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青春(2/2)
一想起那个时代,我对在地震中被毁的校园各个角落,及石阶的怀念之情,就会重新在记忆中复苏。我们附属中学的学生称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为总校。总校的建筑物中最主要的一栋是一座颇具古风的红砖二层建筑物。
从正大门的两侧伸展出去的两翼之间,有一个从未打开过门扉的凹陷小院。坐在杂草繁茂的石阶上,即使在盛夏,这里也非常凉爽,铺着砾石的正门前面的宽阔院落中有蜥蜴游走,橡树的巨大树干以及树梢上闪耀着深绿色的光芒,在四周幽静的氛围中,一览无余。从远远的运动场方向隐约传来长长午休时间的喧嚣声。我在这个隐蔽之所,尽享一个人的快乐,曾在这里读过梅里什科夫斯基的小说以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性传记等。
可以隐藏我心跳的地方还有一处。那就是总校那个建筑物的正后面,隔壁教堂的土墙附近,一个橡树繁茂的不太高的山丘。我作为一年级的学生刚刚入学那一年的夏天,那座山丘之下开满了色彩艳丽的罂粟花,我曾为此景象之美而着迷。从那以来,那个地方就成了我偷偷去的场所,我经常带着书去那里读。落叶的气味、湿润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温暖,它们不仅为我增添了读书的乐趣,在那里读书,品味到的乐趣更加深刻。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读了多少本书。
在家里,当时门口旁边的小房间成了我一个人的房间。这是一个土檐长长地探出去的房间,院子里长着一株出了嫩芽的枫树,其芽像是镶嵌于罗汉松与绣球花、红丝线流苏上似的。款冬的梗也长出来了。那间小屋与父母住的房间隔着一条夜晚漆黑、古怪曲折的走廊。父亲和母亲均处于壮年时期精力充沛的生活状态之中,哪一个都是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他们经常发生冲突,母亲有时候会哭泣。还说过百合你和你父亲到什么地方一起生活好吗?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只不过是在洋溢着炽热的生命力中,父母各自的个性掀起的浪花而已,而自己却被那浪花溅得全身湿透,我在一波又一波起伏的浪花中,通过黑暗的走廊,撤回自己的小屋。那条走廊的黑暗非常独特。摸索出房间的入口,我扭亮了灯,清静而狭小的房间的明亮灯光下,浮现出来的是一张大而破旧的朴素的书桌,这是祖父留下来的旧物。我面对书桌坐下。每分每秒的时间都在向我叙述着什么,而我也想说些什么。于是,心脏如同快跳出来一般,猛烈地跳动着,我展开从文房堂买来的稿纸,开始写东西。这样,文学这一东西成为我身边之物,多年以来断断续续地用于表现自我的音乐反而离我有些遥远了。
光着脚打扫院子,用老式的水泵洒水,有客人的时候充当服务员。身穿久留米碎白点花纹元禄袖和服,用红色薄白呢的半宽带系着贝口结的姑娘,就那样从上野坐了八个小时左右的火车向北去了位于福岛的乡下,出现在视线油黑发亮的厨房中。
那个村子是进入明治以后才开辟出来的新村落,那是我幼年时期经常去的一个非常贫穷的村子。有三个大水池并排在那里,一号、二号、三号均已成为蓄水池。白色的菱花盛开,一号池的周围是夏草高大而茂密的赛马场,夏天躺在那里看夕阳,不知不觉中似乎身体从夏草中浮了起来,向着五颜六色的鳞云间飞了过去。这样的景色与乡村道路的红土中明显陷入的汽车痕迹的荒凉光景,与鸡和马在一起的老奶奶、老爷爷单纯的生活方式,与我铭记于心的某种印象相近了。
祖母家后门的小沟旁边长着一棵杏树。虽然只是一棵尚未开过花、未结过果实的小树,但带有柔和绿玉色的圆形叶子却长得非常繁盛。夏季的某个白天,正好遇上暴风雨,我偶然走出门去,突然之间那种柔和绿玉色的杏叶被吹得到处飘**,震惊之下,我全身战栗不已。骤雨的雨滴打在皮肤上流了下来,在这种大惊大喜中,我特意出去淋雨。那只是一种意欲冒险的心情吗?感官与精神不可思议地交错,清晰的感觉成为清晰的精神上的印象,而转化为表现的欲望。那个时代,我连诗都没有写过一篇,居然突然之间写起小说来,自己也觉得很有意思。如果想说“贫穷的人群”这样的小说本身就是一篇散文诗的话,不也可以吗?
我还在积雪的冬季去过那个乡村。夜风横扫着街道,电线杆发出呜呜的轰鸣之声。突然,风从远处的街道上传过来了《喀秋莎之歌》。像是学生的唱法,那歌声渐渐地靠近,又渐渐地远去而消失。那是东京与松井须磨子的《喀秋莎之歌》一起在当时刚刚开始流行的歌曲。唱歌的人只能是来自东京的,如果说是男音且唱歌的人来自东京的话,在那个村子里马上就会知道是谁。于是我一动不动地侧耳细听。积雪冰封的夜晚,外面显得更加空旷,与对面的山峦也连成了一片,其间一个穿着斗篷的行人的身姿浮现了出来。
我十九岁的时候,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弟弟死了。在此之前我十六岁的时候,才五岁的妹妹死了。不仅如此,其间还有一个长着一副可爱娃娃脸的婴儿,母亲正在梳头,不知不觉中在母亲身后的他已经断了气了。
十五岁时死去的弟弟,是我的噩梦。他也可能是对我抱有敌意吧?这位弟弟一生气,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倒在榻榻米上,而且又打又踢,可是,他只对我一个人这样做。我擅于发现自己的困扰,但一想到这些困扰,想去告状,就会联想到那个弟弟男人般的高大身材与有力的身体,肥胖而发怒的表情,于是闭口不言。这个弟弟存在某种不和谐的不幸的肉体中,过早的有小恶魔觉醒,于是才粗暴起来的吧?那个小恶魔的嗅觉在极近的身边,嗅到了觉醒的性质不同的同类的气息,且将无法结成和睦关系的条件用那种野蛮方式进行抗拒吧。
有人因兄弟、姐妹之间存在的微妙关系而痛苦,对于父母亲来说都是自己的孩子,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也是很自然的。明明我经常怕被那个弟弟杀死而哭泣过。
弟弟于一九二〇年的一个大风暴之日发病,他因伤寒病发展成为脑病而殒命。弟弟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亡的整个过程,我怀着令人窒息的惊恐与畏惧的心情凝视着他。看到他张大的双眼,我忘记对他平时的恨意,并作为临终记,我写了一篇名为《一个孩子》的短篇小说。其中,我虽然非常细腻地、一心一意地追寻着生命之火熄灭变化的身姿,但我的双眼那样干涩而瞠得大大的,屏息凝视着其临终情景,触及自己无意识的心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内心潜藏着其他方面的考虑,年轻的生命力中有时候充满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利己主义。
我初次结婚是在二十一岁的时候,那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六年。对方年龄比我大得多,他已经厌倦了生活,我对他希望在婚姻生活中只求安稳、平和,顺利地一年又一年重复过下去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我认为婚姻生活才是起点,正因为如此,尽管贫穷我却愿意与认识的人结婚的,然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才看到,自己想飞翔,日夜挣扎搏击,而那个人却不想飞,只愿意在小小的向阳处把头插入羽毛中,而在我的脚上不知不觉地给我套上了温柔的短锁链,还安慰我,这样的锁链,你马上会习惯的哟。习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语。习惯!人类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都会习惯的吗?我讨厌,我讨厌习惯。
从那时开始的几年中,对于两个人来说度过的完全是痛苦格斗的岁月。对于对方来说,我简直是连写出的字的形状都完全变了,对我挣扎痛苦的原因从本质上理解不了,而对我来说,自己的心中夹杂着对那个人的爱与恨。
在这样痛苦中,有一天,我去了在镰仓海岸疗养的表妹们那里去玩。比我小四岁的表妹还没有结婚,身心愉快地和表弟们在小松繁茂的沙丘亭里玩笑。在其中与他们交往,自己的痛苦与这帮年轻人是无缘的,于是,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是多么深啊。到了下午,大家一起去海岸边。温暖的晚秋的阳光照得沙丘暖洋洋的,并排坐着的表弟中的一人,不知道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把中学的制服帽子重新戴好,吹起了刺耳的口哨,侧身翻倒身体,顺着沙丘陡峭的斜面咕噜咕噜地远远地滚到笑起来,一边按住华丽条纹和服的下摆,也将身体倒下去,哇——大叫一声,也同样顺着斜面滚了下去。我见状,连眼泪带笑声无可名状的东西涌上了喉咙。我把裙子正好卷进紧贴的腿中间,紧闭双眼,从坐着的那个地方躺在地上,也顺着沙丘滚了下去。我为之着迷,一边担心地想着,啊啊,照这个样子滚下去,滚到什么地方会消失吧。表弟、表妹们和我一起滚了好多次。我最享受的是在滚动最快过程中失神的心情,我一次比一次粗暴地将自己的身体埋进沙子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