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她把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盖住皮带,系了个同心结。就算玫兰妮给了他新上衣,但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送他戴着上战场的秘密奖赏,好让他每次看到它,都能睹物思人。她后退几步,骄傲地打量他,觉得哪怕杰布·斯图尔特系上自己最招摇的腰带、插上羽毛,也不可能跟她的骑士一样风度翩翩。
“很漂亮。”他抚弄着流苏,再次夸赞道,“但我知道,你这是剪了条裙子或披肩做的吧。斯嘉丽,你真不该这么做。这年头,漂亮东西可太难得了。”
“噢,阿希礼,我——”
她差点脱口而出“只要你愿意,我把心掏出来给你都行”,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只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真的吗?”他脸上的阴郁稍微消散了一些,“斯嘉丽,那就为我做件事吧。你要是答应,我在外也能安心点。”
“什么事?”她开心地问道,做好了无论什么大事都一口应承的准备。
“斯嘉丽,你能为我照顾玫兰妮吗?”
“照顾玫兰?”
她失望地沉下心来。她如此渴望应承某件美妙的大事,他最后的请求却是这个!真气人哪。这是她跟阿希礼的独处时光,只能是她的。玫兰妮虽然不在场,她那苍白的影子却仍夹在两人中间。他怎么能在他俩话别时,提起那人的名字?他怎能要求自己做这种事?
阿希礼并未注意到斯嘉丽脸上的失望之色。和往常一样,他的眼睛虽看着她,却又穿透了她,看向别的东西,根本没有停驻在她身上。
“嗯,多留心留心,照顾一下她。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虚弱,又要当看护,还要做针线,会累垮的。她那么温柔、那么胆小,除了佩蒂帕特姑妈、亨利伯父和你,再没别的近亲。虽然梅肯还有伯尔一家,但他们都是第三代表亲了。斯嘉丽,你知道佩蒂姑妈就跟个孩子一样,而亨利伯父已经老了。玫兰妮非常爱你,不仅因为你是查尔斯的妻子,还——呃,她就是爱你这个人,简直把你当亲姐妹。斯嘉丽,一想到我若被杀,她从此无人可依,我就常常做噩梦。你能答应吗?”
她甚至没听见最后一句请求,那句不吉利的“我若被杀”,已经让她惊恐万状。
她每天都看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看,知道他若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世界末日。但她心中一直有种感觉:哪怕邦联全军覆没,阿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现在,他却把那些可怕的字眼都说了出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陷入深深的恐惧中。这种用迷信引起的恐惧,根本无法靠理智克服。她的爱尔兰血统足以让她相信预感,尤其是与死亡有关的预感。从阿希礼那双大睁着的灰眸里,她看到了深沉的忧伤,并只能得出如下解释:这个男人已经感到死神冰冷的手落在自己肩上,也听到了狺女(1)的号哭。
“不准说这种话!甚至想都不能想。说死多晦气!噢,快祷告几句!”
“你替我祷告吧,再点上几根蜡烛。”听出她声音里的惊慌和恐惧,他反倒笑了。
她却什么也答不上来,因为心中已经现出一幅可怕图景:阿希礼躺在弗吉尼亚的雪地里,生息全无,离她那般遥远。这时,阿希礼仍在说话,声音里的忧伤、无奈之意让她越发恐惧。终于,最后一丝愤怒和失望也消失了。
“斯嘉丽,正因如此,我才提出这个要求。我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但大限来临之际,我肯定远在他乡。就算活着,我也远得照顾不到玫兰妮。”
“大……大限?”
“战争到头——以及世界末日。”
“但阿希礼,你不会认为北佬会打败我们吧?整整一周,你不是都在说李将军有多厉害吗……”
“跟所有休假的士兵一样,我撒了一周的谎。干吗提前吓唬玫兰妮和佩蒂姑妈,让她们担惊受怕?没错,斯嘉丽,我觉得北佬会打败咱们。葛底斯堡战役就是末日的开端。不过,后方的人还不明白这点,也没意识到我们的处境。但——斯嘉丽,弗吉尼亚的雪已经很厚了,我们有些弟兄却只能打光脚。看到他们冻伤的脚只能裹点破布和旧麻袋,再看看那一个个留在雪地里的血脚印,我却有一双完好的靴子……唉,每每此时,我便觉得自己也该丢掉靴子,光着脚才对。”
“噢,阿希礼,答应我,千万别把靴子丢了!”
“每次看到这种事,再看看北佬们……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唉,斯嘉丽,北佬正从欧洲招兵买马,一招就是成千上万人哪!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部分连英语都不会说。他们都是讲盖尔语的德国人、波兰人和爱尔兰野蛮人。但我们的人死一个就少一个,鞋子也是破一双就少一双。斯嘉丽,我们被困住啦。我们如何能对抗全世界的人?”
斯嘉丽的思绪全乱了:邦联垮了就垮了吧。全世界都可以完蛋,但你绝对不能死!你若死了,我也活不成!
“斯嘉丽,我刚才说过的这些话,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搞得人心惶惶。亲爱的,要不是想请你照顾玫兰妮,我也不会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她太虚弱、太娇柔,你却如此坚强。无论我出什么事,一想到你俩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噢,好吧!”她大声应承道。那一刻,看见死亡离他如此之近,她什么都肯答应,“阿希礼,阿希礼!我不想让你走!我实在鼓不起这个勇气呀!”
“你必须勇敢。”他的声音也发生了些微变化,听起来更响亮、更深沉,语速也更快,仿佛被心中的某种力量驱使,“你必须勇敢,不然我怎么扛得下去?”
她欣喜地快速扫视他的脸,不知这话是否意味着他也不忍与她分手,甚至也跟她一样心碎。虽然脸色仍跟告别玫兰妮下楼时一样憔悴,他的眼神却让斯嘉丽看不出什么东西。他俯下身,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斯嘉丽!斯嘉丽!你多优秀、多坚强、多善良啊!还这么美,不仅脸蛋美,亲爱的,你的身体、思想、灵魂……一切都美。”
“噢,阿希礼,”她快活地低喃,为他的话和他的吻激动不已,“除了你,谁都不能……”
“我想,我或许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你。我能看到深藏在你身上的美,其他人不是太粗心,就是太匆忙,全都没注意。”
他住了嘴,也不再捧着她的脸,但眼睛仍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等了一会儿,屏息凝神地等他继续说下去,迫切地等待他说出那三个奇妙的字。他却没说。她颤抖着嘴唇,疯狂地在他脸上搜寻,终于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
第二次希望破灭,简直让她难以承受。她孩子般地轻轻“啊”了一声,颓然坐下,泪水刺痛了眼睛。然后,车道上传来一个不祥的声音。那声音就在窗外,顿时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阿希礼即将离去。异教徒听见波涛拍打卡戎的船舷声,心情都不会比她更凄凉。彼得大叔已经裹着被子赶来马车,要送阿希礼去火车站了。
阿希礼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再见”,抓起桌上她从瑞德那儿骗来的毛毡帽,走进幽暗的过道。他握着门把手,又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如此绝望,仿佛要将她脸上和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刻进心里带走。斯嘉丽泪眼蒙眬地望着他的脸,喉头哽咽,像被人扼住般疼。她知道他要走了,远离自己的照顾、远离这座天堂般安全的房子。他就要走出她的生活,或许一去不复返!可他还没说出她那般渴望的几个字呀!时间如推动水车的水流般匆匆而逝,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她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追到走廊,一把抓住他的腰带。
“吻我一下,”她低声道,“跟我吻别吧。”
他轻轻揽住她,低头凑到她脸旁。嘴唇刚碰到她的唇,就被她死死拽住脖子。在那无法度量的刹那,他也狠狠搂住她的身子。然后,她感到他浑身肌肉一紧,随即飞快地把帽子扔到地板上,就抬起手,把她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拉了下来。
“不,斯嘉丽,别这样。”他声音虽低,却紧紧攥着她交叠的手腕,都把她捏痛了。
“我爱你,”她哽咽着道,“一直都爱。我从未爱过其他任何人,嫁给查理只——只是为了让你难过。噢,阿希礼,我太爱你了,真恨不得一步一步走到弗吉尼亚,只为能待在你身边!我愿意为你做饭、擦靴子、刷马——阿希礼,说‘你也爱我’吧!往后余生,我就靠这句话活下去了!”
他突然弯下腰去捡帽子,她只来得及瞥了眼他的脸。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愁苦的脸——淡漠之色**然无存,整张脸上都写着他对她的爱,以及知道她也爱着自己时的欣喜。但与此同时,还有羞愧和绝望与这两种感情激烈对抗。
“再见。”他哑声道。
门咔嗒一声开了,一股冷风灌进屋里,吹得窗帘上下翻飞。斯嘉丽瑟瑟发抖地目送他跑下人行道,朝马车而去。军刀在冬日暗淡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腰带上的流苏快活地随风起舞。
(1)爱尔兰和苏格兰民间传说中,以哀号预报死讯的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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