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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离乡的车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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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军没应声,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车斗板,投向院门口。

李秀云拉着吴小梅和吴家宝站在门槛里,没有跨出来。初春料峭的寒风卷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棉袄衣襟,另一只手死死拉着想要往前冲的吴家宝。吴家宝看着坐在高高车斗里的父亲,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身子拼命往前挣:“爹!爹不走!”

吴小梅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抱住了弟弟。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小小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发抖。

吴普同站在母亲和弟妹身后半步的地方,双手依旧插在棉袄兜里。他看着车斗里那个蜷缩在巨大尿素袋子旁、几乎被棉大衣领子淹没的熟悉身影,看着父亲那双沾着泥点的笨重棉鞋,再看看哭闹的弟弟和无声流泪的妹妹、母亲,一股又酸又涩的东西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下颌绷得紧紧的。

吴建军的目光在妻子、哭泣的儿子、强忍泪水的女儿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儿子吴普同那故作坚强却难掩波动的脸上。隔着拖拉机的轰鸣和家宝的哭喊,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那目光里,有千斤重担的托付,有无法言说的担忧,也有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默的嘱托。吴建军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走了!”王老四终于等得不耐烦,猛地一拉操纵杆。拖拉机发出更加剧烈的咆哮,排气管喷出一大股浓黑的尾气,车身猛地向前一蹿。

“爹——”吴家宝的哭喊瞬间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车斗猛地颠簸起来。吴建军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车斗边缘,稳住身体。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院门口那个小小的、在寒风中伫立的家——崭新的青砖墙泛着冷硬的光泽,妻子单薄的身影,孩子们模糊的泪眼……然后,他猛地转回头,把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棉大衣领子里,只留下一个蜷缩的、沉默如石的背影。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动了,沉重的车轮碾过村道上冻得发硬的泥泞,留下两道清晰而深刻的辙印。车斗里的人随着颠簸摇晃着,像一捆捆沉默的货物。吴家宝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吴小梅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李秀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开。她望着那辆喷着黑烟、渐行渐远的拖拉机,望着车斗里那个越来越小的、蜷缩的背影,直到它变成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通往县城方向的、笔直而空旷的土路尽头。

寒风卷着尘土和未燃尽的煤烟味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李秀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子晃了一下。吴普同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母亲的胳膊。他感觉到母亲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冰凉。

“回……回屋吧。”李秀云的声音哑得厉害,几乎被风吹散。她拉着还在抽噎的吴家宝和默默流泪的吴小梅,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跨过院门高高的门槛。

吴普同跟在后面,反手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新打的木头院门。“吱呀”一声,隔绝了外面尘土飞扬的道路和那令人心悸的“突突”声。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刮过屋檐的呜咽,和吴家宝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新房的堂屋依旧温暖,炉火在灶膛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但那股暖意,此刻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底漫上来的无边寒凉和空落。李秀云把哭累了的吴家宝抱到炕上,用被子裹好,又默默地去收拾早上没来得及刷洗的碗筷。动作机械而迟缓。吴小梅坐在炕沿,低着头,用袖子一遍遍擦着眼睛。

吴普同站在堂屋中央,环顾着这个熟悉又突然显得无比空旷的家。崭新的青砖墙冰冷坚硬,反射着窗外灰白的天光。父亲坐过的板凳空着,他常用的旱烟袋孤零零地挂在门后的钉子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廉价烟草的气息,但这气息,正被冰冷的空气迅速稀释。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原本堆着父亲的行李,如今只剩下几道浅浅的压痕和散落的几根麦草。印着“尿素”字样的巨大编织袋,那个蜷缩在车斗里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走到里屋自己的书桌前,桌上摊着寒假作业和几本初二下学期的课本。物理书翻到“力与运动”那一章,代数书摊开着函数图像。他拿起笔,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里翻腾的不是公式和定理,而是父亲那双沾满泥点的劳保棉鞋,是母亲泛红的眼圈和弟弟妹妹的眼泪,是那辆喷着黑烟、消失在土路尽头的拖拉机,是栓柱那双在牌桌上看到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像是要压下来。吴普同放下笔,走到窗前。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寒气,却隔绝不了心头的沉重。他望着院外那条空荡荡的土路,望着远处田野里残雪斑驳的萧索景象。新砌的羊圈里,那两头小尾寒羊似乎也感受到了异样,不安地“咩咩”叫了几声。

这个用青砖新砌的家,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壳子。壳子里,只剩下女人、孩子,和一头未成年的、被迫要挺直脊梁的少年。生活的重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缓冲地,沉沉地压在了吴普同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仿佛这样就能扛起那远去的“突突”声所带走的一切。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这初春旷野里,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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