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气匆匆人前遭白眼羞答答灯下看红颜(2/2)
不多一会,同学一拥下了堂,米锦华也和一个女同学并肩说着走了过来。惜时先含着笑容,远远地向她看去,不料她却丝毫不知,只是偏过头去,和那同学说话,及至锦华走到身边,惜时一想:再要不向前,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一定是不能含糊的了。于是赶快一转身,向前一碰,将胁下夹的讲义,撒了满地。那个女同学想着,或者是她们的过错,手拉着锦华向后一缩。锦华绷着脸,并不理会。那女同学倒过意不去,说了一句:“对不住!”
惜时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说时,自己横塞了路头,弯腰将讲义捡起,然后抬头向锦华道:“还没有吃饭吧?一路吃饭去好不好?”
锦华绷着脸道:“不好!以后我们断绝朋友的关系,你不必理我,见了面,只当不认识我就完了。”
惜时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望了她,一时可不知怎样回复她的话,还是那女同学笑道:“你二位不是极好的朋友吗?怎么恼了!”
锦华道:“朋友?骗子罢了!”
惜时脸一红道:“密斯米!你别着急,让我解释一下。”
在他这样说话时,下课的同学们,早拥上了一群,团团围住。锦华越看见人多,越是不能和他妥协,将脸更板得凶。横了眼道:“解释什么?我不懂,一骗子!”
说毕,挺了胸脯,在人群里挤了出去。
同学们有知道黄米二人一段交情的,不免哄然大笑起来。惜时受了锦华的侮辱,又见同学讪笑,又羞又气,便一伸手道:“诸位不必见笑,让我解释一下,米锦华所用我的钱,差不多一千三四百元了,天下有拿这些钱去买一个骗子来做的吗?”
人后面有人答道:“她不是说你骗了她的钱,是说你骗她别的什么呀!”
这一声说出,伺学们又笑起来,惜时一想,弄到这种样子,面子已经丢了,解释也是枉然。胁下夹了讲义,靠了墙呆站住着,心想,不料米锦华这人,脸变得这样快,慢说我没有得罪你,就算我得罪了你,我当了人的面,赔你的礼,也就可以了。你倒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这是什么缘由?况且我纵然受了一顿羞辱,与你也没有多大的好处呀!惜时越想越气,将脚一顿道:“从今以后,我决不再理她了。难道除了她,我就交不到女朋友不成?”
于是一人垂头丧气,走了回去。
到了家里,心里还是乱跳,坐不住了,就向**一倒躺了下去。不躺下去还罢了,躺下去想得更厉害,先是想到,初和米锦华相识,不料她如此翻脸不认人,只觉她是美丽可爱,虽然花了许多钱去收买她,都是在所不惜的。如今才知道花钱去买爱情,究竟是件靠不住的事情,自己不但是牺牲了金钱,而且牺牲了朋友,像白行素,和自己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到婚姻的程度,相差也就只一线了。总是自己不好,说丢就把人家丢下了,而今要找这样好的朋友,实在不可得,她既稳重,又活泼,既文明,又规矩,总之,是个模范新女性。而自己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是一点不客气的,把人家得罪了。这件事若是让姓白的知道,她岂不要笑掉牙。但是今天经米锦华在此一闹,恐怕同学一宣布,白行素也不能不知道。与其让白行素知道了之后,再来笑我,倒不如自己向她道歉!她一念垂怜,言归于好,也未可知?不过自己当面去和她遭歉,也许像今天一样,再碰一个大钉子,那岂不是双倍地丢人。这只有写一封信去,将自己的不对,婉转去向她表达。她不理我,也不过不回信而已,碰了钉子,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如此想着,便自己拟好一封肚稿,一翻身坐了起来,将笔墨排好,笔不停挥地,就写了一封信起来。因为那老听差,多少认得几个字,有了“女士”两个字的信封,不敢再让老听差去送,自己便将信封好,揣在身上,走到胡同口上,扔到信筒子里去。
偏是事有凑巧,当他将信放下,一转过身来,恰是遇到了白行素,坐在一辆人力车上,挨身而过,她在惜时这一掉脸的时间,她将手里的讲义夹子,突然向上一举。看那原来的意思,好像是要挡着脸,后来觉得又不对,更高举了一点,举过了头,当是挡着太阳。车子本来拉得很快,在这一碰头之间,两下就相隔很远了。
惜时在眼睛一照之下,仿佛见她有点笑容,只见那讲义夹子一举,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心里便想着,要是像她刚才这样子,只要我有信去,似乎不至于拒绝我,我若和白行素言归于好之后,我倒要表示出来,让米锦华看到,气她一气。就我现在而论,应酬白行素这样女朋友的话,还绰有余裕,暂时不必愁到周转不过来的。如此想着,立觉心旷神怡起来,便含着笑容走了回去。
一进大门的时候,又碰到后进的那位高女士。高女士今天大变了态度了,依然和最先前一般,装着不认识。惜时一想,这真有些怪了,米锦华和我恼了,连她的朋友也和我恼了,我虽没有和高女士做过朋友,可是我也送过她一些礼物,而且她也曾和我表示过好意,现在我们总也是院邻,何至于就这样见面不相识哩!这样看起来,对付女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然把她敷衍好了,只要看一点不如意,就可以变脸,这为什么?不都是为了男子要向女子去求恋爱吗?设若天下的男子,都不理会女子,像我这样待女子好的人,找不到第二个,那么,有了我,自然不肯失去的了。这样看起来,白行素究竟是个好人,我以前得罪了她,她不但不怪我,反借着和我要书,写信给我,指望得我一点回信,我是怎样对付人家呢,不但是不给人家一点回信,而且索性借这个机会,和她绝交了。这样看起来,完全是我的不对。
自己忏悔了一阵,觉得越不好意思见人,只是闷坐在楼上,不出门,也不去上课,倒是为了烦闷不过,将自己所有的书,抽出来几本,闲着看几页。这样闷坐了两天,老听差居然送着一封信进来,这个信封上,下款是写着:“内详。”
然而看那笔迹,分明是白行素的字。拿着信在手上颠了两颠,叹了一口气道:“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说着,慢慢地将信封口撕开来,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时,却出于他的意料以外。
原来信封里面,又套着一个信封,这信封并不是外面寄到的,原来是自己寄给行素的原信封,现在人家将原信退回来了,再看这信封的封口,虽然有拆开的痕迹,但是依然用浆糊粘上了。再拆开那信封来,里面除了自己写去的几张信纸而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么,她的字纸篓里,都不肯让我这信稍微地停留一下,简直是完全拒绝我的了。看起来,她这样不做声的人,表示起来,更无疏通的余地。唉!自己花了许多金钱,耗了许多心血,不料到了现在,竟会一个女朋友也得不着,实在冤枉极了。看起来,还是邱九思那班人不误,根本上就不知道什么尊重女性,自然也不会谈什么恋爱。想到了邱九思,自觉在家里闷不过,就身不由己地走了出来,一直向太平公寓来找邱九思。
他们这班人,倘若是早饭吃得晚了,下午就不出门,大家围在一处闲谈,索性提前吃过晚饭,或去听戏,或去看电影,或去逛胡同,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来解决。因为他们全在家里的时候,为着谈话便利起见,是将饭菜开到一处吃的。这天除了和邱九思最相好的卓新民铁求新二人而外,还有冯尚德于世杰二人,也在一处说话,闲着无事,大家就同在一处撇兰斗东道。因为天气渐渐寒冷了,邱九思屋子里,已摆了一个白泥炉子取暖。大家要吃得新鲜,将洋瓷脸盆做锅,放下一勺水,然后将两大碗米粉肉,放在盆里炖,盆上面,依然还用一只盆盖上,大家买了两毛钱炒栗子和大花生,围了炉子,说着吃着,又看守着盆里的米粉肉。屋子里既是栗子花生香,又是米粉肉香,鼻子也享用不过,大家正在高兴。
惜时一推门笑道:“你们真快活呀!我也加入。”
铁求新首先一个站立起来,鼓掌道:“我们正缺着买馒头和打酒的钱,你来得正好,这钱出在你头上了。”
惜时笑道:“小事小事,难得赶上这热闹的,有什么份子摊派,我都照出。”
邱九思道:“别的份子,是不必要你出,就是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少不得出去行动行动,你能不能开一个盘子?”
惜时也用手一拍道:“我今天破戒了,决计开一个盘子,可是我不知哪里的人才好,要请你们得和我介绍一位。”
邱九思站起,空出自己坐着的靠火那把椅子,用手拖了他一只胳膊,让他坐下,然后自己拖了一张小方凳子,挨了他坐着,笑道:“你这人总算是有艳福的,现在二等里有个姑娘,名叫羞花……”
惜时笑了起来道:“啊?好响亮的名字,可不知道人怎么样,是不是名副其实?”
邱九思道:“不管是不是名实相符,这个人只要你一见面,你就不能不上她的盘子。”
惜时道:“那是什么缘故?难道她还能强迫我吗?”
邱九思望了大家笑道:“你们对于我的话怎么样?觉得是对的吗?”
大家都跟着他看。惜时道:“你们是什么玩意?不要是拿我寻开心的吧!”
邱九思道:“你这话离题太远了,一会儿我们到胡同里去,是大家陪着你,又不要你单独行动,你看那人好,你就花钱,看那人不好,你就不花钱,这也没有机关的拿你……”
只见铁求新跑出房去,拿了一双筷子进来,先将筷子插在衣领子里,然后在桌上,拿了两只邱九思的臭脚黑线袜子,一手拿了一只,抱着盖住蒸肉的那一只洋瓷盆,就向桌子上一放,放得快一点,在桌上打旋转,只管当啷作响,他也不管那些,见蒸肉的盆子里,热气腾腾,冲上了屋顶,他口里吹着风,在脖子上取下筷子,到碗里夹上一块大的米粉肉,就向嘴里一送,无奈这米粉肉在锅里夹起来,热得非凡,烫得舌头只管打卷,然而又舍不得吐出来,口里乱卷了一阵,就这样连卷带咽地吞下去了。邱九思笑道:“不好!不好!快躲开罢!要出人命了!”
一屋子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铁求新笑道:“你捣什么乱,你想烧了东西,我们自己不应该尝尝是咸是淡吗?”
卓新民接过他手上的筷子,笑道:“肉是由你尝了,究竟是咸是淡?你可没有说出来,我来尝一块罢!”
拿了筷子,正要向锅里捡,邱九思将手一拦,把筷子拦了开去,然后抢过脸盆,向上一盖。笑道:“不必吃了,回头就是这样尝完了。”
于世杰道:“这样子,大家都馋得很厉害,而且我们吃了饭,还出去有事,就先吃罢,老黄不是担任了酒和馒头吗?别客气,就请你掏钱。”
惜时笑着掏出钱,就吩咐伙计去买馒头和酒。同时,于世杰也催着开饭。早有卓新民和冯尚德,忙着将靠墙的一张椅子抬开,安排了椅凳筷子,一会儿吃喝的东西都摆上桌来,大家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粉蒸肉,送到口里去,然后才坐下,大家说笑着。
不消片时,先把两碗肉吃光,然后才吃其他的菜下饭。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商议着,今天先到哪一家去开盘子?冯尚德提议,今天有新团员加入,不能尽逛二等茶室,应该到班子里去丢两块钱。邱九思摇着头道:“有两块钱,我们又可以在二等茶室混两家,至少也消磨一个半钟头,何必到班子里去?我拿不出两块钱来,这个东归谁做呢?”
于世杰笑道:“还是开股份公司罢!我们六个人,每人三角,三六一元八,哪个做东,哪个多出两毛。”
冯尚德笑着点一点头道:“公道之至,算我的就是了,大家有异议没有?”
大家笑着,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各人回房去一阵子忙乱,有的刮胡子,有的刷西服,有的擦皮鞋,有的搽油梳头发,至于用香胰子洗脸,跟着抹雪花膏,这倒是各人一致的行动。大家将衣服穿好了,锁了房门,一同走出公寓来。门口停的那些人力车,早拖了车笑着迎上来道:“石头胡同!石头胡同!”
惜时在一旁想着,怎么连车夫都知道是去逛窑子呢?其熟可知了。邱九思这班人,也不讲车钱,大家很随便地坐上车去,惜时也就跟着。车夫们拉着车子,真个是如风驰电掣一般,拉到了石头胡同。这些朋友们,在公寓里是计较的,一进了这胡同,人就慷慨起来了,大家争着代付车钱,笑嘻嘻地挨着娼家门口走。
惜时自从第一回跟邱九思,到过此种地方而后,并未来过二次,今日重来,少不得随时皆要留心看看,一个不留神的时间,他们这班人,就有几个转身一溜,溜到一家茶室里去。铁求新在后面,怕是惜时要临阵脱逃,伸手捞着他一只手臂,只一夹,便将他挽到大门里去。惜时笑着轻轻地道:“你这是做什么?太不雅了,我既是跟了你们来,还能够逃走吗?”
一面说着,一面向院子里走。早有一个穿绿长衣的妓女,迎了上前来,笑嘻嘻地握了惜时的手道:“今天什么风儿,会把你刮来了?”
惜时一看,就是那个屡次要求帮忙的三宝。不知道她如何却会到这里来了,只得笑着和她点了一点头。心中就有点疑惑邱九思先说的话了。
糊里糊涂,大家一拥进了一间屋子。邱九思先笑道:“你看到闭月羞花的那位美人没有?”
那妓女正笑着端了一只瓜子碟,向各人面前送。却笑道:“邱先生!别取笑,取名字总是会向好处取的。”
最后,她才送瓜子到惜时面前来。这是茶室里的规矩,妓女敬茶敬瓜子的最后一个,那便是客人。惜时以前和邱九思同住,对这事已是耳熟能详,但不知道他何以有这种待遇,因为自己是绝对不曾有意招呼她的,可是既然有了这一种手续,自己又不会怎样推辞。便笑道:“你现在改了名字吗?”
羞花笑道:“是的,因为以前那个名字太俗了。”
铁求新见惜时坐在孤零的一把椅子上,他两手执着羞花的手胳臂,就向惜时怀里一推。笑道:“你老早就想他,现在他来了,你怎么不上点劲呢?”
惜时虽知二等茶室里,是极浪漫的地方,然而初次做嫖客,总有点不好意思。当羞花向他大腿上坐的时候,他倒把身子扭了一扭,有点躲避的意思。然而人坐在身上,总不能将人推了开去,倒把一个脸涨得通红。羞花因他并不曾用手扶着,回头一看,他又害臊得很,只得站了起来笑道:“你这人真老实。”
说着,站起身来,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
惜时偷眼看她,觉得比以前长得丰秀了许多,不是那样憔悴可怜的样子了。她额前一排刘海发,加厚了许多,长长的,黑黑的,直覆到眉毛上来。脸上将粉扑得白白的,两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儿红晕,电灯下照着,颇有几分风韵。羞花见他偷看着,低了头,眼睛向他一溜,又抿嘴微微一笑。在屋子里看到的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好!”
邱九思鼓起掌来道:“有个意思,我已经看见了。”
羞花对于惜时,本想用点手段,去拉拢他的,不料他却板着面孔,不理会一本风流账,这叫她英雄无用情之地,只望了惜时发呆。惜时让她目光一射过来,虽然平常把男女界限看得很破,也不知什么缘故?好像今天此会,是有意而来,未免在许多朋友面前,露出了马脚,很是难为情,可是心里尽管难为情,面上又竭力地把持着,不让脸上流露出来。于是斜侧了身子,目光对着羞花微笑,而且架了腿,只管摇曳着,现出很自在的样子。
邱九思道:“你们这一对,真是怪物,你也想她,她也想你,彼此都是很想见面,到了现在想得见面了,好像是新娘子见了新郎官一般,是什么意思呢?”
<!--PAGE10-->惜时站起来,拍手哈哈一笑道:“这是胡扯的话,我脸皮比城墙还厚,知道什么叫难为情呢!”
邱九思道:“既是不难为情,我有一件事提议,看通得过通不过?”
于是拉着羞花一只手,头伸在她肩膀上,对着她的耳朵,喁喁地说了一阵。羞花听着话,眼睛可向惜时望着,听完了,于是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那好像是赞同这提议了。要知邱九思所说的是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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