓝花,像极了克钦族女人常穿的样式。

老人的竹杖“笃”地戳在块石头上,突然往前栽了栽,姑娘尖叫着扶住他,竹杖从手里脱开,滚进草里发出“哗啦啦”的响。这动静惊得后面的人全停了步,有个抱着包裹的女人突然往回看,眼神在夜视镜里呈亮白,带着种近乎恐惧的警惕——她在怕什么?是怕身后的追兵,还是怕前面那道冰冷的界碑?

17号界碑的水泥柱在夜色里泛着冷光。碑身东侧刻着的“中国”二字被雨水泡得发乌,笔画边缘的水泥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钢筋,像根没藏好的骨头。去年缉毒时,我曾靠在这碑上喘过气,后背能感觉到弹痕的凸凹,像贴着块布满伤疤的皮肤。那时连长说:“这碑看着硬,其实比谁都脆,得用脚一步一步守住。”

此刻,那些往界碑挪动的身影越来越近。

梳辫子的姑娘已经捡起竹杖,扶着老人慢慢走,竹杖的铁皮头在地上划出细弱的痕。背麻袋的男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声音被风撕得碎,只辨出个“家”字。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蹲下去,把脸埋进孩子的花布里,肩膀抖得像片落叶——她大概是看见界碑了,那道冰冷的水泥柱,此刻成了他们眼里唯一的希望。

我放下望远镜,指腹蹭过镜片上的雾气。远处的橡胶林里传来隐约的枪响,闷得像闷雷,却足够让树影里的身影一阵骚动。最前面的男人突然扔下麻袋,朝着界碑的方向跑了两步,又猛地回头,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17号界碑的碑顶,国徽在云缝漏下的月光里闪了下。那些深浅不一的弹痕、焦黑的浅坑、嵌着弹片的裂缝,突然都活了过来,像在无声地数着过往的枪声。而此刻,它正沉默地站在那里,等着那群背着家当的身影靠近,等着我们这些潜伏在暗处的眼睛,做出下一个决定。

我的喉结又滚了滚,这次带着点发紧的疼。夜视镜里的绿色世界里,17号界碑像块浸在夜露里的铁,而那些不断靠近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踩着边境的伤痕,往这道最后的防线挪来。

傣鬼的右手突然从护木上抽回,指节在夜色里划出道残影。通话器就别在战术背心第二颗纽扣旁,黑色外壳沾着夜露,按键缝隙里卡着根芭茅叶的细刺,是刚才潜伏时蹭上的。他指腹的赭石粉还没擦净,混着掌心的汗,在塑料壳上洇出片暗褐,像块没干的血渍。

“笃、笃、笃。”

指节叩在通话器外壳上,三声,间隔精准得像秒表。第一下最重,震得细刺从按键缝里弹出来,“啪”地落在伪装网上;第二下稍轻,却带着股往骨里钻的劲,通话器的指示灯突然闪了下红光,像只骤然睁开的眼;第三下最急,几乎贴着第二下的尾音,仿佛再慢半秒,什么东西就要从夜色里扑出来。

这是侦察连的紧急暗号,比无线电呼救更沉——只有在“目标不明、威胁迫近”时才会用,三年来,我们只在喀山靶场的实战演练里用过一次,那次是模拟遭遇伏击。

他的指腹还没离开通话器,浅褐的赭石粉就在黑色外壳上晕开,像道正在蔓延的锈迹。那痕迹顺着按键边缘往下爬,勾住了“发送”键的凸起,像只无形的手正死死按着这道无声的警报。护木的红土布被他刚才的动作带得晃了晃,藤刺勾住网眼,发出“嘶”的轻响,在死寂里像根针划过人的神经。

“嗤——”

喉震麦突然启动,电流的“滋滋”声先钻出来,像生锈的铁丝在摩擦,刺得人耳骨发麻。傣鬼的声音紧接着砸进来,不是平时的稳,每个字都带着被夜露冻硬的棱角:“边境线17号界碑西北侧800米,发现不明身份边民。”

他顿了半秒,瞄准镜的十字准星仍锁着山脊线上移动的身影,指腹在通话器上微微发颤——不是怕,是极致专注时的本能反应,就像钢丝上的走卒,每块肌肉都绷成了弦。“数量约15人,携带包裹,正向我方边境线移动,速度每分钟12米。”

数据报得极准,像在用标尺量过。电流声突然变尖,“滋滋”声裹着他的呼吸,能听出他在刻意压着气:“疑似缅北战乱流民,但……”他的喉结滚了滚,护木的赭石粉又掉了些,“无法排除武装人员混编可能。”

最后那句像块冰砸进滚油里,夜突然更沉了。芭茅草的叶片不知何时停了晃,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远处湄公河的水声,“哗哗”地撞着耳膜,像在倒数。

“请求指示。”

尾音被电流咬得发颤,像根即将绷断的钢丝。喉震麦的震动透过锁骨传过来,带着他胸腔的起伏,每一下都撞在我的神经上。通话器的指示灯还在闪,红光映着那道浅褐的赭石粉痕,像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我盯着他握着通话器的手。指节泛着青白,不是冷的,是攥得太狠,把掌心的老茧都挤变了形。护木的红土布上,刚才被他指腹蹭过的地方,赭石粉少了块,露出底下旧布的毛边——那是喀山靶场的红土,此刻却像在为这道边境线的紧张,褪了层色。

电流的“滋滋”声还在持续,像条毒蛇在耳边吐信。山脊线上的身影还在移动,17号界碑的轮廓在夜色里泛着冷光,而这声“请求指示”悬在半空,像颗没引爆的雷,连夜露都不敢落在通话器上,怕惊扰了那即将到来的回应。

三分钟像三个世纪那么沉。

夜露顺着伪装网的藤刺往下滴,“嗒、嗒”砸在傣鬼的狙击枪护木上,红土布的赭石粉被溅得簌簌掉,在枪身下积成小小的土堆。我数着第七滴露水落地时,通话器突然“滋啦”一声爆响,电流杂音像条被踩住的蛇,在耳机里疯狂扭动,带着金属摩擦的尖啸,刺得人耳膜发疼。

“滋——咔!”

电流突然炸出串密集的爆破音,接着,连长的声音像块烧红的铁,劈碎电流杂音钻了出来。那声音带着急火,喉结滚动的摩擦音都清晰可辨,显然是从值班室的折叠床上猛地弹起来接的电话,连呼吸都带着跑调的喘:“收到!重复坐标!”

傣鬼的喉震麦立刻回应,电流的“滋滋”声裹着他压到最低的气音:“17号界碑西北侧800米,我方潜伏点东向30度,确认无误。”

通话器里沉默了半秒,只有电流在“嘶嘶”喘气,像头被按住的野兽。接着,连长的声音更急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清晨未散的烟味和指挥部的油墨味:“保持观察!所有人贴死地面,切勿暴露——”他顿了顿,电流突然变粗,“像块青苔粘在土坡上,风动你都不能动!”

“支援小队十分钟内抵达。”这句话像根倒计时的引信,被他咬得格外重,“装甲车过了河湾,车灯已经灭了,正摸黑往界碑靠,动静会很轻,注意甄别友军信号。”

我攥着微冲的手突然发紧,护木的防滑胶带缠着的细藤倒刺扎进掌心,疼得人指尖发麻。十分钟——足够山脊线上的身影走完那800米,足够藏在暗处的眼睛眨三次,足够一颗流弹从瞄准到击发。

“重点是甄别!”连长的声音突然拔高,电流杂音跟着变尖,“看他们的包——正常流民背衣物粮食,武装人员的包会有硬边角,是枪托!看步伐——老百姓慌得碎步挪,当兵的再装也藏不住落脚的稳!”他的话里带着咬牙的劲,“别被人当枪使——缅甸政府军最近在克钦邦丢了阵地,就盼着制造摩擦,好把水搅浑!”

“重复!”电流突然“啪”地爆了声,像有根电线被烧断,“缅甸政府军近期有越界迹象,昨天巡逻队在15号界碑发现了他们的罐头盒!务必警惕——别让流民成了他们的挡箭牌,更别让真狼混在羊群里闯进来!”

最后几个字带着爆破音,震得耳机嗡嗡响。通话器的指示灯闪了下红光,随即暗下去,像只闭上的眼。电流的余震还在耳膜上跳,连长的急嗓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脑子里——“挡箭牌”“真狼”“越界”,这些词混着夜露的冷,往骨头缝里钻。

傣鬼慢慢松开按在通话器上的手,指腹的赭石粉被汗水泡成了泥,在黑色外壳上糊出片模糊的痕。他的喉震麦还贴在脖颈上,橡胶边缘被体温焐得发潮,能看见皮肤下突突跳动的动脉,像根跟着倒计时的弦。

瞄准镜的十字准星里,山脊线上的身影还在挪。最前面那个背麻袋的男人突然绊了下,麻袋滚到地上,露出里面的衣物——可谁能保证,下一个打开的包里,不会滚出支上了膛的步枪?

夜突然静得可怕,连湄公河的水声都低了半分。只有通话器里残留的“滋滋”余响,像根没掐灭的烟头,在寂静里明明灭灭,把这十分钟的等待,烘得比靶场的暴雨更沉。

我的手顺着战术腰带往下滑,指尖先触到95自动步枪的冰凉枪身,接着勾住了握把。防滑胶带在出厂时就缠得极紧,纹路深得能卡住指腹的老茧,此刻却缠着根刚潜伏时顺手扯的野葛藤——藤条细得像根铁丝,是从土坡的石缝里拽的,表皮的倒刺还带着新鲜的绿,尖得能戳穿作训服的布料。

“刺啦。”

藤尖的倒刺猛地扎进掌心老茧,不是尖锐的疼,是带着韧劲的钻,像根细针往茧子深处挑。那痛感顺着神经往天灵盖窜,把刚才因潜伏太久而生的昏沉瞬间驱散,连耳后的芭茅草叶摩擦声都清晰了几分——叶片边缘的锯齿刮过枪身,“沙沙”响,像有只小兽正顺着枪管往上爬。

握把的橡胶被夜露浸得发黏,胶带的缝隙里卡着几粒红土,是从护木蹭来的赭石粉,混着掌心的汗,在纹路里积成小小的泥球。我轻轻攥了攥,枪身的冷顺着指缝往骨缝里渗,比夜露更甚,冻得指节发僵,却奇异地让动作更稳——就像去年在喀山靶场,暴雨里攥着枪,越冷越能盯住靶心。

芭茅草的叶片突然被夜风掀起,影子在瞄准镜的镜片上晃成片乱网。

不是规整的晃,是忽左忽右的飘,像谁在镜头前挥着块破布。最宽的那片叶子掠过镜片时,刚好遮住对岸的橡胶林,把树影切成碎块,倒像被撕碎的迷彩;窄些的叶片贴着镜沿晃,影子细得像发丝,缠在十字准星的刻度线上,像给瞄准镜蒙了层纱。可这纱挡不住视线,反倒让远处的动静更显诡异——河湾的浅滩上,有团黑影突然沉了沉,不是水流的动,像是什么东西刚从水里钻出来,只露个顶在草叶间。

那晃动的影子网,把整个边境线都罩在了里面。

网的东边是17号界碑,水泥柱在夜色里泛着冷光,碑身的弹痕像张咧开的嘴;西边是湄公河,墨色的水面上飘着片芭蕉叶,叶尖正往对岸的橡胶林漂,像在传递什么信号;而网的正中央,是那些正往界碑挪动的身影——最前面的男人已经把麻袋重新背好,袋口的麻绳松了半截,露出里面卷着的蓝布,被夜风掀得往脸前扑,他却顾不上扯,只是埋头往前挪,每一步都踩在芭茅草的影子里,像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眼睛。

我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机护圈,金属边缘磨得发亮,是常年扣扳机蹭出的印。刚才藤刺扎出的疼还在掌心留着余劲,让指节始终绷着股微颤的力,像张拉到半满的弓——这股劲在喀山救过我,当时靶场突然炸响模拟雷,就是这股绷着的劲,让我没让枪从手里飞出去。

“哗啦。”

远处的橡胶林里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被夜风撕得碎,却刚好钻进耳朵。芭茅草的影子猛地顿了下,像被这声响惊住,接着晃得更急,镜片上的网突然乱成团,把那些往界碑挪动的身影罩得更紧——他们的步伐也乱了,有个抱孩子的女人突然蹲下去,把脸埋进孩子的襁褓,肩膀抖得像片被雨打的荷叶。

我把枪握得更紧,防滑胶带的纹路深深嵌进老茧,藤条的倒刺又往肉里扎了半分。掌心的泥球被攥扁,红土顺着纹路往下淌,在枪身留下道浅褐的痕,像道正在蔓延的血。芭茅草的影子还在晃,可我已经透过那乱网看清了——这不是普通的夜,是张蓄势待发的猎网,而我们和那些身影,都是网里的猎物,只差谁先惊动那藏在暗处的獠牙。

夜风突然变凉,裹着河湾的水汽往衣领里钻,冻得后颈发紧。我盯着瞄准镜里那片晃动的网,突然觉得掌心的倒刺疼得正好——疼才能清醒,清醒才能盯住每片晃过的叶子,每道移动的影子,还有那藏在夜色里、随时可能扑出来的动静。

就在这时,傣鬼后颈的肌肉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猛地绷成了块铁板。

不是渐进的绷紧,是瞬间的僵死——刚才还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此刻硬得能敲出脆响,连肩胛骨的轮廓都突兀地顶起来,像块从皮肉里硌出来的青石。他贴在橡胶眼罩上的脸纹丝不动,只有左眼的睫毛在剧烈颤抖,刚才还凝在眉骨的霜花被抖得簌簌往下掉,在护木的红土布上砸出细碎的白痕,像撒了把碎盐。

“咔。”

狙击枪的护木突然往左侧偏了半寸,动作轻得像片落叶,却带着股往骨里钻的劲。护木上缠着的红土布被这股劲扯得发紧,边缘的棉絮翘起,沾着的赭石粉“簌簌”往下掉,混着伪装网的藤蔓碎渣,在枪身下积成小小的土堆——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像有人正用指甲刮着耳膜。更细的藤蔓被带得从网眼里弹出来,尖刺“啪”地抽在他的耳后,他却没眨一下眼,仿佛那刺扎的不是皮肉,是块冻透的铁。

瞄准镜的镜片突然亮了下,不是星子的反光,是他瞳孔骤然收缩时的应激——十字准星在绿色光谱里疯狂微调,像条突然被惊动的蛇,猛地窜向右侧。调焦旋钮被他的拇指死死按住,指腹的老茧嵌进金属纹路,“咯吱”一声闷响,比刚才的藤蔓声更刺心,像是齿轮在强行咬合。

“瞄准镜右下方,900米。”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气音细得像拉到极限的钢丝,每个字都带着颤——不是怕的颤,是极度紧绷时的震颤,像张被拉满的弓在微微发抖。喉结在作训服领口下剧烈滚动,把后半句卡住半秒,才终于砸出来:“两个穿迷彩的。”

我猛地把夜视望远镜转向那个方向,镜筒撞在眼眶上的疼都顾不上了。900米外的灌木丛像团浓墨,可在绿色光谱里,两道影子正贴着地皮蠕动——不是平民那种慌张的挪,是极低的匍匐,手肘和膝盖交替发力,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每前进半米就停顿一秒,耳朵贴向地面,显然在听周围的动静。

“迷彩是土黄杂色,”傣鬼的气音裹着电流的滋滋声,比刚才更急,“不是政府军的丛林数码纹,袖口有磨损,像是……”他顿了顿,瞄准镜的十字准星突然定死,“是叛军的制式服,去年在克钦邦见过同款。”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手里的东西。

右侧那个影子的右手始终贴在腰间,枪托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弧形的护木顶起布料,像块藏在衣下的骨头——不是短枪,是步枪的尺寸,长度约莫一米,该是缅甸叛军常用的A-1。左侧那个更隐蔽,左手攥着什么长条状的东西,被灌木挡了大半,只露出个发黑的顶端,在绿色光谱里泛着冷光,像把磨亮的砍刀。

“手里有家伙。”傣鬼的声音突然沉到谷底,气音里的颤变成了冰碴子,“正贴着灌木丛绕后——方向是17号界碑右侧的盲区,离边民队伍不到300米。”

我握着微冲的手突然沁出冷汗,握把的防滑胶带瞬间变得湿滑。那片灌木丛是界碑的视觉死角,平时巡逻都得绕着走,此刻却成了绝佳的伏击位——他们在等,等那些边民走到界碑下,再借着人群的掩护冲过来,甚至可能……把平民当盾牌。

护木的红土布又“簌簌”落了些土,这次带着傣鬼指节的劲。他的食指已经搭在扳机护圈上,不是虚搭,是指腹微微发力,把护圈压出了道浅痕——那是准备击发的信号,去年在喀山,他就是这样扣下扳机,子弹穿透1200米的风,钉在移动靶的正中心。

瞄准镜的镜片上,那两道影子还在蠕动。右侧的人突然停住,抬头往边民队伍的方向看,动作快得像只探颈的蛇,帽檐下的脸在绿色光谱里泛着冷白,嘴角似乎还勾着笑——那是猎人看见猎物掉进陷阱的笑。

“他们的战术是包抄,”傣鬼的呼吸突然变得极缓,每口气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先绕到界碑后,等边民靠近就……”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那未出口的话,比任何枪声都更让人脊背发凉。

夜风突然停了,芭茅草的叶片僵在半空,影子不再晃动,反倒像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道潜行的影子。我的指节攥得发白,微冲的枪身抵在肩窝,冰冷的金属压得骨头生疼,却压不住心跳撞得胸腔“咚咚”响——像在倒计时,每跳一下,那两个穿迷彩的影子就离边民队伍近一分,离那道看不见的边境线,近一分。

傣鬼的肩膀还在绷着,硬得像块要炸开的铁。瞄准镜的十字准星已经稳稳锁在右侧那人的后心,护木的红土布上,赭石粉和藤蔓碎渣积得越来越厚,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枪声,铺好一片沉默的战场。

我猛地旋动望远镜的转向轴,金属齿轮咬合的“咔嗒”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镜筒撞在眼眶上,疼得泪腺发酸,视线却瞬间钉死在夜视镜的绿色光谱里——那片本该只有芭茅和灌木的坡地,此刻正有两道影子在蠕动,像两截被风卷动的枯木,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活气。

是两个矮壮的身影,肩宽腰粗,像被硬生生压短的树桩。他们猫着腰,膝盖弯成诡异的锐角,几乎要贴到地面,重心压得极低,每挪动一步,臀部就会微微后坐——这是标准的“低姿搜索”动作,只有受过系统战术训练的人才做得出来。左边那人的左腿似乎有些不便,落地时总比右腿慢半拍,裤管在膝盖处有块深褐的渍,在绿色光谱里呈暗哑的黑,该是旧伤渗的血,却半点没影响动作的连贯性,像头瘸腿的狼,反而因这瑕疵更显凶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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