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西出长安驿路险 ,戈壁挥刀斩豺狼,只是无好宴,唉——(2/2)
他要在暗流涌动的城外,留下一个谨慎,守礼,却又不失强硬的第一印象。
河西走廊的咽喉,大唐西北边陲的军事重镇,也是李骁记忆中充满屈辱与寒冷的地方。
巨大的城墙由取自漠北的黄土层层夯筑而成,历经风沙雨雪,表面布满斑驳的沟壑,却依然巍然耸立,透着一股苍凉而坚韧的力量。
城头之上,大唐的赤色军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守城的兵卒顶盔贯甲,持槊而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下方。
然而,当李骁的队伍靠近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复杂意味。
有好奇,有审视,有对于京官的天然疏离,更有一种深藏于底,混合着轻蔑与敌意的冰冷。
这座城,似乎并未忘记他当年是如何狼狈地离开。
老蔫巴很快从城中返回,带回了预料之中的消息。
河西节度使府反应平淡,仅派了一名职位不高的参军前来接引,态度恭敬却难掩敷衍,并将他们安置在城西一处明显久未修缮,颇为破败的监军使院。
院落不大,门庭冷落,庭中杂草已有半人高,仅有的几名值守胥吏年纪老迈,行动迟缓。
李骁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吩咐孙二狗带人立刻洒扫庭院,清理房舍,并在院落四周以及制高点布设明岗暗哨,将这座简陋的院落迅速改造成一个具备基本防御功能的据点。
而独眼老兵,则在队伍安顿下来后,便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姑臧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与人流之中。
他需要像最敏锐的猎犬一样,尽快摸清这座城池暗藏的脉络与涌动的暗流。
在驿站简单却警惕的一夜过后,次日清晨,李骁换上了一套最为正式的监军副使官袍。
这身袍服由苏杭产的上等青色绸缎裁成,虽颜色低调,但用料考究,剪裁极其合体,袍服上以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暗纹。
在光线下隐隐流动,袖口和领缘则以银线锁边,透着京城匠人独有的精致与含蓄。
这与边地将领们通常所穿,便于行动的皮质或麻布戎装,形成了微妙而鲜明的对比。
他腰侧左悬表明身份的鱼符,右挂那面可直通帝听的令牌,仅带了孙二狗一人作为随从,徒步前往位于城中央的河西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的节堂远比长安的宫室宏阔粗犷,巨大的梁柱由整根楠木制成,未经过多雕琢,却自有一股雄浑之气。
堂内铺着厚重的青石板,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河西舆图以及猛虎下山图,气氛肃杀凝重。
河西节度使王忠嗣端坐于主位之上的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大椅上。
他年约四旬,面容如同被塞外的风沙和战火精心雕琢过,线条刚硬,下颌紧抿,一双虎目即便在平静时也蕴含着锐利的光芒,不怒自威。
今日他并未着甲,只穿了一身象征一品大员的紫色圆领常服,但那股久经沙场,执掌生杀大权所带来的压迫感,却比满堂顶盔贯甲,肃立两旁的将领们更为强烈。
这些将领按品级分列左右,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剑,齐刷刷地聚焦在踏入堂内的李骁身上。那目光中,有对京官的好奇,有对“监军”这一身份的天然排斥,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李骁甚至敏锐地捕捉到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应是昔日凉州李氏的门人故旧,此刻他们的眼神尤其冰冷。
李骁稳步上前,在距离王忠嗣案前约十步处站定,依官场礼节,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末将李骁,奉陛下旨意,出任河西监军使院副使,参见王帅。”
随即,他双手捧起任命文书和那面令牌,由一名亲兵接过,转呈至王忠嗣案上。
王忠嗣的目光在文书和令牌上扫过,并未拿起细看,只是用他那特有,中气十足的声音淡淡道。
“李副使一路远来,辛苦了,陛下心系边事,特遣使监察,本帅自当遵从圣意,予以配合。”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只是眼下吐蕃屡有异动,边陲军务繁重紧急,一切需以战备为首要,李副使可先安顿下来,熟悉情况,若日后对军务有所见地,依制呈报即可,本帅自会斟酌。”
这番话,客气中带着明确的界限,既是表明主人身份,更是暗含告诫。
边镇有边镇的规矩,军机大事,由他王忠嗣决断,李骁这个“监军”最好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外行指导内行,更不要试图掣肘。
李骁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再次躬身,不卑不亢地回应。
“末将谨记王帅教诲,监军之责,在于佐助王帅整肃军纪,核查军备,畅通圣听,使将士用命,边陲永安,末将定当恪尽职守,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贻误王帅军机大事。”
他姿态放得低,将监军的职责限定在“佐助”和“核查”范围内,话却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也守住了朝廷赋予的基本职权。
王忠嗣鼻中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端起案上的粗陶茶碗,呷了一口。
节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滞和尴尬。
或许是为了展示军威,亦或是存了进一步试探的心思,王忠嗣随后邀请李骁前往城北大校场观摩军队操练。
校场之上,号角连绵,旌旗蔽日。
数千河西精锐将士列成严整的方阵,随着令旗挥动,不断变换阵型。
赤水军使李光弼亲自在场中指挥,但见他令旗所指,骑兵如同钢铁洪流般发起冲锋,马蹄声如雷鸣撼动大地。
步卒则如铜墙铁壁,进退有序,长矛如林,反射着森冷寒光。
弓弩手轮番齐射,箭矢破空,如同飞蝗骤雨。
杀声震天动地,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整个校场,充分展现出河西边军久经战阵的强悍风貌。
演练间隙,一名身形格外魁梧,满脸骄横之气的校尉,或许是得了某种暗示,突然猛夹马腹,脱离本阵,风驰电掣般冲至观礼台前,直到距离台缘不足十步才猛地勒住战马。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马蹄重重落下,溅起的尘土几乎扑到李骁的袍角。
那校尉稳住战马,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马鞭,斜睨着台上的李骁,故意放声大笑,声音洪亮得整个校场几乎都能听见。
“哈哈哈,久闻李副使是京都来的贵人,见识过天子脚下的羽林卫风采,不知今日看我等河西儿郎演练的这粗浅把式,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听说副使在长安与京中诸位贵人交情匪浅,想必这骑射功夫定然也是了得,何时能让我等边鄙之人开开眼界?”
话语中的讥讽与挑衅之意,毫不掩饰。
周围列队的将领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哄笑,许多目光都带着戏谑看向李骁,等待着他的反应。
王忠嗣依旧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校场,仿佛没有听到这近乎无礼的挑衅。
又仿佛在默许着什么,静静地观察着李骁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下马威。
李骁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无恼怒,也无窘迫。
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观礼台边缘,目光并未首先看向那名校尉。
而是落在他胯下那匹仍在喷吐着浓重白气的河西骏马身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片刻,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王忠嗣,拱手施礼,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诚恳。
“王帅麾下果然皆是虎狼之师,军容鼎盛,气势磅礴,骁今日得见,钦佩不已,方才这位将军控马之术尤为精湛,冲锋之势锐不可当,确是一员难得的骁将。”
他话音到此一顿,在场众人,包括那名校尉,脸上都露出或明显或含蓄的得意之色,以为这位京官终于要服软认怂了。
然而,李骁的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
“然则。”
他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观礼台。
“观这位将军方才策马冲锋之时,起步瞬间,马缰回收似乎急促了半分,此虽能令马匹瞬间加速,但长此以往,易使其前蹄发力过猛,若遇长途奔袭,恐有早衰之虞,再者,方才向左翼迂回转向时,将军身体重心下意识压得略偏左后,此举在平常操练无妨,然若战场之上突遇右侧来袭,恐调整不及,露出破绽,此皆细微之处,或许是为将者习惯使然,然于战场瞬息万变之际,丝毫之差,或便关乎生死成败。”
他目光转向那名校尉,依旧平和。
“末将不才,昔日在瓜州戍守,于石堡城血战,曾与吐蕃铁骑多次周旋,于这马背征战一道,偶有些许粗浅心得,皆是同袍以鲜血换来的教训,监军之责,首要在于查缺补漏,佐助王帅练就一支精益求精、万无一失的百战雄师,末将方才所言,绝非刻意挑剔将军技艺,实乃职责所在,还望王帅与这位将军明鉴。”
他这一番话,语速平缓,言辞看似谦逊,但所指出的两个瑕疵。
却精准无比地切中了骑兵操典中强调的关键细节,非真正精通骑战,且观察入微者不能道出。
一时间,校场上那些原本带着哄笑和轻视的目光渐渐发生了变化,许多将领收起了笑容,露出思索甚至惊讶的神色。
那名校尉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转而涨得通红,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在王忠嗣陡然变得严厉的目光逼视下。
只得悻悻地拨转马头,灰头土脸地退回了本阵。
一直沉默观战的李光弼,此时看向李骁的眼神中,少了几分最初的轻视,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与探究。
当晚,王忠嗣在节度使府设宴,为李骁“接风”。
宴席设在与节堂相连的宏阔大堂内,数十盏牛油火炬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巨大的条案上摆满了烤得金黄酥脆的全羊,大盆的牛羊肉羹,以及一坛坛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当地酿造的烈酒。
数名身着艳丽胡服的舞姬,随着急促的鼓点,在铺着地毯的中央场地旋转跳跃,舞姿热情奔放,充满了边塞之地特有的豪放与粗犷气息。
河西道的文武官员几乎悉数到场,轮番向李骁敬酒。
言辞看似热情洋溢,问题却个个刁钻古怪。或旁敲侧击探问长安朝局动向,或故作好奇打探杨国忠的真实意图与脾性,更有人借着几分酒意,旧事重提,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着:
“听闻李副使身边常佩一柄宝刀,乃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刃,却不知是否真如外界传闻那般,有吸人精魄的异能?”
话音落下,附近几桌顿时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李骁腰间。
李骁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展现出极佳的酒量,但应对之间却始终保持着冷静与分寸。
对于涉及朝局和杨国忠的敏感问题,或以“圣心独运,非人臣可妄测”轻轻推挡,或以“李某职责仅在监察河西军务,不敢妄议中枢政事”坦然回应。
当那“妖刀”之说再次被刻意提起时,他面色不变,坦然解下腰间那柄用一袭暗青色锦缎稍作包裹的“斩机”,平放在自己身前的食案之上。
刀虽未出鞘,但就在它被放下的瞬间,离得近的几名官员莫名地感到周遭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弥漫开来,让附近的喧嚣不自觉地降低了些许。
“此刀名为‘斩机’,乃家母所遗唯一念想。”
李骁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稳定,不带丝毫火气。
“它随李某转战千里,从瓜州戈壁到石堡城头,斩过吐蕃酋首,饮过朔方叛逆之血。在李某心中,它乃是忠勇之刃,护国之器,专斩不臣,绝非什么兴风作浪的妖邪之物。”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若哪位同僚心存好奇,不信此刀之利只在于杀敌卫国,大可上前,李某愿以此刀一试,看它是否锋利依旧。”
他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将“斩机”与“忠勇”、“护国”联系在一起,反而让那些心怀叵测的质疑显得苍白无力。
一时间,竟无人敢接话,方才出声挑衅之人也讪讪地低下头去。
王忠嗣的目光在那锦缎包裹的长刀上停留了数息,深邃难测,随即才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好了,今日宴席,只为给李副使接风洗尘,那些无稽传闻,不必再提,诸位,满饮此杯!”
宴席最终在一种表面热闹喧嚣、内里却始终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城西那座简陋的监军使院,已是深夜。
寒凉的月色透过大地,在室内洒下清冷的光辉。
李骁摒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孙二狗、老蔫巴和不知何时已悄然返回的阿爷在书房议事。
烛火摇曳,将几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有些凝重。
阿爷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低沉。
“王忠嗣治军极严,赏罚分明,在军中威望极高,他眼下全部心思都放在防备吐蕃秋后可能的大规模入寇上,对于将军的到来,内心必然不喜,但以其性格和眼下局势,短期内应不会明着为难或驱逐。”
“凉州城内,李氏和王氏的残余眼线仍在活动,虽不成气候,但需加意提防,免得被其暗算。”
“另外,军中粮草辎重的转运环节,效率比预期要低,属下怀疑,这可能与几家掌控着河西漕运和陆路运输命脉的本地豪商有关。”
李骁静静听完,手指在坚硬的木制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沉思了良久,方才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
“王帅是聪明人,更是国之柱石,只要我们不主动去坏他抗击吐蕃的大局,不触碰他的核心权力,他暂时不会与我们撕破脸皮,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不是与他争权,而是如何在这城里,先站稳脚跟。”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清晰地说道。
“第一,涉及吐蕃的军情研判,作战部署、兵力调动,我们一概不主动询问,更不插手干涉,务必避免与王帅发生直接冲突,第二,从明日开始,我们便以监军本职行事。”
“巡查周边军堡、核点各军员额,查验库中军械甲胄,审核粮草账目储备,这些事情,我们要做得低调,但必须扎实,这是我们的权力,也是我们了解河西军底细,寻找可能存在的漏洞甚至把柄,从而赢得话语权的最佳途径,尤其是粮草转运,这里面或许大有文章可做。”
“第三,想办法尽快联系上‘碎叶驼铃’在这里的负责人,我们需要借助他们的网络,了解河西的经济脉络和吐蕃那边的实时情报。”
“第四,凉州的旧怨,无论是李氏还是王氏,暂且全部压下,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清算的时候。”
他的策略清晰而务实。
示弱以避锋芒,恪尽职守以立威,暗中积蓄以图后效。
他要让王忠嗣和河西上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李骁这个监军,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只知搬弄是非,阿谀奉承的幸臣弄臣,而是一个真正懂行军,能办事,实力派官员。
唯有先证明自己的价值和不可或缺,才能在这虎狼环伺,危机四伏的河西之地,挣得一席稳固的生存空间,进而图谋更远大的未来。
孙二狗、老蔫巴肃然领命。
老兵则微微点了点头,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同。
众人离去后,书房内只剩下李骁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城深夜的寒风立刻裹挟着戈壁特有的沙土气息扑面而来,远比长安的夜风更加干燥、冷冽,带着一种原始的荒凉感。
他解下腰间的“斩机”,覆盖其上的粗布滑落,露出那古朴无华,却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刀鞘。
他的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硬木刀柄上,那枚镶嵌的绿松石,感受着其中传来的悸动。
刀身内部,那常年缭绕的灰雾似乎在缓缓流转,与窗外无边的黑暗遥相呼应。
凉州的夜,比长安更黑,更深沉。
而在这片黑暗之下,隐藏的刀锋,也必然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他握紧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