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孤军夜奔,一意孤行/(2/2)
“再来!”文丑怒吼,枪舞成雨。他的“勇”几乎压进夜里每一股风里,一人一枪,把缝口撑成了战场。他的腿绷成弓,腰绷成弦,手是箭,箭在弦上,弦在风里。
吕布的戟却很慢。慢得像在挑刺。他每一下都落在文丑呼吸之间,每一寸都让开了枪的怒。他不抢,他等。他等到文丑手腕第一丝肉的颤,等到黄鬃马眼里第一丝惊的白。
“现在。”吕布的眼皮一垂,戟尾忽地一挑。那一挑象是一只无形的手,从文丑枪杆下托起了他的“勇”。勇被托空,一瞬失根。戟锋反手翻起,扣住枪颈,往下一压,枪身在“咯”的一声中弯成了弧。
文丑爆喝一声,猛松手,弃枪取刀,整个人如雷霆倒挂,刀从上至下劈向吕布面门。吕布笑意极淡,像风里起了一线凉。他不退,戟柄上一扳,戟尾“叭”的一声抽在文丑手腕。刀落。文丑反手去接,虎口被震开,血丝顺着指缝渗出来。
“还来。”吕布低声。
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把文丑最后一分理智钉在缝口。文丑吼到几乎劈裂了夜:“来!”
他扑上去。吕布这一次不再等。他往前一步,马步沉如山,戟锋划了一个极小的半弧,像在空里写了个“钩”。那钩在文丑胸甲下缘勾住一线,顺势一撩、再撩——胸甲被挑开一指宽的口,戟锋回收,贴着那口,直上。
“叮——”
短促的一声响,像一颗很小的星在铁夜里破碎。文丑的身子硬住。他低头,看见戟尖从胸口探出半寸。血没有立刻喷。他还看见吕布的眼,黑得没有火。那是山顶雪的黑,是深井的黑。
“你……”他想说“好”,或者“我不服”,或者“我不甘”。可喉头只有一团热。那热从胸里涌上来,堵住了他所有的字。他忽然很清醒,清醒得像在极冷的水里睁开了眼:原来勇,到了这一步,只是一口气。气散,勇就没了。
吕布抽戟。文丑从马背上跌下,泥和火一起扑在他脸上。他看见远处火蛇缠着仓脊,听见马在嘶,兵在倒,听见有人喊“撤”。他想再站起来——手指抓住了一把泥。泥凉、滑、没抓住。然后一切都黑了。
缝口一瞬安静。下一瞬,魏延刀背一敲横木:“断!”
横木旋起,后队最后一线生路被当场卡死。张辽侧翼齐出,三面合围,刀与盾拼命发出最短的声音。每一声,沮授都在心里记下数量:死三,活五,退七。数到一半,他咳出一口血来,血鲜艳、温热,落在盐石上,像一朵红花。
“先生!”石仲扑过去。
沮授抬手,示意无妨。他把血抹在石上,指尖按了按那朵红:“记住今夜。勇死在地,智死在火。我们的人,不能死在‘骄’。”
石仲点头,眼圈红到发疼。
“撤。”张辽的令声不高,却无比清楚,“不追。烧尽,退井。”
魏延回到缝口,最后看了文丑一眼,把他的铁枪从泥里拔起,往火里一送。枪在火里扭成一条黑蛇,嚓啦作响。魏延笑了一声,笑里没有丝毫轻蔑,只有战的纯粹:“好枪。可惜。”
——
袁绍大营的怒,像潮,真就沿着早先陈宫所说的路势扑了过来。怒潮最前端,正是袁绍本人。旌旗压地,他披甲骑在马背上,面色铁青,眼睛里燃着火。他看见了——驿路口的火,乌巢的火,文丑的旗倒在泥里。
“谁!”他几乎是以嘶吼问天,“谁敢!”
没有人答。风替所有人答:火。
“击!”他一甩缰,马踢着火星往前扑。郭图、辛评在后连声劝止,声音被鼓角撕成碎片。那片碎,在火里飞舞。
也在此时,一支“救火队”从另一翼压来。旗帜低低,声张不大,车上水桶在夜里轻碰,发出木与水的柔声。袁绍怒里生喜:“曹孟德,终究识大体!”
“泼!”押车的军侯一声喝。水泼下去,火在地上踉跄了一步。下一息,木桶下层的“水”,油的香忽然扑鼻,火像被喂了一嘴甜的,腾地猛亮一层。押车者装出惊慌,连声道:“是坏油!是坏油!”
袁军人影里又乱了一乱。郭嘉在远处策马上坡,扶着胸口笑:“风从西北,火向西南。今夜的火,谁也救不得。”
曹操立在他身侧,望着远处另一端的黑旗。他没笑。他在心里掂着——那黑旗之下的人,今夜以一意孤行,赌赢了“勇”的头;明日,还要与“怒”的潮当面撞。
“传令,勿近。”他淡淡,“隔岸观火,不取巧功。”
“丞相可还记得方才之言?”郭嘉咳了一声,“推他一把。”
曹操目色一深:“不急。”
——
并州军前沿。陈宫远远望见缝口那边的寂静,望见魏延抬手发出的“成”号。他没笑,只是肩上的那块骨头松了一寸。他转身对副官道:“撤第二重疑兵,收前沿旗,靠栅守。告诉文远:不许贪杀,不许追。”
副官去了。他这才抬眼,正对上吕布从火后出来的身影。那人全身甲在火光里像黑鱼鳞,戟锋上一条血线沿着弧光滴下来,滴到泥里,一声短促的“啵”。
“你还是去了。”陈宫道。
“去了。”吕布答。
陈宫盯着他的眼:“值吗?”
吕布看了他一瞬,忽而把戟插在泥里,像把一面旗插进湿土。他没有立刻答。他抬起手,解开喉下甲扣,露出被汗水与火气焐得发红的颈。他仰头,深吸一口风,风里都是火与盐的味道。
“值不值,”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戟柄里渗出来,“要看明日。”
陈宫懂了。他不是问今夜斩首值不值,他要看明日怒潮来时,士心可稳、名可立。这人一路杀到今日,已经把“胜败”的秤砣丢去一半,换成了另一只看不见的砝码:名。
“那便看明日。”陈宫缓缓道,“但今夜,收兵。整阵,灭火,不许触敌怒锋。”
吕布点头。他拔戟,目光越过陈宫的肩,落在那边被火灼红的天。他忽然想起貂蝉从火里坠落的影子,胸口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了一下。他把那只手按回去,按到心里最深的黑里。
“文和。”他对贾诩,“让‘鸩’收拾场面。留下印子,但只够人猜,不够人证。我要袁营里吵,曹营里笑,却笑不出声。”
贾诩拱手:“诺。”
“沮授。”吕布又唤。沮授从盐石后走出,唇角尚有血。吕布看见那滴血,眉梢动了一下,“可撑?”
“撑。”沮授笑,薄,明,“主公交我算账,我便把命算成零头。”
吕布沉默了半息:“你不是零头。”
沮授微一怔,眼里有亮光一闪即没。他拱手:“谨受主公此言。”
——
天近四更。火势自内燃向外,仓脊嘶鸣,檩木一根根在风里发出像颤琴一样的声响。并州军收束如潮回窝,旗敛锋收,狼头缩入夜的背面。缝口上,文丑的身躯被火映成一个黑影,倒在泥里,像一块被风雨磨了很久,终于裂开的石。
张辽把他的头巾解下,绑在一根折断的横木上,插进泥里——不为他立碑,只为记“此处不可再战”。魏延把最后一袋油盐砂撒在栅道断口,火从那里低低舔了一下,像给黑夜盖上一层被子。
“回。”张辽道,“天一亮,他们就来。我们要以‘整’对‘乱’,以‘冷’对‘热’。”
他和魏延并肩走回栅外。远处,吕布站在风里,戟在手。陈宫走到他侧边,没有说话。两人就那么并肩站着,看火、看风、看天边极轻的一线白。
“主公。”张辽来到近前,抱拳,“文丑已殁。后队溃散。袁营怒潮必至。”
吕布“嗯”了一声,眼里没有喜,也没有松。他只是把戟横过来,戟锋在空里画了一记,很小,很轻,像在写一个字。
“守。”他把那字写成声,“守到他气尽。再杀。”
陈宫偏头看他:“你知道‘一意孤行’四字,今夜离你有多近吗?”
吕布笑了一下,笑意薄得像雪上划过的风:“近得能闻见。”
“那你怕吗?”
“不怕。”吕布的眼里有火,有夜,也有一线很小的光,“走到这一步,若怕,就不叫吕布。”
风从他话里穿过,旗在风里张开,黑狼在风里露出牙。天边的白更清了些。火在天白前最后一次昂头,吐出一口亮得刺眼的红。鼓声未起,心声先齐:一意既决,便以孤行。
——
天亮之前,乌巢的大门“轰”地倒下去,黑烟在倒下去的一刹那腾空,像一头身子终于被切断的兽,发出最后一声长吼。并州军阵列如砌,长矛森然,黑旗无言。袁绍的怒潮正自北而下,旌旗压地,声若奔雷。
而在更远的另一端,曹操收起视线,转身回帐。他的步子很稳,像一条看不见的河。他知道,真正的“官渡”,从今晚才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