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风中的影子(1/2)
第三卷·官渡之战/第195章/风中的影子:潼关谍影与暗夜的鹰/
潼关的风,象是从两边山脊夹出来的一柄长刀。夜一落下,刀背先抹过烽楼上的老砖,冷得生响;再贴着城堞一路扫过,火把被逼得斜着燃,火舌贴在木杆上嘶嘶作声。黄河在脚下扭着身子,黑亮得看不见尽头,只有浪头翻起的白沫像一群被风拔起来的针。
东面天际还留着一线深蓝。影鹰台上,一只戴了银铃的小鹰收起翅,爪子抓紧横木。它背羽乌而亮,胸前被人用极细的丝绳系着一只筒,筒口用蜡封住,蜡上印着一个看不出的微记。鹰侧过头,瞳仁缩成一线,像把这关外的风一丝一丝地理干净。
“再等一刻。”守台校尉低声说。他肩上披着旧狐裘,裘毛被风一压一扬,仿佛活物。他身后两个兵士各握一只骨哨,骨哨没有响,响在风里会走样,走样就误命。所以他们只握着,握得指节发白。
城下的渡道被夜压成一条更黑的带,一辆驿车静静靠在榆树背风的一侧。车夫缩在毡毯里,斜靠着打盹,毡上落了薄薄一层霜。驿丞“史杵”把手插在袖里,袖里藏着一只小铃,铃舌上缠了棉。他把铃轻轻掂一下,棉绵里透出极轻的一点金石之声,只有离得极近的人能听见。
“到了。”他在心里说。
从对面阴影里挪出一个挑担的女客,担子一头挂茶篮,一头挂药篓。她走路不急不缓,步长八寸,落脚极稳,像每一步都要踩在一条看不见的线的节点上。近了,她把担子轻轻一放,打开茶篮,从下层取出一包茶饼。茶饼的外屉剥开,露出一枚薄薄的青石片。石片中空,夹着一片比指甲还小的绢。绢上只一笔,弯弯的一横,像风在沙上留下的一道纹。
“鸩”的头目把石片递给驿丞,眼神落在他袖口那只小铃上:“明路给风听,暗路给雪看。”
驿丞点头,把石片换进袖内的暗袋:“北城旧靴换新靴,步长乱了半寸。你们该换‘看雪’的人。”
“已换。”她答,声音淡,“并州文远昨日自请调哨,‘听风’改‘看雪’。风里太多假声,雪上不易伪。”
她停了一停,又道:“关里有‘鹰’。”
驿丞眼皮一抬。鹰,他知道,不是烽台那只戴铃的猎鹰,而是曹营在潼关设的“暗鹰”。那是一群不穿军服、不列军籍的眼与手,夜里出来,白天像影。他们不鸣也不叫,只在风里把人的影子扣住,一扣,人的命就变了。
“今夜,”女客把茶篮重新扣好,担子往肩上一挑,“‘鹰’要捕鸽,鸽不是我的。”
驿丞一怔,随即明白。并州故意放一只带假文的鸽,给“鹰”去抓;真文不经天,不经风,只经雪。他看了看她的手,那手白,手背上细细的茧是握剑留下的。他不问是谁写的文,也不问文里写了什么。他只把小铃再在袖里轻轻晃了一晃——“得”。这是约定的应声。
女客转身入夜。风把她的衣角掀起一点,露出里头束在腰的黑带,黑带的结打在右侧三寸。这是并州今夜的“形”:右结三寸,花结不露。她的影子在地上被风压扁,又被砂吹散,散开的一瞬,像一只展翅却不鸣的鸟。
——
潼关城内,执法所西偏的小院,“暗鹰”的头领在灯下磨针。他姓韩,名暝,出身不见本籍,入曹营后只留一纸“韩某”。他不佩刀,刀太响;他身上只带一根两寸长的骨针,上头刻着一枚小鹰,鹰的爪紧,像抓着他的命。
案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今晨从许丞相处传来的“勿急、勿杀”的调令;另一封,是钟繇自关中发来的警告:关外多“流言带”,说天子将西幸,命诸关预备粮道。两封信理路相冲:一封叫你慢,一封逼你紧。韩暝把两封信压在一起,压到纸角起了一点楞。他眼睛深,眼底有一团不散的黑。他知道,郭嘉会笑,笑里说“缓”;许褚会皱眉,说“当心”;荀文若会按着调子不许乱。可他不在三人之间。他在风里,他要抓风里的人。他不能乱,不能慢,但更不能让自己的手比风早。
门上轻轻一响,属下进来,抱拳:“头儿,北门外的榆树下,有‘铃’。驿丞史杵。”
“看过他的脚。”韩暝不抬头。
“八寸缓。”
“对。”韩暝叠起信,放到一旁,“东面酒肆的风铃响了一记?”
“响了。有人在后巷写了一个‘奉’字。”
韩暝指尖一顿。他记得曹丞相说过:“今夜,刀摆出来,让人自己看。看见刀比看见血更乱。”他也记得另一句话,是荀文若几日前极轻极轻地送进来:“韩某,别沾‘天子血’,别逼‘天子党’一口气咽绝。”那句末尾的“咽绝”,带着一个士人的冷静。他不喜欢“冷静”,但他承这个“别”。
“抓鸽子。”韩暝道,“先抓鸽子。”
——
影鹰台上,那只戴铃的小鹰被摘了铃,铃被兵士揣进怀里。守台校尉抚一抚它的羽,低声唤:“阿夜。”鹰把喙贴在他的指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像应声。校尉把它抱到城东的风口,抬手放走。
并州驿道那边,一只鸽从茶篮里腾空,羽毛灰,受过吓,用力过快。它的脚上绑了一条极细的青丝,丝上套了个小小的灰纸筒。纸筒里,有字——“天子西幸,潼关备粮”。这句对的人,一看便知“热”,热得假,因为天子究竟何时出宫,岂有明字入筒的道理?但“暗鹰”要看的不止字。他们要看,谁在放鸽;谁在接鸽;谁在风里给鸽让出一条路。
阿夜自风上划下,翅影扫过城堞。它的喙直直朝鸽脚的绳套去,风里一刹,羽片彼此相贴,响出极轻的刷刷声。鸽子“咕”的一声,脚往上一缩,错开,被鹰的一翅打在背上,“扑啦啦”翻了几个跟头。阿夜并不咬死,只压,“暗鹰”的鹰从不在城上见血,血会让人乱。他压着鸽,兵士飞奔上前,轻巧地把纸筒替下来,塞入皮囊。
韩暝坐在院里数拍。属下把皮囊呈上,他把囊口一揭,纸筒滚到他手心。他把筒轻轻一捏,纸就出来了。纸上墨点未干,边角带一点被风吹开的“毛”。他看一眼,笑了:果如所料,“热”。他把纸丢回皮囊:“松口子,放它跑。跑去看谁的影在风里最长。”
“是。”属下抱拳,退。
韩暝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骨针。他不杀人。他告诉自己——不杀。他的脑海里却止不住浮出一张脸:半月前东市的巷口,一个写“奉”的人,把名藏在雪里,把字顶在胸前。那人的指腹按在柱上时有一滴极小的血,血凝得快,凝住了他的一刹。韩暝知道自己的手势——那时他只要再往前半步,刺落,就能把那滴血改一个去处。可他没动。他在“缓”里忍,忍得手心出汗。后来,郭嘉笑称此为“最贵的缓”。他不懂“最贵”两个字,只知道胃里多了一团冷火,夜里翻身,火就往上走。
“头儿。”门外有人低声,“西关那边的烽烟,压了一线。象是有人在风里加了沙。”
韩暝起身,披上斗篷:“走。”
——
潼关西门靠黄河的一侧,有一条被风磨得光的窄坡。坡底埋着一枚铁环,环上经年磨出的纹里有积雪。今夜,铁环被人掀开了一道缝。并州的“看雪”人换到了这里——一个不起眼的老军,他拿着一枝扫帚,扫雪的动作极慢,一寸一寸,从坡底到环边,再从环边扫回坡顶。扫到第三遍时,有人从暗里递出一片竹签。竹签极薄,薄得像风里夹的一片草叶,上头只刻了一个字:北。
老军把“北”字刮成雪的纹理,然后再把雪打平。他的眼里有一条细细的光,那光是风吹出来的。他把扫帚靠在铁环旁,手伸进袖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羽毛。羽根是灰色的,顶端有一撮黑。他捏住羽根,轻轻一抖,羽便顺着风落到坡下的缝里。羽根里塞着一片比香灰还细的丝。这丝里藏的,是今夜真正要走的“字”。它不经天,不经风,不给任何“鹰”抓,只给雪、给土、给人心里最温的一处存。
“北。”老军在心里重复。他知道,这个“北”不是方向,是去“北”的人。去北的人名,不能说,只能藏。他把铁环复合,复得像从未动过。
他刚起身,一道影从风里撕开,落在他的背后——韩暝。韩暝没有出声,只看扫帚。老军握扫帚的姿势很稳,不紧不慢,像真的在扫。韩暝的目光往下落,落在铁环的接口。接口处没有新刮的痕迹。他又看老军的鞋底——鞋底纹路旧,砂陷在沟里,像河床里的泥。他又看雪面——雪面平,只有扫过的一条纹像风里摁了一条线。
“你叫甚名?”韩暝平声。
“老邹。”老军答,嗓子哑,“守这坡十年了。”
“手稳。”韩暝道。
“风大,手不稳就要滑下去。”老邹答。
两人对看。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把一句话撕得只剩下“稳”与“滑”。韩暝不再问。他转身,风把他的裘衣下摆吹开,露出里面干净得发亮的靴。靴跟踩在雪上时发出的声极轻,轻得像夜里某人说的一个字。
他走后,老邹慢慢把扫帚在地上磕了一下。扫帚梢上掉下一点灰,那点灰里有一粒看不见的小砂。砂落在雪上,雪的面上起了一点极微小的波。他笑了一下,笑在胡子里,胡子硬,笑也被磨硬。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