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逆旅闲居伤心失学空房小住含泪思亲(2/2)
账房道:“不是那样说……”
他说毕了这句,以下也就无可说的,只是站着望了他,做个沉思之状,惜时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向他一挥道:“你只管放心,我这病不至于送命的。明天起个早,我就要到医院里看病去的,若是大夫说我这病不容易治,我就搬到医院里去住,大概一晚上的工夫,我总也不至于就死在这里的吧!”
账房笑道:“那是笑话!那是笑话!”
连说着两句,他也就走了。
惜时心里就想着:“我的病究竟有多重?我自己是不知道,可是账房都如此说了,一定是不轻。钱虽不多了,性命也是要紧的。明天决计到医院里看病去。”
次日,他并不加以考虑,带了五块钱在身上,就到医院里去看病。据大夫诊察的结果,病潜伏在身上,非长期休养不可。听说他住在公寓里,以为那是与病人最不合宜的地方,主张他搬到医院里来住。惜时口里虽然答应着,但是自己箱子里,只有十几块钱了,这连进医院门付的第一星期款项还不够呢,如何能搬进去?
当他在路上如此踌躇着,及至一进公寓门,便遇到对房门的住客,为了打牌,吵起架来。由屋子里跳着嚷着到院子外来,屋子里边还有一个人要追出来,被劝架的拦住了。他却拿了一张小方凳子,从人头上抛出来砸人。惜时等着伙计开房门,站在窗户外等着,这一方凳子,恰好打在他身边,窗户格扇上,打得尘灰乱落。那方凳子由身边落下来,打了脚后跟一下痛,这虽不曾受什么伤害,然而心里却让凳子的响声震得乱跳。
进得房去,那些打架劝架的人,兀自吵闹着不肯休歇,惜时皱了眉道:“这样的地方,就是好人也受不了。我一个病人,怎样禁受得了。罢,我再牺牲一次罢!”
于是自己在箱子里捡出七八件衣服,交给伙计。又当了二十元钱,将自己所有的钱,凑拢在一处做医药费,缴付了医院。在医院中住了一个礼拜,把过去的事,渐渐忘了,身体也健康些。于是复住到太平公寓里来。
这个时候,已经是旧历十二月底,北方人对于旧历年的兴趣,特别浓厚,满街满市都陈列着货摊子,做客的人,看到人家大包小包的向家里提着年货,令人发生一种不可说的感触。那邱九思在这一个礼拜中,也不知道有了什么特别开支,穷得将皮袍子当了,身上只穿一件破呢夹袍子,虽是在屋子里,也把一件破呢子大衣穿上。那铁求新卓新民二人,也是一样地穷,两个人已经搬到一个房间里同住,屋子中间,放着一个白泥炉子,煤球的火焰,烧得有六七寸高。二人各端了一把破藤椅子,椅子上铺了小褥子垫坐,围了白泥炉子坐着,一手捧了书看,一手还不住地伸到火焰上去烘。他二人都是穿西服的,各扛着两肩,冷得寒酸可怜。
惜时回公寓之后,在二人房间里各坐了一会儿,然后回自己房间去。不多大一会儿,这三人都回看来了。铁求新提议道:“快过年了。老黄!你打算在哪里过年?”
惜时皱了眉,叹口气道:“现在谈不上这个问题了。”
邱九思本是坐着的,于是站了起来,两手拿了破大衣的胸襟,向外一掀道:“你看我里面穿的是夹袍子呢!你无论怎么样为难,也应当比我好些吧?”
惜时道:“也除非是身上比你们好,我箱子里,也当光了。”
邱九思道:“你家里接济款子,不是没有限制的吗?一时之穷要什么紧。我们家里接济学费,困难极了,二三百块钱一个学期,还要做无数回地寄来。今年下季,更是少!只有二百块钱罢了。你想这够做什么用的。”
惜时摇摇头道:“你太不知足!我现在只希望家里每学期给我二百块钱了。”
铁求新看他那脸上懊丧的样子,觉得他这并不是假话,问道:“我知你家里很有钱的,怎么会变到这种样子?”
惜时道:“我也用不着瞒你们,我是和家庭脱离关系的了。”
因把以往的事,略说了一遍,并说自己父亲的意思,未尝不可挽回,听说留住在北京的会馆里,还没有走。
邱九思一拍手道:“你这人真是想不开,无论和什么人生气都可以,却是不能和财东生气,你父亲就是你的财东,你和他脱离关系,就是和钱脱离关系,你说傻不傻呢?你是没有做过事,没看见过做事的人,伺候财东那份受罪的情形。自己的父亲,从小就管着大的,在他面前吃一点亏,那也不算什么。我父亲虽是个乡下人!我见了他,可就放出十分恭顺的样子来,他高兴极了,每年东挪西扯,什么钱拼了出来寄给我用,我接着钱,我总要写一封感激的信回去,所以他花了钱还说我好,说好话,又不要本钱,为什么不干呢?伺候自己的父亲,总比伺候财东强吧!你父亲在北京,那更好了。你明天一人溜到会馆里去,对他下一跪,说些后悔的话,老子总是疼儿子的,况且又只你一个,见了你这样子,一定会拿出钱来和你调养。你要想想对父亲赔个礼儿,那不过是一时的事,把你那分家财牺牲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卓新民道:“这话对了,人家脱离家庭为着婚姻不能自由,或者经济受压迫,你两样都不是,何必这样呢?”
铁求新道:“我看你父亲在北京不走,正是等着你回心转意,有了这样好说话的父亲,你不去找,情愿在公寓受憋,这是什么用意?”
卓新民道:“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三跪九叩首也干,老人家容易哄的,你表面上和气一点,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你要他的脑袋都肯。”
他三个人这样一致地劝说,把惜时倒劝得没了主意。本来他就很悔,很愿再去找父亲,既是人家都说无问题,心更动了,皱了眉道:“只是我没有脸去见他。”
邱九思道:“嘻!你怎么这样想不开,我不是说了,你受委屈,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你要得家庭的帮助是一辈子的事,怎么会因为一会儿的难为情,把终身大事耽误下了呢?”
惜时斜靠在椅子上坐着,许久,许久,用手撑了头不做声。邱九思道:“是了,你怕父亲见面不相认把你臭骂一顿吗?我想绝不会的,要是如此,他就早回南了,还在北京做什么?而且他还私私地去偷看你呢!我这人愿意人情做到底,明天我一早起来,就到你们贵会馆去看你令尊大人,好在我们是大同乡,我见他也不算冒昧,我就把你现在害病和很后悔的话告诉他,看他意思如何。”
说着将舌头一伸,拖出来一大截,然后笑道:“我的本领,你总相信得过,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要说得他老人家回心转意。我去是一个人,回来一定是两个人。我在这里先和你道喜。”
说着,向他拱了拱手,笑道:“可是到了有钱的时候,别忘了我这个帮忙的。”
惜时到了穷途了,有了这一线光明,心里自是坦然许多,也笑道:“只要我有转圜的地步,你当的衣服,包在我身上,一齐和你赎出来。只是有一层,我这个病,实在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说。”
邱九思笑道:“你这人真是太老实了,难道我还能告诉他,你是害花柳病吗?我就说你又悔又恨,是想父亲想出来的病了,我相信他听了我这句话,不但不疑心你的病,而且还要替你难受呢!”
卓新民笑道:“老邱为人,说得出做得出。你看,他明天代表去了,一定有很好的结果。”
惜时听了他们这番话,觉得大势必然如此,自己也很有几分把握,为了鼓励说客起见,又掏出一块钱来,叫伙计去买了瓜子花生烟卷之类,大家煨炉品茗,谈到夜深方散。
次日天色一亮先就醒了,心里惦记着,邱九思去了没有?在枕上就静静地听了一番,然而这个时候,全公寓的人,都不曾起来。邱九思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当然也不便催得。自己竭力地忍耐着。听到院子里有人行动说话声,就用手捶木壁叫道:“老邱!老邱!你还没有醒吗?”
邱九思在睡梦中含混着答道:“我知道了。你别忙。”
惜时是请人办事,怎好苦催人家,又只得忍耐着不做声。
再过一个钟头,公寓里人起来了一大半,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又捶着壁道:“老邱!老邱!你先起来罢!我父亲向来是起早的。”
邱九思一想,这事说成了功,比助他考进大学,那功劳还要大十倍。他这样着急,只是耽误了也不好,只得披衣下床,忙着漱洗一阵。
惜时在隔壁,就不断地陪了他说话,先请他到这边,拿茶叶泡茶,又问他有没有车钱,叫伙计送了五毛钱过去当车钱。邱九思受他如此恭敬催促,只得立刻走了。惜时心里想,他既去了,父亲一定要同他来的,自己要变出病容来来让父亲看。先且睡上一觉,免得等着难受。于是静心静意地睡着,等到父亲来叫醒。心里可就想着,邱九思到了会馆了!见着父亲了!又正在谈话了!父亲已经动身来了!不久要到了!心里尽管如此继续地想,但是邱九思连去了两小时以后,并不见回来。心里又想着,来去车上一小时,谈话一小时,大概非三小时不能回来。又继续地想着,谈话完了,动身了,快到了,只要听到院子里有由外向里走的脚步声,他就疑惑是父亲来了,但是他父亲实在已远在数千里。
当公寓里开午饭的时候,邱九思一人回来了,他先不进房,首先到惜时房间里来。惜时不等他开口,一个翻身坐起来问道:“怎么样了?”
邱九思一拍手道:“瞎!事情倒是一件好事情,可惜迟了半个多月,令尊已经回去了。”
惜时做了一晚上发财的梦,到了现时,才算醒了过来,坐在枕头边,许久做不出声来。邱九思用了人家的钱,又吃喝了人家的东西,并没有帮着人家丝毫的忙,心里很过不去,便道:“你既有那样一个好会馆,大可以把住公寓的钱省了,搬到会馆里去住,我看到你们会馆里全是空房,住的人很少,那里比较公寓里安静,你到那里去住着也好。”
说时,就高声叫伙计开饭,搭讪着就走了。
惜时一想,这件事是自己错过了机会,邱九思虽没有帮到忙,人家总是一番好心,也不能说人家什么不好,默然地就算了。可是如此一来,他更觉得前路茫茫了。原来身上,就只剩有四五块钱了,加上昨晚今天的耗用,又去了一块多钱,就是谨慎小微地用,恐怕也不能维持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又怎么样?还是当衣吗?现在箱子里除了西服,便是单夹衣服,也不能当多少钱。时光易过,转眼又要交公寓里第二个月的房饭钱,那怎么办?在失意之时,又想到将来的经济,更是十二分地心灰意懒。不过邱九思最后两句话,倒是入耳。他说会馆里人少,那里很好养病,且不问养病宜乎不宜,一个月几块钱的房钱是不要的了,就是伙食费,到外面去是吃一天算一天,若是在公寓里就要先付一个月。为了免除预付下个月公寓里这笔费用起见,当然是搬出去的好。
如此想着,自己静养了两天,身体更康健了些,就一人到会馆里来看房间,果然会馆七八十间屋子,只住了一二十人。除了前面一进,无甚空屋而外,后面几进屋子,像庙里一般,悄无人声。
<!--PAGE10-->门口的长班,看到一个生人,一直向后走,连忙跟到后进问道:“先生!你找什么人?”
惜时踌躇了一会儿,才答道:“这里住了有个黄老先生吗?”
长班道:“是不是号黄守义的那个老先生。”
惜时道:“对了,他还在会馆里吗?”
长班用手一指西厢房道:“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三个月……”
惜时道:“还住在这里吗?”
长班道:“不,走了有半个多月了,那个老先生是个好人。据人说,他是到北京来找他儿子的,父子感情,似乎不大好。”
惜时道:“他对你这样说过吗?”
长班道:“他没有说过,他只说他儿子在大学里念书,很用功。他每日总出门去看他儿子一趟,可是自他搬到会馆里之日起,到他上火车为止,压根儿没有看到他儿子来过一趟,难道有那样用功?”
惜时道:“他儿子到天津去了一趟!黄老先生走,他并不知道。”
长班道:“你先生认识他的儿子吗?我想总是一个好学生,他父亲总没有在人家面前,说过他儿子一句坏话。”
惜时听了这番报告,心中砰砰乱跳,一阵热气,由胸中直达眼眶,满包眼泪,几乎是要夺眶而出。将脸偏着,点了点头道:“是的……他儿子……是个好……人。”
长班道:“您贵姓?”
惜时顿了顿道:“我也姓黄,是他同宗,哦!这老先生就住在这屋子里吗?”
说着,他走到西厢房外,一推门走了进去,看看屋子里,还有一副床铺板,一张空桌子,两把椅子。地上有两张纸片,一张是包皮丝烟的,一张是半个信封,上写着黄守义先生启。下款是由家里寄来的。看了包烟的纸,想起父亲抽烟的神气,看到信封皮,想到自己的家庭,手上拿了纸片,只管怔怔地站着。
长班见他在屋子里没有出去,也跟着进来,惜时道:“这屋子没人吗?我也打算搬进来住呢。”
长班望了他的脸道:“你是这一县的人吗?”
惜时用手指着嘴道:“你不听我说话的声音?”
长班道:“是倒是,不过您得找个同乡介绍一下子。”
惜时点点头道:“这个倒使得。”
说话时,眼睛依然四处张望着,忽然看到纸糊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便上前来看,那正是他父亲的手笔,有几处是弹词式的题壁诗,其中有一首云:
奔波万里看娇儿,力不从心可奈何?逢人只说三分话,此老心中似海河。
惜时对这二十八个字揣摩了一会,微点着头。又见一首云:
大雪纷纷九寒天,街上桃符迎新年。行人到此思家甚,转悔来挥北道鞭。
这两首诗都还写得整齐。最后靠床边还有一首诗,字是大小不等,行是长短不齐。那诗是:
<!--PAGE11-->积谷防饥是谎言!栽花到老成空园。如今归去只有醉,谁收我骨葬江边。
灰心老农十一月十八日醉后戏笔。
这一首俚俗不甚可解的诗句,惜时看了之后,只觉念一句,心里一动,直将跋的一行款看完了,周身冒着热气,只管发呆。长班在他身后笑道:“这位老先生,倒有个意思,他是个庄稼人,每天喝,完了酒,口里就哼着诗,这墙上还是他写的呢!黄先生你怎么了,有灰尘落到眼睛里去了吗?”
惜时在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揉着眼睛道:“可不是吗?”
说着就走出那西厢房来,他自己是连头也不敢抬,一直就向外走。长班问道:“这位先生!你几时搬来?我好和你收拾屋子。”
惜时答应着道:“你不必预备,我不一定搬来呀!”
说着,低头就走出会馆去。长班见他冒冒失失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神经病呢!
<!--PAGE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