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老丐之死(2/2)
为了他那卑微却戛然而止的生命。
为了他那句在死亡映照下,显得如此沉重而珍贵的“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也为了他自己这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生。
凌云缓缓地、沉重地蹲下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出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冷僵硬,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翼翼地,为老乞丐理了理身上那些散乱的、冻硬的破布,试图将他裹得更严实一点,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那可怕的冰冷。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老人这最后、也是唯一的安眠。
“老丈,对不起……我没能……”
他想说“我没能救你”,想为自己昨夜的离去、为没能带来更多食物、为没能分享一点草料棚里或许更厚实的稻草而道歉。然而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哽住了。他发现这句话是如此苍白无力,虚伪得可笑。
他连自己都快要养活不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野狗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又能救得了谁呢?昨夜他自己也是靠着那半个冻硬的红薯才勉强撑过来的。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弃徒,谈何救人?这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
他环顾了一下破败阴冷的庙堂,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堆散落的、同样破旧不堪的麻布上。那是老乞丐平日里一点一点捡拾积攒起来,准备在更冷的时候用来裹在身上御寒的最后指望。
凌云默默地走过去,俯身将那些冰冷的、散发着尘土味的麻布抱了起来,沉甸甸的。
他回到老乞丐身边,小心翼翼地将老人的身体连同那些盖着的破布稻草,一起包裹进这些更大块的麻布里。他的动作很笨拙,手指冻得不听使唤,甚至有些僵硬,好几次麻布从他手中滑落。
但他做得无比认真,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一层又一层,尽可能地将那冰冷的、瘦小的身躯包裹起来。
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老人做的、最后的事情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裹好之后,他看着那个被层层麻布和稻草包裹起来的、显得更加瘦小、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心中翻腾着难以形容的滋味——是悲伤,是无力,是巨大的空洞。
他不能让老乞丐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躺在冰冷的破庙里,任由饥饿的老鼠或者野狗啃食,那是对逝者最后的亵渎。
他要找个地方,把他埋了。给这个卑微的生命,一个最后的、简陋的归宿。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生了根一样,在他心中变得无比坚定。这坚定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他在破庙后面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把早已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铲——不知道是哪个流浪汉丢弃在这里的,铲刃虽钝,铲柄也快朽了,但勉强还能用。
他费力地拖起那把沉重的铁铲,冰冷的铁锈蹭在手上。他来到破庙后面一块相对平坦、远离路径的空地上,选了个地方,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挖掘。
脚下的冻土,坚硬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每一铲下去,都只能勉强撬开一小块冻得发白的土块,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软。铁铲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哐哐”声。
凌云咬紧牙关,牙根都咬得生疼。他调动着身体里残存的每一分力气,高高举起铁铲,再狠狠地砸下去。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棉袄,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寒风一吹,更是冷得刺骨,像无数根冰针扎在身上。
但他没有停下。手臂的酸痛,身体的寒冷,肺部的灼烧感,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着。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老乞丐那句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的话:“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老乞丐的念想,或许已经随着他生命的熄灭而彻底消散了,化为了虚无。
可他的呢?
他凌云的念想是什么?
是向青云宗、向那些陷害他的人复仇吗?让仇人血债血偿?
是卧薪尝胆,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新夺回失去的一切,让那些鄙夷他的人刮目相看?
这些念头,曾经是支撑他在绝望深渊里没有彻底沉沦的唯一支柱,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可在老乞丐这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面前,在死亡这终极的虚无映照下,这些曾经无比强烈的念头,突然变得有些模糊,有些遥远,甚至……有些可笑。
就算报了仇,就算重新站到了青云宗之巅,将仇人踩在脚下,又能怎么样呢?
能改变老乞丐在这个寒夜里无声冻死的命运吗?能让那半碗米汤的温暖重新回到老人冰冷的身体里吗?
能弥补他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吗?失去的荣光,失去的修为,失去的青春,失去的……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温度?
能找到……真正支撑他活下去的、属于“活着”本身的意义吗?
他不知道。巨大的迷茫如同浓雾将他笼罩。
但他知道一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像老乞丐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冰冷的角落里,像野狗一样被遗忘,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不能!
他还有一口气在!胸膛还在起伏,虽然艰难。
他还有思考的能力!即使痛苦。
他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不甘!
不甘就这样在仇恨和苦难中彻底沉沦下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不甘就这样被命运彻底击垮、碾碎,像老乞丐一样,连挣扎的痕迹都留不下!
不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未解的疑问!
这种不甘,像一颗在死灰中顽强闪烁的、微弱的火星,在他早已被绝望和麻木冻结的心底,悄然点燃,顽强地跳跃着。
他挖了很久,很久。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汗水浸透又冻硬,冻硬了又被新的汗水融化。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全凭着那一点不甘在机械地挥动铁铲。
直到太阳艰难地爬升到了半空,惨白的光线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洒在冻土上,他才终于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勉强能容纳一个人的土坑。坑壁粗糙,坑底还带着未化开的冰碴。
他放下铁铲,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急促地喷出。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个用破旧麻布和稻草包裹起来的、小小的身影,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冰冷的土坑里。
然后,他再次拿起铁铲,一铲,一铲,将挖出来的、冰冷的冻土,缓缓地填埋回去。泥土落在麻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墓碑,没有葬礼,没有香烛纸钱,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悼词。
只有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土堆,在破庙后面空旷的雪地里,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凌云站在土堆前,默默地看了很久。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吹乱了他枯草般的头发。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无言的沉重。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对着这个小小的土堆,鞠了一躬。
一个迟来的,饱含着无尽愧疚、感激和敬意的鞠躬。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献上的祭奠。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一步一挪地,慢慢地离开了破庙,离开了那座小小的新坟。
寒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卷着地上的雪粒,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和来时一样冰冷刺骨。
但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然而,在这沉重的步履之下,却又隐隐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坚定。
老乞丐的死,像一记势大力沉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浑浑噩噩的心上。
让他在麻木的沉沦和仇恨的漩涡里,第一次被震得抬起了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脚下这片泥泞不堪、几乎将他吞没的土地。
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除了复仇的执念和生存的本能之外,“活着”,这两个字本身,到底承载着什么意义?人,究竟为什么而活?
他依旧不知道答案。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
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一点: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如同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不能再被仇恨和自怜完全吞噬!
那个萍水相逢的老乞丐,用他卑微的生命和冰冷的死亡,给了他人生中最沉重、也是最珍贵的一课。
“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他的念想,或许不应该仅仅只剩下复仇的火焰。那火焰能烧毁敌人,也可能最终烧毁他自己。
或许,还应该有一点别的什么。
一点……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而非仅仅在“没死”的东西。一点能支撑他在废墟上,重新站直身体的东西。
凌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起头,望向青风城之外,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无边无际、充满了未知的远方。
他的眼神,依旧被巨大的迷茫和刻骨的疲惫所占据,黯淡无光。
但在那迷茫的深渊最底部,却有一丝微弱的光芒,在悄然闪烁,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阴霾。
那是一丝不肯认命的不甘。
一丝在无边沉沦中,挣扎着抬起头颅,想要看清天空、想要呼吸一口自由空气的不甘。
这丝不甘,很微弱,很渺小,像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但它毕竟,已经在最深的冻土下,被死亡点燃了。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复仇之路何其艰难,活着本身又何其不易。
但他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带着这丝不甘,这丝被死亡唤醒的、对“活着”本身的疑问,活下去。
去寻找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