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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病丑难宣永蒙不洁创深未复更痛无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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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想了又恨,恨了又悔,在痛苦之中,加上这种错综的思想,身体就更是受创。到了次日早上,那老听差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就哎呀了一声道:“黄先生!你的脸色更坏了。只一晚上的工夫,你就瘦成这个样子,简直另变了一个人了。”

惜时道:“是吗?也应该的,昨天晚上,我一夜烧到大天亮,人事不知。”

老听差说着话,鼻子又耸了两耸,问道:“呀!这屋子里怎么有这样浓厚的气味,你别是打了什么药针吧!”

惜时道:“没有呀!”

老听差看看惜时**的情形,鼻子又耸着嗅了一嗅,因道:“这没有错的。从前我伺候过一位周先生,也是害这样的病,后来打了一针,大烧一夜,小便出来,痰桶子里都是那药味,我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你还瞒我做什么?告诉了我,我也有个照应呀!昨天你要是告诉了我,我就会在楼上伺候你了。在外边做客的人,总得保重身体,一天有了病,千万也别瞒着人,要不然,那是自己害自己了。”

惜时听了他这一番话,虽不甚恳切,想到若是老早就告诉了他,早早地就动手医治,也许不至于落到这一个地步。因道:“你为人很忠直的,我也不瞒你,我现在后悔也是来不及,请你不必对别人说起呢。”

老听差见他已不相瞒,就从头至尾,仔细盘问了一遍,因点点头道:“年轻人,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只要斩草除根,治得干净,却也不妨事,可是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既然是回头了,你还是要和你们老太爷相认,客边骨肉至亲,得见一面,那比吃什么也有力量。再说这个病,便看花钱怎么样?钱越是花得多,病去得快,身体也容易回复转来。”

惜时往日要听到有人提他父亲,他全感觉到浑身不快,于今老听差提到父亲,不由得心里一动。因道:“我的脾气不好,现在后悔,也是枉然。”

老听差道:“你们老先生,大概还没有离开北京呢。前几天晚上,我走出大门去,只见一个人由胡同那头溜达到胡同这头,只管来回走个不断,我很纳闷,这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走上前一步,他喊了我一声。我才知道是老先生。我说,老先生!你还没有回南吗?他说几个同乡留住了不让走,还有几天耽搁。就把我拉出胡同,问你怎么样?我说你很好,他摇摇头说,这话靠不住!他差不多每天都到这大门口来看你一回,看到你还是不念书呢!他说完,吩咐我千万别告诉你,他说你是不容易回头地。可是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就这样脱离关系,也是有些舍不得。”

老听差只管说着,惜时侧脸躺在枕上,静静地往下听,就不觉洒下几点泪来。那泪珠儿落到枕头上,然后不见。老听差道:“黄先生!父母爱子之心,总是不会变的呀!他若是看到你这种样子,更会心里难受的了。要不,我到会馆里去,和老先生报个信儿,也许他……”

惜时由被里伸出一双手来,向他摇了几摇,低声道:“你千万不要去说,我弄成这种样子,我还好意思见他呀?”

老听差皱眉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说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而且爷儿俩,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

惜时将头在枕上摇了两摇道:“我的意思你不懂。”

听差道:“我倒有个主意。今天晚上,我在大门口等着,若是老先生再来了,我就把你害了病的话告诉他,看他怎么样?”

惜时睡在枕上,许久不做声,忽然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若是念书念得好好地,钱也有得用,我可以自己去见他,现在既是害病,又没有钱,我若把他请了来,一定说是我到底没有志气,他就是念父子之情,不肯说我,这里的房东,这里的院邻,都会笑我没出息,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呢?”

老听差见他的意思很是坚持,再说也是无用,便不提了。

有了这一番话,无端算是在他心上又拴了一个疙瘩。父亲还在北京,只要自己肯认错,金钱上自然有了接济,用不着再发愁。然而书是不会念了。病体又害得这样地沉重,这让父亲看到了,他当我一点血气没有,纵然父子和好,恐怕也不会再给钱念书,甚至还要我一路和他回乡,也未可知。与其这样,还是以不和他见面为是。如此想着,把见父亲的意思,更为冷淡。好在经济来源虽断,目前还不恐慌,也不至于立刻就要找款,暂等一两天,考虑考虑也好。老听差本来也就不赞成惜时为人,惜时既不要见父亲,也就不再和他说了。

惜时在家里静卧了五六天,烧热渐渐退去,精神也渐渐恢复,心里对梅毒侵袭生命的恐怖,也淡了许多。心想人家都说我颜色不好,又说脸子分外地清瘦,究竟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自己拿了一面镜子,就向着阳光一照。这一下子,真把自己吓了半条命!两个颧骨高顶起来,把两腮瘦削得成了两张凹下去的白蜡纸一样。嘴可尖了起来,分外地会现出自己那两道白牙。眼睛眶子,似乎大了一个圈圈,都陷下去了。眼珠是一点光芒没有,在镜子里发出呆相来。脸上其余的地方,不但是苍白,而且在苍白之间,发着小青斑。一比墙壁上自己挂的像,那样翩翩少年,简直是两个人了。看看镜子里的影子,又望望壁上的像,便想到根本就是这样面无人色,当然也交不着女朋友,也不至于受了许多的冤枉气。自己一向卖弄自己风流少年,以为连妓女都不免欢喜。如今性命都还不能保险,又卖弄什么呢?那都罢了,这样清秀的人物,在周身的血管里,却藏下那溃烂身体的梅毒菌子,一辈子洗不清这污点,多么可惜!万一不能除根,将来再传染到子孙身上去,真是几代的罪人。

想着想着,不照镜子了,用手摸摸自己一双手臂,又解开衣纽扣,低头看了看胸脯上的皮肤,外面看去是很洁白的,然而在这里面,却藏着无数的毒菌,若是发作出来,便是又腥又臭的,现在包在皮里面,虽是看不出来,也许脏腑都要溃烂了。想到这里,索性连自己的皮肤都不敢看,两手放在桌上,只管抖颤个不定。一个病人,精神已是不支,再加以恐怖心的侵袭,越是心慌意乱,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只是将这身子横躺在**。

躺了一会儿,突然站立起来,又在屋子里缓踱着闲步。这样地消磨了两天,自己觉得也不是办法,只好再到医院去复诊一次,看看梅毒是否断根。大夫诊察的结果算是有了交情了,只要他出十六块钱,又和他打了一针,据大夫说:“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病就算馀了根,不必再看了。”

惜时得了这句话,心中算是安慰了一大半。心里也就想着:“把一切妄念均要打断,箱子里还有一二十块钱,尽着这个钱,好好地休养一二星期。等钱花光了,再做打算。有十天半月的工夫,当然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来,缓图补救,就是找不着父亲,大概和同乡借贷一点款子,也没有什么难处。”

他一个人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不料这天到了家以后,向来不大说过言语的房东,却上楼了。也不进房门,就在走廊外叫了一声黄先生。惜时一想,房钱是照规矩先付的,还可以住半个月,房东不应该这时候来要钱。也就毫不踌躇迎出房门来,不料那房东先生看着人出来,不但不上前说话,而且还退后走了两步。同时,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来,捏住了他的鼻子。惜时一看这情形,心里也有点明白,便站定了问道:“房东有什么事见教?”

那房东皱了眉道:“有件事要和黄先生商量,就是楼上这几间屋子,我们要收回来自己用。黄先生找一所房子,搬了出去吧。”

惜时道:“房东!我并不欠你的房钱,你为什么轰我搬家,就是不租我了,我已经付了这个月的房钱,你得到了日子才和我说这种话。”

房东道:“那也不要紧,我收了黄先生的房钱,当然不能没有到日子就要先生走,但是我们自己的房子,租与不租,自有这种权力。至于收下来一个月的房钱,我情愿全部退回。黄先生住的这半个月,我不收费,只当是赔偿黄先生的损失。”

惜时见房东如此坚决,心里也有些不高兴,就板了脸道:“我并非有钱租不到房子,非在这里住不可,租是你,辞退我一定也要说个辞退的理由,你说自己要收回房子去用,以前就不该租人。”

那房东对于惜时,本就不肯用十分和悦的态度。现时惜时强硬起来,他也红了脸,望了惜时道:“黄先生是个受高等教育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传染病这种事情,人人都应该预防的,而且有了这种病的人,不必人家说话,自己也就可以退避到一边去,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越说话,嗓子越硬。那两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望了惜时转也不一转。

惜时对于他这话,否认吧,心里简直说不出来,承认吧,未免有些害臊,也是睁大了两只眼望着房东,回答不出来一个字。房东淡笑了一声道:“年轻人,当然要面子,彼此都是有面子的人,总要彼此心照,平平而过才好,不要闹得大家抓破了面子。”

惜时觉得房东言中有刺,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便道:“有什么抓破面子,为了这一点小事,大概总不能报告警察吧!”

房东道:“黄先生!你不要说那种话,我们是好意商量,若是在公事方面说,报告警察,也未尝不可能的。”

他说着,把嗓子格外地提高起来。当他这样大嚷时,前后院邻都听到了。楼下院子里,立刻站了许多人。

惜时待再要声辩两句,让许多人看到,把自己的隐事,更要宣传开去,只得忍下一口气,退回睡觉的屋子去了。当他进屋子的时候,听到楼下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哄然大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不用说得,便是笑自己的。听房东的那一番话,分明是他已知道我害梅毒。房东知道,院邻也有知道的可能,自己自负是个文明种子,有高尚人格的人,于今倒患了这一种毛病,让人家当面来讪笑,这哪里还有颜面和这些人相见。房东既是说让我白住半个月房子,可以退出二十块钱来,自己正也是缺钱用的时候,将这二十块钱退出来,先搬到那个公寓里去安身半个月再说,免得进出见了人都难为情。如此想着,向窗子外一望,见房东还站在走廊上。便道:“好吧!我有钱哪里也可以租到房子住,你把房钱退回给我就是了。”

房东看他那样子,也是难为情,对窗户点了个头,又叹了口气,下楼去了。

到了晚上,那老听差就送了二十块钱给他,钞票上还有一张房东的名片,另用毛笔添了两行,乃是足下之病,实难共居,否则其他院邻亦不肯依允,请明日即行迁出为盼!惜时拿了这张名片在手,真觉恼又不是,哭又不是,怔怔地站了一会,依然倒在**。可是当他倒下去将精神定了定的时候,却听到后院里有讲笑之声,虽听不清楚说的是些什么,然而心里可就想着,除了自己这样可笑的资料大讲,那也就没有再好的资料了。自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打算窃听两句,偏是无意之间,头碰了一下窗户,打得扑通一声响。同时,那后院的谈笑声,也就停止了。由此更可证明后院里是笑自己了。这也没有法子干涉人家,只好装聋做哑,不去理会。

过了一晚,次日起了一个大早,就去看房子搬家。一出大门,便有那个老停在大门外的人力车夫,拉了车迎上前来,笑道:“黄先生!你的病好了吗?”

惜时看他的笑容,将眼角皱出一撮鱼尾纹来,那正是含有一种讥笑的意思在内,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一句话,含糊着,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算答复了。也不坐车,一人走去,离所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家公寓。

这公寓里的住客,一大半是培本大学的学生,在这里住,当然很合适的,但是刚刚走到那公寓门口,出来一个茶房,就向他一点头道:“黄先生!你好些了。”

惜时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茶房道:“这两天,我有事,常到你住的地方去。”

惜时心里一动,知道他和房东有什么关系。再走一家罢!于是不进去,又穿过两条胡同,再找到一家公寓。这公寓里倒有一间空房,自己在屋子里看了看。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叫道:“我要撒谎,就要害杨梅大疮。”

他心里又是一动,不要是人家笑他的吧?这家公寓,还是不能住。口里只说屋子小了,便走出来。心想:“这附近究竟容易让人探出破绽,还是住不得,不如将公寓找得离学校远些,岂能到一处让一处的人耻笑哩!”

他这样不定地打主意,便又去找第三家公寓。这家公寓,是离开学校很远地,然而公寓里又发生了他一种不愿意的事情,他依然不能住下,至于为了什么原因?在下回交代明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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