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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本桥一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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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从黑暗之都进步到今天的光明之都的过渡期啊。”N说着笑了。

十轩店在日本桥掀起一阵江户旋风实在有趣。随着时代变迁,连鱼市都已不复昔日风貌,但不论过了多久,这里却总能成为同样有特色的繁华商圈。其实硬要说这儿保留了江户时代的缩影并不恰当,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也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影响。而且据我所知,十轩店也曾经一度非常没落,三月摆女儿节娃娃,五月挂鲤鱼旗甚至被嫌弃得像古时候的陋习,有段时间,人们对这些根本不屑一顾。我对那时代还算有些了解,印象中是明治二十年到二十五六年的事。听说当时许多人改做其他生意。现在很多银行、公司就是当时改成其他店面后延续下来的。

然而物极必反,少了西洋舶来品就活不下去的人,突然变得保守、怀旧起来,这对那条狭窄的商店街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也渐渐为那一区带来了新的朝气。记得商家也不再卖古早味的东西,即便是古早味,也会加些新创意再卖。但女儿节娃娃啊、鲤鱼旗啊毕竟是古典工艺,近代所带来的繁荣很难运用在它们身上。可是每到三月、五月,那种充满特色的热闹在那一带出现,对外国人而言可就有趣了,甚至成了一种如诗般的美妙风景。

江户人、江户家庭这种感觉,愈往本町里头去,保留的气氛愈浓厚,但那里已经没落了,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而留在十轩店一带的江户人们,因为有许多接触新事物的机会,因此生气蓬勃,就跟女儿节娃娃与鲤鱼旗脱胎换骨一般,酝酿出一种新生的感觉,令人愉快。我们或许能在那儿遇见了一位融合了古代江户之娇俏与如今东京之艳丽的美女。或许那里也会出现拥有新江户感觉的家庭。从这层意义来说,我很喜欢那一带的氛围。

从那条大街进去没多久的田月果子也令我难忘。不止点心好吃,那附近依然活跃的昔日江户气氛也教我怀念。还有那稻荷寿司虽然已经跟不上时代,但有些还是满有趣的。很久以前,我曾经与人争论过日本桥的稻荷寿司与千住大桥头的稻荷寿司孰优孰劣,但那也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虽然离日本桥一带的题目有些远,但我还是想将眼镜桥(万世桥)附近的模样顺便记录起来。那座如眼镜般拥有两个拱形空间的石造桥,不但登上了明治初年的锦绘,还成了新东京的名胜之一,乡下来的人们都对它啧啧称奇,不过现在那座桥与它的位置全都变了。知道那里以前模样的人应该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像我这样的人,时常在现今万世桥北侧的栏杆前停下脚步,缅怀当时的风景。

我回忆起当时桥上非常热闹,过桥后有个肮脏的公厕,要出桥去上野那一带时,我常在那儿上厕所,那里还有一片防火空地,稀稀疏疏的柳树绿叶随风摇曳,那片防火空地是因为明历大火才规划的,正好地震后需要许多小公园,因此有名的桥头一定都会兴建这样的广场,广场上有许多摊贩与杂耍表演,有时还有沙画摊、算命摊,总会吸引大批群众。渡过这座桥到另一头,就是中仙道旅游最初的出发点,那儿有马车行,有好几辆马车并列,从越后、信浓、上野一带来的人们都把这儿当作通往东京内部的门户,往来络绎不绝。我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傍晚气氛笼罩下的马车、白色的棚子、马儿厚重的腹带及携带大型行李的疲惫旅客。交通的变化令那一带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使我不禁感慨万分。通过眼镜桥后马上就能转进的讲武所小巷,在当时是很热闹的。住在那儿的人们,以及在路上行走的女子,都带有古代江户的气质,卷起一种浓郁的江户氛围。以前我很喜欢在那儿散步,喜欢通过眼镜桥,穿过小路,从有一座大时钟的宽敞大道出来。虽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记得在要进那座广场的地方的左边,立了一个大型的海报广告广告牌,当时极受欢迎的尾崎红叶的《伽罗枕》以及幸田露伴的《髭男》就并排在上面,还上了《读卖》的报道。那应该是当时最早在大街上宣传小说的海报广告牌。

我们年轻的心,在当时已经向着这类新文学波澜起伏。如今我都还记得,每次经过那儿,我总会怀着不可言喻的憧憬,在海报广告牌前停下脚步。

我想起在本町的公司上班时,常为了到通三丁目的丸善书店而经过日本桥。那对我而言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我常趁吃完午餐后抽烟的时间外出,然后在丸善书店还没改装前的昏暗书架中搜索。也不介意手和脸沾满灰尘,总之就是一股劲地找。因为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偶尔会放在教育书群中,而地理书架上也会混入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西伯利亚为背景撰写的短篇小说集。我常在那儿挖出一些罕见的新刊物,然后抱着那些书笑眯眯地满载而归。

至少在丸善书店的二楼,可以看到最新外国思潮的书籍。如今想来,这比偏僻乡下的文学生在小镇书店摆放的杂志与书本中一窥东京中央文坛还要更虚无缥缈,但为了吸收外国新知,除此渠道之外别无他法。我透过这个书柜,认识了阿尔丰斯·都德,认识了埃米尔·左拉,认识了列夫·托尔斯泰,认识了易卜生,认识了比昂松。买下保罗·布尔热的短篇集PastelsofMen时,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反复摸那本书的书衣不知摸了多少遍。令我难忘的,还有莫泊桑,当时丸善书店进了好几本美国廉价版,打电话通知我,我因为没钱,还硬是跑去出版部拜托大家帮忙筹钱,再慌慌张张地赶去丸善买下。记得那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六月中旬,当时在日本不止没什么人知道莫泊桑这名作家是何许人也,就连我订的红黄色美国廉价版都是日本首度引进。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高兴得直发抖,在半是库房半是洋房,将那个时代的不协调、不统一直接体现出来的大街上,淋着梅雨一步步走着。

不论是自然主义、颓废主义、人道主义,还是新浪漫主义,全都能从那一间书店的门口进来,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就这种形式而言,说那条日本桥的大街与我渊源深厚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硬要说起来,我并不是那种喜爱逛街,到处吃遍美食餐馆的人。因此我对日本桥一带并不知之甚详。像是寿司、天妇罗,这些我都不太了解。即便走在美食街木原店或浮世小路上,我也搞不太清楚有哪些餐厅。唯有透过丸善的书架,接触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海外思想,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地方。我到现在也时不时会想起当时的事情。

十一

从通四丁目的转角进入一条小巷,有一间安静的房间,我们在那儿聊了这番话。

“要是连这里都没落,大概就完了吧?”

“啊?”

以前,M曾在这块土地上红极一时,各个舞台上都能见到M的舞姿,现在她成了这里的老板娘,倒令我觉得有些寂寞。尽管她的仪态与声音仍保留了昔日年轻时的风华,身上也蕴藏着过去娇艳美好的气质,但从那刻意穿得朴素的打扮中,还是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届时又会到处留下跟广场一样的地方吧?”

“相信这里还会继续变的……虽然也不晓得实际上会如何。”

“真麻烦。”

“确实很麻烦……这里还是恢复成从前的模样比较好。”

“是那样吗?”

我请她帮我斟酒,“记得在地震隔年吧,我正好来这里办事,当时我就觉得这儿的人实在了不起,嘴上虽然抱怨,却立刻将家园复兴起来。那时我还想,真不愧是女人啊,古人都说女人的头发具有千钧之力,确实不错!”

“才没那回事呢。”

M落寞地笑了。她的笑容中掺杂了许多事物——包括在情路上历经风霜的人才有的寂寥。“但若不那样还真伤脑筋——”

“果然,女人的力量是很伟大的。男人则是即使自己陷入困境,也会为了可爱的女人奋不顾身……”

平常,她总会说:“原来你还知道。”这类的话敷衍我。但这次M什么也没讲,只是笑着保持沉默,害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刚才听M透露——“他是三年前过世的……老实说,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常听上了年纪的大姐们说只能等时间过去,现在我懂这份心情了。”她说着回忆道。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你和旦那是何时开始交往的?”

“我们在一起十五年……分开的原因很单纯……”

“为了什么呢?”

“胃溃疡,吐了很多血,立刻就走了。”

“真可怜。”

“希望有机会再跟你多说一些。”

以前的事我多少听过一点。一名风流韵事曾一度登上报纸的帝国剧场知名演员,也是两三年前在舞台上猝死,匆忙离开人世。我既知道这件事,对M便忍不住更心疼了。

十二

“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年轻!”

M对这句话肯定不会置若罔闻。

或许是其他包厢都没客人,正好有空吧,M静静地坐了下来,向我娓娓道来。地震前后,她这儿的姑娘似乎也换了不少。“哦?她不在了?去哪了呀?大阪?那边也有不错的人嘛。”这样的对话一直接连不断。

那天不知为何,M特别多愁善感,仿佛换了一个人。曾经她是个妙语如珠、幽默俏皮,认真且活力充沛的艺伎,如今这些气质都不见了,只剩下认真与感伤醒目地保留下来。这个女人一段一段地诉说,说她生于深川,在下谷的三筋町长大,之后又到了赤坂。就跟桥与建筑物的变迁一样,这个女人的一生同样有艰难、有意气风发、有恋爱、有生活。

“我在那里过得不太好,来到这里之后发现适合卖艺,转眼间便在这儿变成老太太了。”她说道。

“你应该不认识红叶吧?”

“我没见过他,毕竟那时都是八重姐在接待。若是姐姐,我想她一定认得……”

我们又依序聊了镜花兄、后藤宙外兄,以及最近的长田干彦兄、水上泷太郎兄等。还聊了藏田屋这家餐馆的匾额是鸥外渔史写的。这儿的烟花柳巷被大街的熙来攘往及混杂掩蔽了,显得不太起眼,不过一旦进到里头,即便是白天也能听见三味线的声音,有雅致的二楼,也有小巧漂亮的院落,是个令人不由得忘却烦忧的地方。我又再次想起了镜花兄曾经喝得酩酊大醉,从仙女香一路游**到京桥一带,直到天明的逸事。

“认识的艺伎似乎都已经不在了,感觉空****的……果然只要一有事发生,就会不断有人离开,连S都走了,太寂寞了。”

“但会留下的艺伎就会一直留下。”

M说着,将一旁的印刷品拉了过来。

硬要说起来,这里的气氛还是静一点比较好。这与河对岸、井之头、丸子园那一带的安静不一样,是布满在拥挤中的静谧——是闹中取静,再换句话说,就像是一切都妥善安排好之后,独自一人沉淀下来的宁静。食物也是,三味线与歌声也是,总是令人感到安心、能让人平静地坐下来。此时,我最先指名的H说了声“晚安!”进到了包厢里。

十三

八重洲桥消失虽然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却已经没人想得起那里曾经有一座这样的桥了。它位在通四丁目上有一座大钟的那条大街一直往右走的地方。那时我住在牛込,总会通过九段、穿过丸之内,渡过那座桥朝大街走去。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我经常去槙町北中通的老杂志店。当时外国画刊附录上的铜版画常被当作装饰品,而且卖得很好,因此像这样的外国老杂志店开了一家又一家。那么这些杂志与铜版画中又有些什么内容呢?通常会穿插当时在国外受欢迎的小说。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这类书,我也是后来在那边买的。那里还有威廉·布拉克、安东尼·霍普的作品,以及维克多·雨果的书。

我想起了丸之内有多冷清。**状拉环的大门,低矮的围墙,装着破损的大名府邸格子窗的长屋。想起了那里的路很长,下雨时不但路况差,还会水花四溅,打伞根本没有用。记得那里还有司法省和法院。我每次通过那儿,到八重洲桥上时,总会放松地叹口气。因为那里正好有一片美景。古老的河堤上,不只有松树巨大的根蜿蜒盘踞,还有浅绿的枝丫在壕沟水面落下美丽的树影。我有时会爬上那座河堤,坐在那棵松树的根上,让腿歇息一会儿,一面眺望周遭的风景。有一个出生在槙町,和我同年的女生,她跟我聊过:“这样啊,原来你也会爬上河堤……那一带有很多笔头菜和蒲公英,小孩子常爬上去呢。但我是家中的长女,爬上去经常挨骂。所以那时我明明要去河堤,都会说要去山里采野菜,毕竟那儿也有很大一片原野可以采。”

物换星移实在不可思议。一如河水化成浅滩,都会繁华的漩涡也不断在改变。才想着那儿有漩涡,不知不觉又卷到其他地方了。才刚以为没落了,结果又繁华起来了。世事变幻莫测。就像奈良的都城旧址如今已成了麦田,日本桥及三越百货一带的热闹繁华,或许某日也会再度化为原本的荒野。若因故迁都,我已经可以预见那儿立刻就会荒废了。

十四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会在除夕夜或前一晚,从万世桥沿着大街一路走走看看,当作一年下来的乐趣。反正今年也过了,即便过得不顺心,也算是通过了一个休息站。这样的心情总能令我沉淀下来。我静静地走在柏油路上。

灯泡的光照亮在正月注连绳的竹叶上,店家忙进忙出,我踩着安静的步伐,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无所牵挂,即便有担心的事,我也先将它束之高阁,那一晚什么也不想,就像个人生的旁观者,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详自在的人,静静地、悠闲地漫步。而且我也没有想买什么或想吃什么,就只是在灯光中叼着烟草吞云吐雾地走着。

这是低回——一种人生中的低回。愈是接近岁末,人生就愈难清晰地在我心里浮现。这并不代表我平日没在思索人性与人生。反而我的个性总是无时无刻思考着人生。但身在那漩涡中,实在太难静下心来进入出离的境界。各式各样的杂念马上就将心给搅乱了。因此对我而言,这样的低回意义重大。我在各个角落停下脚步,在橱窗的灯光前停留,在日本桥的栏杆处驻足良久。我带着一颗平静、波澜不惊的心,望着在那儿忙碌地来来往往的人们。

我一路直直往前走,几乎都靠右侧。然后一定会在我小时候就有的邻堂前停下脚步。我曾经想过要不要登门拜访一下。因为老板夫妻已经过世了,而当时十八九岁的长女还活着。但即便我报上名号,我也不敢肯定她是否记得那年的小鬼六藏。这个疑问总是令我从入内拜访的念头中折返。

<!--PAGE10-->踱过京桥后,我一定靠左走。

某年除夕夜,我突然深深体会到我活在世间的意义。那是明治四十二三年的事。我身强体壮,酒量不错,正值盛年,我的作品备受世人喜爱,这真的是过去那个系着角带、踩着草鞋,背着沉重的书本,气喘如牛地走在大街上的小鬼头吗?一思及此,我突然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现在正好碰到了人生的巅峰,身体充实得仿佛都要撑破了。

“太幸福了,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我在心中如此呐喊。

在那条大街上,我发觉自己清晰地掌握了人生的节奏。那里头有好多个我。娶了妻子的我,有了孩子的我……如今我都还戒不掉在除夕夜散步的习惯。

十五

我去看了三越百货的新馆。那是个安静明亮的初夏上午,我跟着人潮,搭着手扶梯到了七楼,再从那里上到顶楼的花园。

阳光闪耀下,杜鹃花艳丽地绽放,蜗牛造型的喷水器静静地将水花洒向两旁。花花草草又红又黄又紫地缀满周遭。我的心又再次忆起了我们年少时的事。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若觉得无聊、闷得慌,就只能特地跑去上野、芝公园啊之类的地方,如今在市中心也有花草可赏了。只要搭上电车,立刻就能沐浴在这明媚的日光下。来到这儿,坐在长椅上,即便有些无聊或心里有些牢骚,也很快就忘了。路过时还能顺道进去看一下,四处欣赏欣赏,散散心。像这样的花园建在这儿,可以说是大都会才有的福利之一。

可以跟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也可以轻松地相亲,能当成小说场景的地方肯定也不少。我一面想着,一面四处转来转去。那时我突然忆起了在三越百货当常务董事的滨田四郎兄。我与滨田兄在本町曾经共事。那已是距今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编辑了《太平洋》这部日本最早的画刊。滨田兄当时刚离开校园,运用他走在时代尖端的新知,负责这部周刊的经济专栏。当时,滨田兄就常提起这间百货,还说广告的概念在日本尚不普及。当时我对这些领域其实并不熟悉,也就随随便便听了过去,如今想起来,滨田兄在当时就已经对这些了如指掌了。时代的变迁实在有趣。而在面临变迁时成为先驱者,则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改革需要人负起重任并稳稳当当地执行,但站在前面暗示、指导其实更为重要。

我往下一望,有用钢筋水泥建起的大房子,有已经盖好一半的建筑物,有地震后留到现在的成排铁皮屋,这些建筑乱七八糟地构成一幅鸟瞰图,在眼前扩展。我想着过去的事,又思考着将来,一时无限感慨。这幅图,就是明明清楚,却又不知未来将如何的人生面貌。我环顾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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