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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富岳百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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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见草和三千七百七十八米的富士山堂堂地互相对峙,没有任何动摇,该怎么说呢?那朵可以说是金刚力草,坚强地挺立着的月见草很棒。富士山和月见草很相衬。

已经过了十月中,不过我的工作进度还是迟迟没什么进展。我想多和人接触。夕照下赤红的雁腹云下,我一个人在二楼的走廊抽着烟草,刻意不去看富士山,而是凝视着有如血滴般鲜红的山上红叶。这时老板娘正在茶店前用扫帚收集落叶,我便向她搭了话:

“阿姨!明天天气会很好喔。”

我发出了近似欢呼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有些吓到了。老板娘停下了拿着扫帚的手,抬起头,带着怀疑的神情皱起了眉头:

“明天有什么事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事也没有。”

老板娘笑了出来:

“你应该是寂寞了吧,要去爬个山吗?”

“爬山很无聊,就算爬上去了,又非得爬下来不可。不管是爬哪座山,也只是看到同样的富士山而已,只要一想到这里,心情就会变得很沉重。”

可能是我讲的话太奇怪了吧,老板娘只是暧昧地点着头而已,接着又再去扫她的落叶了。

就寝之前,我悄悄地掀起房间内的窗帘,隔着玻璃窗看向富士山。月光下的富士山显得苍白,以水精灵的姿态伫立着。我叹了口气。啊——看得见富士山。星星好大。明天会是好天气吧,就只有这件事是我活着的一丝喜悦,接着我又悄悄地阖上了窗帘睡去。不过就算明天是个好天气,也与我这种身份的人没什么关系,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一个人在被窝中苦笑。我很痛苦。工作——单纯地运笔,相较于这种痛苦,不,运笔反而可以说是我的乐趣,我的痛苦不是这个,而是我的世界观——所谓的艺术、所谓明日的文学,譬如说,所谓新的元素,至今我还是对这些感到苦恼,我这么说绝无夸大,我甚至为此全身受尽了折腾。

单纯、自然的事物,也就是简洁且鲜明的事物,我只能一股脑地将这些捕捉起来,如实地复制到纸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我这么想时,眼前富士山的身姿在我眼中也带有了不同的意义。富士山的身姿,到头来,富士山如此的表现或许就是我所想的“单一表现”的美,我渐渐对富士山产生了些微妥协,不过,我对这座富士山单纯得像是一根短棍立在地面上,还是感到无言以对。如果这可以接受,照理说弥勒佛摆饰品也要能接受才对,但我实在无法接受弥勒佛摆饰,我不觉得那是好的表现,换言之,这座富士山果然还是有哪个地方不对劲,这与我心中美的形象不同,我想了想又再次感到困惑了。

无论早晨还是傍晚,我看着富士山,度过了阴郁的日子。在十月底,一群游女从山麓的城镇吉田来到了御坂山,恐怕是一年一次左右开放出游的日子吧。她们分别搭乘五台汽车而来,我从二楼看下去,下了车子形形色色的游女,如同从篮子内放出来的一群信鸽,刚开始不知道该走向何处,聚集在一起手足无措,只能保持沉默挤成一团,不久之后,那种奇异的紧张氛围也差不多消失了,便开始四处走动。有的人安静地在茶店门口挑选明信片,有的人动也不动地眺望着富士山,这一切是多么晦暗、寂寞、令人不忍目睹的景象。痛苦的人就继续痛苦下去,堕落的人就这么堕落下去,这些都和我毫无关系。这就是这个世界。我强迫自己装得冷漠,从高处鄙视他们,不过,我却相当痛苦。

不如拜托富士山吧。我突然心生一计。喂!这些家伙就拜托你啦!我抱持如此的心情抬头仰望在寒空中耸立的富士山,这时的富士山,简直就像是摆着傲然姿态的大老,穿着棉和服,还把双手端在了怀中,我在如此请托它之后感到放心了不少,心情也轻松多了,便不管那群游女,和茶店里六岁的小男孩,带着名叫小八的长毛狗,到山顶附近的隧道去玩了。在隧道入口处,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游女,默默地采集着普通的杂花杂草,即使我们经过了她的旁边,她也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继续专心地摘着花。我顺便将这女人也托付给了富士山,再次抬头仰望,向富士山祈求,接着拉起小孩的手,快步地走进了隧道里。隧道冰冷的地下水滴在脸颊、脖子上,我刻意地大步前行,心想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这时,我的婚约发生了一些变故。我相当困扰,因为我终于明白家里完全不会援助我,我本来还打着如意算盘,自以为至少会给我一百日元左右的援助,然后就能办个正式的婚礼,接下来养儿育女的费用我再自己工作赚钱补贴。可是来回了两三封信之后,知道了家里不会给我援助,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做好觉悟,就算结婚一事破局也是无可避免的,总之先到对方那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缘由全盘说出。我一个人爬下了山顶,前去拜访甲府的小姐家,幸好那时小姐也在。我到了客房,在小姐和她的母亲面前,坦白了所有的事情。有时我的说话方式会变得像在演说似的,只好默默闭嘴,可是我想应该算是有诚实地说明白了吧。小姐冷静地歪着头向我询问:“这么说来,您的家里是不反对这门婚事的吧?”

“嗯,他们并不是反对。”我的右手掌悄悄地按住桌上,“他们应该是要我一个人做主的意思。”

“够了。”小姐的母亲高雅地笑了,“我们家,就如同你所看到的,并不是有钱人家,真要办隆重的婚礼,我们反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你一个人对爱情和职业怀有热忱,我们就已经足够了。”

我甚至忘了要表达谢意,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庭院一阵子,接着感到自己眼眶热了起来。我想要好好照顾这位母亲。

回程时,小姐送我到巴士停靠站。走着走着我说了装模作样的话:

“怎么样?要再交往一阵子吗?”

“不用,已经够了。”小姐笑了。

“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我又说了更愚蠢的话。

“有。”

无论她要问什么,我都想照实回答。

“富士山上已经下雪了吗?”

她没来由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

“已经下了。在山顶上——”话说到了一半,忽地看向前方,从这边看得到富士山。我感觉有些奇怪。

“什么啊,从甲府不是也能看到富士山吗?你竟然取笑我。”我的口吻像是流氓一样,“刚才的问题很愚蠢。你竟敢取笑我。”

小姐低着头,不住地窃窃偷笑:

“因为你住在御坂山,我就觉得要问你富士山的事情才行呀。”

她真是奇怪的女生。

从甲府回来时,果然肩膀僵硬得就要不能呼吸了。

“真棒,阿姨。还是御坂好啊,甚至还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吃完晚饭后,老板娘和女儿交互帮我敲打肩膀。老板娘的拳头又尖又硬,女儿的拳头则是太软了,没什么效果。我跟她说要敲用力一点,她就拿来了木柴,用木柴敲打我的肩膀。我在甲府过于紧张,太专注于当下了,使得现在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就无法消解我肩膀的僵硬。

从甲府回来的这两三天,我总是心不在焉的,提不起劲来工作,坐在书桌前,随便画着涂鸦,抽了七八盒的烟,又再横躺下来,只是不断反复唱着金刚石也需琢磨这首歌,小说连一页都没有写。

“客人,去了甲府之后就变坏了喔。”

早晨,我用手撑着脸,在书桌前闭起眼睛,思考着各种事情,这时,在我身后,十五岁的小姐正擦拭着床之间[216],并用有些挖苦人的口吻说道,听起来是真的在生气。我头也不回地说:

“是啊,变坏了。”

小姐擦拭的手没有停下来:

“嗯,变坏了。这两三天不是都没认真读书吗?我每天都很开心能帮客人把散落一地的原稿用纸,按照号码顺序整理好喔,你写很多的话我就会很高兴。你知道昨晚我也有偷偷来二楼看吗?客人,你不是用棉被盖住头睡着了吗?”

我觉得这是值得感谢的事。用夸张一点的说法来说,这就是纯粹的声援,没有想得到任何的报酬,声援努力存活下去的人。我觉得这样的小姐很美。

到了十月下旬,山上的红叶也枯黑了,显得有些肮脏,在刮了一个晚上的强风之后,转眼间,山上的林木没了树叶,成了枯黑的森林。现在游客几乎是屈指可数,茶店也是门可罗雀,有时老板娘会带着最近刚满六岁的男孩,出门去御坂山山麓上的船津、吉田买东西,留下小姐一个人在没有游客的茶店,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在山顶上闲静地度过一整天。我在二楼闲得发慌,便在外头闲晃,走到茶店的后门看到正在洗衣的小姐,便靠了过去:

“真是无聊啊。”

我大声地说,并朝她笑了笑,不过小姐却是低头不语,我看了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她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一脸害怕的表情。这样啊,我不悦地马上向后转,抱着厌恶的心情,在铺着落叶的细长的山路上,脚步越来越凌乱。

在那之后,我特别地小心。只有小姐一个人在的时候,我尽可能地不从二楼的房间出去。茶店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便缓缓地从二楼下去,在茶店角落坐着,轻松地喝着茶,这也算是为了要保护小姐。有次来了一位穿着新娘衣装的客人,身边还跟着两位穿着纹附[217]的老爷爷,他们搭了汽车过来,并在这山顶的茶店休息片刻。这时也是只有小姐一个人在店里,我还是和以往一样走下了二楼,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起了烟草。新娘穿着裾[218]模样的长和服,背着金襴[219]衣带,戴着角隐[220],穿着一身气派的正式礼服。他们看起来非常不寻常,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待他们,只是替新娘和两位老人倒了茶,然后躲在我身后静静地站着,默默看着新娘的一举一动。一生一次的大喜之日,她应该是来自御坂山的对面,接下来要嫁到相反方向的船津还是吉田去吧,途中经过这山岭,便遥望富士山休息片刻,看到这景象,即使是身为旁观者也是感到浪漫得全身发痒。之后,新娘悄悄地走出了茶店,站在茶店前山崖的前缘,悠然地眺望着富士山。她站着并把脚交错呈X型,摆着一副大胆的姿势,而我还是继续观赏着新娘,以及富士山和新娘,心想她还真是个不疾不徐的人啊。过不了片刻,新娘对着富士山打起了大哈欠。

“啊!”

身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惊呼声,小姐似乎也很快地发现了她在打哈欠。不久,新娘一行人便搭上等待在外的汽车,离开了山顶。在他们离开之后,新娘被我们狠狠说了一顿:

“那家伙很老练了,肯定是要结第二次婚,不,应该是第三次喔。先生还在山下等她,她却还下车看富士山,如果她是第一次当新娘才不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她有打哈欠喔。”小姐也大力赞同我说的话。“打哈欠嘴巴还张这么大,真的很厚脸皮呀。客人,可别娶那种新娘喔。”

我的脸红了起来,完全没有活到这把岁数该有的样子。我婚事的情形也渐渐好转了,全是托了某位前辈的照应。婚礼也只是找了身边两三个人来见证而已,会场就在那位前辈家里,虽然不怎么奢华,却很庄重,我像是少年一样,对人的温情感到激动不已。

到了十一月,御坂的寒气已让人难以忍受,茶店也放置了暖炉。

“客人,二楼很冷吧,要不要来暖炉的旁边工作呢?”老板娘这么说了,不过我因为没办法在他人的视线下工作便拒绝了她。老板娘还是很担心我,之后去山麓上的吉田,买了一张炬燵回来。我在二楼房间里将身体埋入了炬燵中,想要对这间茶店人家的亲切表达我衷心的谢意,可是当我望向富士山,差不多整座山的三分之二左右都已被白雪覆盖住了,再看向近处萧条的寒枝,心想再继续待在山顶上忍受刺骨的寒气也没什么意义,便决定要下山了。即将要下山的前一天,我穿上两件棉和服,坐在茶店的椅子上,啜饮着热番茶时,有两个穿着冬天外套的女生从隧道那走了过来,她们有点像是打字员,看起来年轻且知性,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忽然,她们看到了眼前全白的富士山,像是被钉在原地般动也不动,然后她们在小声交谈后,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肤色很白的女生,脸上挂着笑容朝我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帮我们按下快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太会使用机械,也没有摄影的兴趣,而且我还穿着两件棉和服,邋遢的样子就连茶店的人也笑我是山贼,他们看起来应该是从东京来的,这般耀眼的小姐居然拜托我这种洋派的事情,在我内心实在是非常狼狈不堪的。不过,我又想了想,就算我外表是这个样子,在某些人眼里,或许能从我身上看到纤细的部分,而以为我是个很会拍照的男人也说不一定,我便抱着雀跃的心情去帮她们的忙,佯装镇静,接下她们递过来的相机,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了一下快门的按法,惴惴不安地看向镜头。正中间是大大的富士山,下方有两朵罂粟花,两个人穿着同样的红色外套。两个人靠得很近,像是紧紧抱在一起一般,然后摆起一副严肃的表情。我觉得真是太好笑了,拿相机的手抖得不停,怎样都停不下来。我憋住笑,看着镜头,罂粟花的面孔越来越没有表情,显得相当僵硬,这样子让人怎样都无法准确地瞄准,我便将镜头从两人的身姿上撇开,只将富士山捕捉进整个镜头,富士山,再见,承蒙照顾了。咔嚓。

<!--PAGE10-->“好了,照好了。”

“谢谢。”

两人齐声地向我道谢。她们回去冲洗照片时应该会吓到吧。照片上只有大大的富士山,不见两人身影。

隔天我下了山。首先在甲府住一晚廉价的旅店,隔天早晨,我靠在旅店走廊肮脏的栏杆上,望向富士山,甲府的富士山从群山后头,露出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面孔。那副模样跟灯笼草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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