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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赊来的青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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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也去!”吴小梅也穿好了衣服。

“你在家看着家宝,帮着喂喂鸡。”李秀云吩咐道,“拉砖是力气活,人多也站不开。”

吴普同默默地把自己的旧棉手套递给父亲,吴建军摆摆手:“你戴着,搬砖磨手。”

一家人沉默地出发了。清晨的寒气依旧刺骨,排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村中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吴普同跟在车旁,看着父亲拉着空车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那张欠条,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了父亲肩头,也压在了全家人的心上。

窑厂门口已经排起了队。看到吴建军拿着那张特殊的“凭证”直接找刘万福点砖,不少等着的村民都投来惊讶和探究的目光。刘万福亲自拿着账本和算盘过来,指挥着两个窑工给吴建军装车。

“一万块,青砖,数准了!”刘万福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进周围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公示的意味。

沉重的、带着窑火余温和泥土腥气的青砖,一块接一块,被窑工搬上排车。吴普同和母亲李秀云也赶紧上前帮忙。青砖入手冰凉,棱角分明,分量极沉。吴普同搬起几块,手臂就有些发酸。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砖在车斗里码放整齐,尽量不留缝隙,增加装载量。

排车像一头饥饿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青砖。车胎在重压下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车斗渐渐满了,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吴建军试着拉了拉套绳,排车纹丝不动。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再次把套绳死死勒进肩窝,身体前倾,双脚如同生根般蹬住地面,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嘿——!”

沉重的排车,终于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了一寸!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吴普同和母亲赶紧跑到车后,用尽全身力气推着。车轮每滚动一圈,都像是在与大地进行一场艰苦的角力。车上的砖垛随着颠簸微微摇晃,看得人心惊肉跳。

从窑厂到村西北角的新宅基地,不过两里多地。可拉着这几百块砖的排车,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汗水很快浸透了吴建军的破棉袄后背,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起白气。他的喘息声粗重得像拉破的风箱,每一步踏下,都在冻土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湿痕的脚印。吴普同在车后推得手臂发麻,腰背酸痛,冰冷的砖屑沾满了手套和袖口。他抬头看着父亲那因极度用力而绷紧、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那被沉重套绳深深勒进棉袄的痕迹,仿佛能听到父亲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那背影,比拉土时更佝偻,也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图腾,沉默地对抗着生活的重压。

短短两里路,仿佛走了半个世纪。终于看到那片巨大的、平整的地基土台时,吴普同几乎要虚脱了。吴建军将排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在土台边缘,猛地松开套绳,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扶着车辕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卸砖同样是个苦力活。一块块沉重的青砖被传递着搬下排车,在地基上指定的区域重新码放整齐。每一块砖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个个坚实的音符,敲打在初春空旷的土地上,也敲打在吴家人的心上。吴普同搬着砖,粗糙的砖面磨得他掌心生疼。他看着眼前渐渐堆高的青砖垛,在灰黄色的土台上显得格外醒目。这不再是泥土,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到的未来!可这未来,是父亲用肩膀和汗水,用一整年的工钱和沉甸甸的信用赊来的。这青色的砖块,仿佛也染上了债务沉甸甸的色彩。

傍晚,最后一车砖终于卸完。新地基的东南角,整整齐齐地码起了一座青砖小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而厚重的光泽。吴建军蹲在砖垛旁,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一块砖冰冷坚硬的棱角,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初生的婴儿。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座砖山,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卸下重负的疲惫,有赊欠带来的沉重压力,更有一种看着梦想基石终于落地的、近乎悲壮的踏实。

“爸……”吴普同轻轻叫了一声。

吴建军没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么多砖……得花好多钱吧?”吴普同的声音很小。

吴建军沉默了很久,久到吴普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父亲那沙哑疲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像从大地深处传来:

“钱,是人挣的。砖,是地基的骨。骨头硬了,房子才立得住。”他顿了顿,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目光扫过儿子稚嫩却已带着忧思的脸,“念你的书去。家里的事,有我。”

晚饭后,吴普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写作业。他坐在油灯下,翻开那本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久久无法落笔。白天窑厂里刘老板犹豫的眼神,父亲签欠条时紧绷的侧脸,拉砖时那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排车,父亲佝偻如弓的背影,还有那夕阳下沉默矗立的青砖垛……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他提笔,在纸上写下:

“**1991年3月x日,晴,冷。**今天跟爸去窑厂拉砖了。砖是赊的。爸写了欠条,摁了手印。刘老板开始不想答应。爸说用今年的工钱抵。拉砖的车特别沉,爸拉得很吃力,后背都湿透了。砖很重,磨手。地基上堆了好多青砖,看着很结实。爸摸着砖,看了很久。爸说,砖是地基的骨,骨头硬了,房子才立得住。欠了很多钱,爸说钱是人挣的。我心里有点沉,希望爸在窑上干活别太累。”

写完,他吹熄了油灯。窗外,月色清冷。他躺在炕上,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排车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晃动着那一片沉甸甸的青色。这赊来的青砖,是希望,也是枷锁。新房的根基,在泥土和汗水的铺垫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块有形的基石,而这基石的分量,让这个五年级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生活坚硬而冰冷的棱角。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尘土味道的枕头里,沉沉地睡去。梦里,没有拔地而起的崭新房屋,只有父亲拉着那辆堆满青砖、沉重得仿佛要陷入地底的排车,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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