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2/2)
冯琢庵得知后说:“先生原来是浙江有名的文章选家,您选编的好几部书我都读过。”匡超人一听,立刻就来了兴致,炫耀道:“我在文坛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从那年到杭州算起,这五六年间,我选编的考卷、范文、名家文集,还有四书五经讲解、古文选本等等,家里都记了账,一共有九十五本。我选的文章,每次一出版,书店准能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隶的书商,都抢着进货,生怕买不到。前年我出的一本文集,到现在都被翻刻三次了。不瞒二位,北方五省的读书人,家家户户都敬重我,好多人还在书桌前摆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呢!”
牛布衣听了直乐:“先生,您这话可说错了!‘先儒’指的是已经去世的大学问家,您还在世,哪能这么称呼自己呢?”匡超人涨红了脸强辩:“不对!我说的‘先儒’,就是对先生的尊称!”牛布衣也懒得和他争论,就没再反驳。
冯琢庵又问:“还有个叫马纯上的也是做文章选编的,他选的书怎么样?”匡超人不屑地说:“他是我朋友,但马纯上写文章讲道理还行,就是没灵气,所以他编的书销路也一般。做选编生意,关键得卖得出去,不然书店得亏本。只有我编的书,连国外都有人买!”
三人一路上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几天,船就到了扬州。之后,冯琢庵和匡超人换乘去淮安的船,到王家营上岸,然后改走陆路,继续往京城去了。
牛布衣则是一个人乘船,经过南京后就来到了芜湖,随后就在浮桥口找了个叫甘露庵的小庙住下了。这甘露庵有三间门面,中间供奉着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用来堆放柴草;右边一间当作过道。进庵后是个大院落,后面有三间大殿。大殿后面还有两间房,一间住着庵里的老和尚,另一间就成了牛布衣的客房。
平日里,牛布衣白天出门拜访朋友,晚上就回到庵里,然后点上一盏灯,写写诗词来陶冶情操。老和尚看他孤身一人在外,就常常煮好热茶送到他房里,还会陪着他聊天到深夜一两点。要是赶上清风明月的好天气,两人就会一起在天井里谈古论今,相处得也是特别融洽。
没想到有一天,牛布衣突然病倒了。老和尚给他请了医生来看,吃了几十副药,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这天,牛布衣把老和尚叫到床边,虚弱地说:“我家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地,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您一直照顾我。可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我家里没儿没女,只有个不到四十岁的妻子。之前和我同路的朋友,又进京考试去了。现在您就是我最亲的人。我床头箱子里有六两银子,等我死后,麻烦您用这些钱给我买口棺材。我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您就拿去卖了,再请几位师父给我念卷经,超度超度。然后就找块空地把我的棺材寄放着,在棺材头上写上‘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可千万别把我火化了。要是能遇到个老家的亲戚,就让他把我的尸骨带回家,我在地下也会感激您的!”
老和尚听了,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又安慰他说:“你也别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您要是真有个万一,这些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牛布衣又挣扎着起身,从床里面的席子下拿出两本书,递给老和尚说:“这两本是我这辈子写的诗,虽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上面记录了和我交往的人。我不想让它们失传,所以就交给您了。要是以后能遇到有才学的人,就让他把我的诗流传出去,我死也就能闭眼了!”老和尚双手接过书,看着牛布衣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于是他赶忙回到自己房里,煮了些龙眼莲子汤,端到床前,就想扶着牛布衣喝一点。可这时的牛布衣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就勉强喝了两口汤,又面朝床里躺下。到了晚上,牛布衣痰响不断,喘息了一阵后,就断气去世了。老和尚见状,也是悲痛地大哭了一场。
当时是嘉靖九年八月初三,天气还很热。老和尚就赶紧拿银子买了一口棺材,又给牛布衣换上了新衣服,又请了几个庵里的邻居帮忙,手忙脚乱地在房间里给牛布衣入殓。匆忙之中,老和尚还跑回自己的房间,披上袈裟,拿着手击子,到牛布衣的灵柩前念起了“往生咒”。
等装殓完后,老和尚就开始犯愁了:到哪里去找空地放棺材呢?想来想去,他就觉得不如把堆放柴草的那间屋子腾出来停柩。他跟邻居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就脱下袈裟,和邻居一起把柴草搬到了大天井里堆好,然后将灵柩安置在了那间屋子里。又搬来一张桌子,摆上了香炉、烛台,还挂起了魂幡,一切安置妥当后。老和尚就趴在灵桌上,又痛哭了一场。随后,他把帮忙的众人安顿在大天井里坐下,烧了几壶茶给大家喝。
老和尚煮了一锅粥,打了十几斤酒,还买了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的食材回庵里,又请一位邻居帮忙烧火做饭。老和尚自己把饭菜安排好后,就先捧着食物到牛布衣灵柩前奠酒,拜了几拜,然后才拿到后面分给众人吃。这时,老和尚说:“牛先生是外地人,如今在这里去世,身边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阿弥陀佛,麻烦各位施主帮忙忙了一整天。我是出家人,也准备不了什么好酒好菜,就只有一杯薄酒和一些素菜,请大家随便坐坐。各位就当是做善事了,可别嫌弃我招待不周。”众人连忙说:“我们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遇到这种大事,本来就该帮忙。您还破费准备这些东西,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们心里都觉得不安,您怎么还这么说呢?”
当天,众人吃完酒菜和粥,就各自回家了。过了几天,老和尚真的请来了吉祥寺的八位僧人,来给牛布衣拜了一整天的“梁皇忏”。从那以后,老和尚每天早晚做功课、开门关门时,一定会到牛布衣的灵柩前上香,掉几滴眼泪。
有一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左右,老和尚做完晚课后,他正要关门,就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右手拿着一本折叠式的佛经,左手拿着一本书,走进门后就坐在韦驮菩萨的脚下,就着琉璃灯的光亮开始念书。老和尚一开始不好意思问,就由着他念到晚上十点多,小伙子这才离开。老和尚关好门就去睡觉了。没想到第二天这个时候,小伙子又来念书了。就这样连续来了四五天。老和尚终于忍不住了,等小伙子一进门,就上前问道:“小施主,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到我这庵里来读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伙子赶紧作揖行礼,喊了声“老师父”,然后恭恭敬敬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两人这一番对话,又引出了后续一连串的故事。
想要知道这小伙是谁?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