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鲁米诺3(2/2)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相与发来的信息。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字:
“你的‘开心’数据模型尚未建立完成。缺少关键样本。”
遂至看着这行字,愣住了,随即一种荒谬又苦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几乎能想象出相与在手机那头,皱着眉头,对着她那份不完整的“情感数据库”感到困扰的样子。
她该生气吗?该觉得被冒犯吗?
可是,她忽然想起考核现场,相与指出窗台颗粒时的精准,想起她肯定自己发现水杯细节时的平静陈述,想起这几个月来,相与虽然无法共情,却始终用她自己的方式——指出错误、提供数据、逻辑支持——在帮助她,甚至可以说,在“带领”她前行。
相与的世界是纯白的,没有色彩,没有温度。但她从未用那片纯白去否定或涂抹遂至世界的纷繁色彩。她只是在那里,作为一个绝对客观的参照系,一个不会因任何情绪而偏颇的坐标原点。
而自己呢?自己因为渴望被理解和认同,就试图将相与拉入自己的情感世界,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一种对相与本质的不尊重?
遂至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她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地回复:
“对不起,我的情绪系统刚才发生了未经提示的波动,干扰了数据稳定性。‘开心’的样本……或许需要更长的观察周期,以及,在非应激状态下的环境。”
她发送了出去。这不是妥协,也不是嘲讽。这是一种尝试,尝试用相与能理解的语言,去描述自己的状态,去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
手机很快又亮了。
“收到。理解。情绪系统的波动是常见现象,无需道歉。新的观察周期已设定。建议:补充水分,保持充足睡眠,有助于系统恢复稳定。”
看着这条充满“相与风格”的回复,遂至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苦涩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拂面而来,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撒在地上的碎钻。她想起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想起那两句她们名字的出处。
“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相与步于中庭。”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张怀民或许也未必完全理解苏轼彼时的心境,但他们依旧可以“相与步于中庭”,可以共享那片月色竹柏影。理解和共鸣或许是奢侈的,但陪伴和同行,本身就有其意义。
她和相与,就像鲁米诺试剂与潜血反应。鲁米诺本身不发光,它只在特定的催化下,揭示隐藏的痕迹。而相与那片情感的纯白荒原,或许也并非绝对死寂,它只是等待着属于它的、独特的“鲁米诺”,去催化出无人知晓的、微弱的反应。
她不知道那反应会是什么,何时会发生。但她知道,她愿意等。愿意作为那个拿着“鲁米诺”的人,哪怕只能照亮极其微小的一隅。
因为她也在被相与照亮。相与用她的绝对理性,照见了她试图隐藏的自卑、脆弱和表演,迫使她面对真实的自己,粗糙、不完美,但……真实。
几天后,是一个月圆之夜。遂至主动给相与发了信息:
“今晚月色很好。要‘相与步于中庭’吗?”
过了一会儿,相与回复:
“可以。户外环境可能对情绪数据采集有积极影响。地点建议:法学院后面的小庭院,光污染程度较低。”
遂至看着手机,笑了笑。很好,这很相与。
她们在庭院里碰面。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里的石凳、竹丛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投下斑驳的暗影。周围很安静,只有夏虫的鸣叫。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在鹅卵石小径上。没有多余的话,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不知多久,遂至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说:“真亮啊。”
相与也停下,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低下头,操作了一下手机上的光度计App,报出一个数字:“当前环境照度约为1.5勒克斯,月光亮度属于视觉感知的舒适范围。”
遂至转过头,看着相与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清冷白皙的侧脸,忽然问道:“相与,看到这样的月光,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吗?”
相与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内部检索数据。然后,她摇了摇头:“没有特定的感觉。月光是反射太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其亮度、角度、光谱成分可以测量。‘美’或者‘宁静’,是你们赋予它的主观情感标签,我的系统无法生成此类标签。”
“哦。”遂至应了一声,没有失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知道了,这就是答案。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树。树影婆娑,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那……看到我呢?”她转过身,面对着相与,微微张开手臂,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勇敢的、坦然的微笑,不再阳光灿烂,不再完美无瑕,只是平静的、带着一点点脆弱和期待的真实模样,“现在的我,在你的系统里,是什么样的数据?”
相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掠过遂至的脸庞、身体姿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缓了流速。虫鸣、风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相与看了她很久,久到遂至几乎要以为自己的问题超出了她的处理能力。
终于,相与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下,她们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的倒影。
相与抬起手,似乎想触碰遂至的脸颊,但在距离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的手指修长,在月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她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清晰地搔刮过遂至的耳膜和心尖:
“数据流……出现了无法立即归类的波动。”
她微微偏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困惑”的光芒在闪烁,像是在纯白的画布上,第一次滴落了一滴不属于任何已知色号的、全新的颜色。
“原因……未知。”
遂至怔住了。她看着相与眼中那罕见的、细微的波动,看着她停在自己脸颊旁的手指,感受着那句“原因未知”在空气中引起的微妙震颤。
无法归类。未知。
这对相与而言,恐怕是比任何激烈的情感,都更接近“反应”本身的事情了吧?
幽蓝的鲁米诺之光,终于照进了那片纯白的荒原。虽然微弱,虽然尚未命名,但反应,确实发生了。
遂至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自己带着体温的脸颊,轻轻贴上了相与那微凉的手指。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们身上,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温柔地笼罩在同一片清辉之下。
痕迹已被照亮,反应正在发生。
而故事,还很长。
(第二十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