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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房牵萝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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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看这情形,料是太太碰了彭盖匠的钉子,虽不难说两句俏皮话,幽默她一下,可是想到她正是盛气虎虎的时候,再用话去撩她,可能她会恼羞成怒,只好是装着不知道。唯一可以避免太太锋芒的办法,只有端坐着读书或写字。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见她沉下了脸色,高抬一手撑住了廊柱,正对屋子里望着。心下又暗叫了一声不好,立刻坐到书桌边去,摊开纸笔,预备写点文稿。事情是刚刚凑趣,就在这时,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拆开信来,先看到一张邮局的汇票。在这困难的生活中,每月除了固定的薪水,是毫无其他希望的,忽然有汇票寄到,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他先抽出那汇票来看,填写的是个不少的数目,共是三百二十元。这时的三百多元,可以买到川斗五斗米,川斗约是市斗的两倍。就是一市担了。一市担米的收入,可以使生活的负担轻松一下,脸上先放出三分笑意,然后抽出信来看,乃是昆明的报馆汇来的,说明希望在一星期之内,为该报写几篇小品文,要一万字上下的。昆明的物价指数高于重庆三倍,所以寄了这多稿费。在重庆,还不过是二十元一千字的价目。这笔文字交易,是不能拒绝的,他正在看信,太太进门来了,她首先看到那张汇条,夹在先生的手指缝里,因道:“谁寄来的钱,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把这汇条抽了过去,她立刻身子耸了一耸,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正愁着修理房子没钱呢,肥猪拱门,把这困难就解决了。”

李南泉笑道:“从前是千金一笑,现在女人的笑也减价了。法币这样的贬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简直是公然侮辱。”说着,眼睛瞪起来,将那汇票向地上一丢。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弯腰将汇票捡了起来,向纸面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样傻,决不向钱生气。”说着,将汇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头。李太太笑骂道:“瞧你这块骨头!”李南泉道:“这是纯粹的北平话呀,你离开北平多年,土话几乎是完全忘记。只有感情奔放的时候,这土话才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骂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还是个老书生啦,简直穷疯了,见了三百二十元,乐得这样子,把屋顶摔下来的痛苦都忘记了。”李南泉道:“可是我们真差着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废话什么,拿过来罢。”说着,伸手把那张汇票收了过去。李先生将那张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两手捧着信封向太太作个揖,笑道:“全权付托。你去领罢。还有图章,我交给你。”李太太接过信封去,笑道:“图章在我这里,卖什么空头人情。”她说着,抽出信笺来看看,点点头道:“稿费倒是不薄,够你几天忙的了。我不打搅你,你开始写稿子罢。”李先生对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汇票上看了一眼,虽没有收入私囊,但也够兴奋一下的。他见太太拿着汇票走了,用着桌上摆开的现成的纸笔,就写起文章来,好在刚过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动笔。

<!--PAGE10-->他的烟士坡里纯一,虽不完全出在那张三百二十元的汇票上,可是这三百二十元,至少解决了他半个月内,脑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自这时起,有半个月他不需要想文艺以外的事了。那末,烟士坡里纯来了,他立刻可予以抓住,而不必为了柴米油盐放进了脑子去,而把它挤掉。因之,他一提了笔后,不到半小时,文不加点地就写了大半张白纸,他正写得起劲,肩上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压着。回头看时,正是太太站在身后,将手按在肩上。李先生放下笔来,问道:“图章在你那里,还有什么事呢?”他问这话,是有理由的,太太已换了一件花布长衫而手提小雨伞,将皮包夹在腋下,是个上街的样子。上街,自然是到邮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太太笑道:“你从来没有把我的举动当为善意的。”李南泉道:“可是我说你和我要图章等类,也未尝以恶意视之。”李太太放下雨伞,将手上的小手绢抖开,在鼻子尖上拂了两拂,笑道:“好酸。我也不和你说。你要我和你带些什么?”李南泉道:“不需要什么,我只需要清静,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费,得把稿子赶快寄给人家呀。信用是要紧的,一次交稿很快,二次不是肥猪拱门,是肥牛拱门了。”李太太道:“文从烟里出,得给你买两盒好纸烟。”李南泉道:“坏烟吸惯了,偶然吸两盒好的,把口味提高了,再回过头去,又难受了。”李太太道:“要不要给你买点饼干?”李南泉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沉着脸道:“怎么回事,接连地给我几个钉子碰?”

李南泉站起来,笑着拱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情形是这样,不过我在这里面缺乏一点外交辞令而已,随你的便罢,你买什么东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个骆驼,好好地和你说,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请罢。我刚刚有点烟士坡里纯,你又从中打搅,这烟土坡里纯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着对他看了一看,想着他这话倒是真的,只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来,吸了大半支烟,又重新提笔写起来。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写了三四张稿纸,写到最高兴的时候,仿佛是太太回来了,也没有去理会。伸手去拿纸烟,纸烟盒子换了,乃是通红的“小大英”。这时大后方的纸烟,“小大英”是最高贵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后方的时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钱一包,涨了五角钱,就变成搭着坏烟吃。自涨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干脆改换了牌子了。这时“小大英”的烟价,已是两元钱一包,李先生除了在应酬场中,偶然吸到两三支而外,那总是和它久违的。现在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粉红的纸烟盒,上面又印着金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还疑心是谁恶作剧,放了这么一盒好烟在桌上有意捉弄人。于是,拿起来看看,这盒子封得完整无缺,是好好儿的一盒烟,这就随了这意外的收获,重重地“咦”了一声。这时,“啪”的一响,一盒保险火柴,由身后扔到桌子上来。

<!--PAGE11-->李先生回头看去,正是夫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因向她点个头道:“多谢多谢!”李太太笑道:“你何必这样假惺惺。你就安心去写稿子罢。”李先生虽然是被太太嘱咐了,但他依然向夫人道了一声“谢谢”,方才回转身去写稿。他这桌子角上,还有一把和他共过三年患难的瓷茶壶,这是他避难入川,过汉口的时候,在汉口买的,这茅草屋是国难房子,而屋子里一切的用具,也就是国难用具,这把盆桶式瓷茶壶,是江西细瓷,上面画着精致的山水。这样的东西,是应当送进精美的屋子,放到彩漆的桌子上的。现在放在这桌面裂着一条大口的三屉桌上,虽然是很不相称,但是李先生到了后方,喝不到顶上的茶叶,而这把茶壶却还有些情致,所以他放下笔来的时候,手里抚摸着茶壶,颇也能够帮助情思。他这时很随便地提起茶壶,向一只粗的陶器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端起来就喝了。因为脑筋里的意志,全部都放在白纸的文字上,所以斟出茶来,也没有看看那茶是什么颜色。及至喝到嘴里,他的舌头的味觉告诉他,这茶味先是有点儿苦,随后就转着甜津津的。他恍然大悟,这是两三个月来没有喝过的好茶呀!再看这陶器杯子里的茶的颜色,绿阴阴的,还可以看到杯子里的白釉上的花纹,同时,有一种轻微的清香,送到鼻子里去。这不由得自己赞叹了一声道:“好茶!色香味俱佳。太太,多谢!这一定是你办的。我这就该文思大发了。”

李太太在一旁坐着,笑问道:“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这乡场上,怎么买得到这样的好茶叶?”李太太道:“这是我在同乡那里匀来的,你进了一笔稿费,也得让你享受一下。还有一层,今天晚上,杨艳华演《伏英节烈》,这戏……”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买了一张票?”李太太道:“买了两张票,你带孩子去罢。”李先生道:“那么,你有个十二圈的约会?”李太太笑着,取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昂着头向外面叫道:“王嫂,那肉洗干净了没有?切好了,我来做。”李先生心领神会,也就不必再问了。他将面前的文稿,审查了一遍。下文颇想一转之后发生一点新意。就抬起头来,向窗子外看对面山顶上的白云,虽那一转的文意,并未见得就在白云里面,可是他抬头之后,这白云会替他找到那文思。不过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云,而是一位摩登少妇,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对面的山脚路上,向这茅草屋连连招了几下手。遥远地看到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条龙的好牌,且已经定张要和一四七条。李先生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她们的消息好灵通呀,就知道我进了一笔稿费,这不是向茅屋招手,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电,马上出去了。太太并未答话,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势。不过下江太太将一个食指竖了起来,比齐了鼻子尖,好像是约定一点钟了。

<!--PAGE12-->李先生对这个手势是作什么的,心里自然是十分了然,他也没有说话,自去低头写他的文字。还不到十分钟,女佣工就送着菜饭碗进屋子了。李太太随着进屋来了。站在椅子背后,用了很柔和的声音道:“不要太忙了,吃过了饭再写罢。”李南泉道:“我倒是不忙,有一个星期的限期哩,忙的恐怕是你。”李太太道:“我忙什么?吃完饭,不过是找个阴凉地方,和邻居谈谈天。若不是这样,这个乡下的环境,实在也寂寞得厉害,我们没有那雅人深致,天天去游山玩水。再说,游山玩水,也不是一个妇女单独所能做的事。”李先生走过来靠近了方桌子要坐下来吃饭,太太也就过来了,她站在桌子边,首先扶起筷子来,夹了菜碗里的青椒炒豆腐干,尝了两下。李南泉笑道:“不忙,去你那一点钟的约会,还有半小时。这样的长天日子,十二圈牌没有问题,散场以后,太阳准还没有落山,若有余勇,尽可能再续八圈。”李太太将手上的筷子,“啪”地向桌上一击,沉着脸道:“你不嫌贫得很?人生在世,总有一样嗜好,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嗜好吗?我怕你哕唆,没有对你说,你装麻糊就算了。老是说,什么意思?”说毕,她也不吃饭,扭转身到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南泉微笑着道:“好,猪八戒倒打一耙。我算哕唆了。”那女佣王嫂站在旁边微笑,终于是她打圆场,两次请太太吃饭。太太在屋子里答应四个字:“你们先吃。”人并没有出来。李先生只好系铃解铃,隔了屋子道:“吃饭罢,菜凉了。”

李太太随着先生这屈服的机会,也就走来吃饭了。李先生想着自己的工作要紧,也就不再和太太计较,只是低头吃饭。他忘不了那壶好茶,饭后,赶快就沏上开水,坐在椅子上,手把一盏,闲看窗外的山景。今天不是那么闷热,满天都是鱼鳞斑的白云。山谷里穿着过路风,静坐在椅子上,居然可以不动扇子。风并不进屋子来,而流动的空气,让人的肌肤上有阵阵的凉气浸润。重庆的夏季,常是热到一百多度。虽然乡下风凉些,终日九十多度,乃是常事。人坐在屋子里不动,桌椅板凳,全会自己发热,摸着什么用具,都觉得烫手。坐在椅子上写字,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着,可以把桌子打湿一大片。今天写稿子,没有那现象,仅仅是手臂靠住桌面的所在,有两块小湿印,脊梁上也并不流汗。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看到山头上鱼鳞片的云朵,层层推进,缓缓移动,对面那丛小凤尾竹子,每片竹叶子,飘动不止,将全个竹枝,牵连着一颠一颠。竹丛根下有几棵不知名的野花,大概是菊科植物,开着铜钱大的紫色小花,让绿油油的叶子衬托,非常的娇媚。一只大白色的公鸡,昂起头来,歪着脖子,甩了大红冠子,用一只眼睛,注视那颠动的竹枝。竹枝上,正有一只蝉,在那里拉着“吱吱”的长声。李先生放下茶杯,将三个指头,一拍桌沿道:“妙!不用多求,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李太太正走到他身边,身子向后一缩,因笑道:“你这是什么神经病发了,吓我一跳。”李先生笑道:“对不起,我的烟士坡里纯来了。”

<!--PAGE13-->李太太微笑道:“我看你简直是这三百二十元烧的,什么烟士坡里纯,茶士坡里纯?”李先生满脑子都装着这窗前的小景,关于李太太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低着头提起笔来就写,约莫是五六分钟,李先生觉得手臂让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李太太却笑嘻嘻地将身子颤动着。李先生笑道:“到了钟点了,你就请罢。我决不提什么抗议。”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话?这侵犯了你什么?用得着你提抗议?”李先生微笑着,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说是“抱歉抱歉”,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是低头写字。李先生再抬起头来,已没有了太太的踪影,倒是桌子角上,又放下了一盒“小大英”。李先生对于太太这种暗下的爱护,也就感到满足,自去埋头写作,也许是太太格外的体恤,把三个孩子都带走了。在耳根清净之下,李先生在半个下午,就写完了四篇小品文,将笔放下从头至尾,审查了一遍,改正了几个笔误字,又修正了几处文法,对于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把稿纸折叠好了,放到抽屉去,人坐在竹椅子上,作了个五分钟的休息。可是休息之后,反而觉得手膀子有些疼痛。同时,也感到头脑昏沉沉的。心里想着,太太说得也对,为了这三百二十元,大有卖命的趋势,利令智昏,何至于此。于是将笔砚都收拾了,找着了一支手杖,便随地扶着,就在门外山麓小路上散步。这时已到黄昏时候,天晴也是太阳落到山后去,现在天阴,更是凉风习习,走得很是爽快。

这山谷里的晚风,一阵比一阵来得尖锐。山头上的长草,被风卷着,将背面翻了过来,在深绿色丛中,更掀起层层浅绿色的浪纹。这草浪也就发生出“瑟瑟索索”之声。李南泉抬头看看,那鱼鳞般的云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赶的羊群一样,拥挤着向前奔走,这个样子,又是雨有将来的趋势。李先生站着,回头向家里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叹上两口气。又摇了几下头,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呢,日子长着呢,反正也不曾过不去。”这个解答,是非常的适用,他自己笑了,扶着手杖继续散步,直到看不见眼前的石板路,方才慢慢走回来。这时,天上的星点,被云彩遮着,天上不予人间一丝光亮,深谷里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没有比重庆更久更黑的,尤其是乡下。因为那里到了雾天,星月的亮也全无。在城市里,电光射入低压的云层,云被染着变成为红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没有电灯的地方来。乡下没有电灯,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李南泉幸是带有手杖,学着瞎子走路。将手杖向前点着探索两下,然后跟着向前移动一步。遥望前面,高高低低,闪出十来点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因为这个村子的房屋,全是夹沟建筑的,到了这黑夜,看不见山谷房屋,只看到黑空中光点上下。这种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见过的。除非是雨夜在扬子江边,看邻近的渔村有点仿佛。这样,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着只管出神。

<!--PAGE14-->就在这时,听到星点之间,小孩子们叫着“爸爸吃饭”。他又想着,这还是一点文料。可说“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但他也应着孩子:“我回来了。”到了家里,王嫂迎着他笑道:“先生这时候才回来,落雨好半天了。”李南泉道:“下雨了?我怎么不知道?”王嫂道:“落细雨烟子,先生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自己看看。”李南泉放下手杖,走近灯下,将手牵衣襟,果然,衣服潮湿、冰凉。他笑道:“怪不得我在黑暗中走着,只觉得脸上越久越凉了。”他看到桌上还有“小大英”烟,这就拿起一支来,就着烟火吸了,因吟着诗道:“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王嫂抿了嘴微笑道:“先生还唱歌,半夜里落起大雨来,又要逃难。”这句话却是把李先生提醒,不免把眉头子皱起。但是他看到饭菜摆在桌上,只有三个小孩子围了菜油灯吃饭,就摇了两摇头道:“我也犯不上独自着急,这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说着,也就安心吃饭。饭后,便独自呆坐走廊上。这是有原因的,入夏以来,菜油灯下,是难于写文章的。第一是桌子的各种小飞虫都对着窗子里的灯光扑了来,尤其是苍蝇大小、白蜻蜓似的虫,雨点般地扑人,十分讨厌。关着窗子,人又受不了,所以开窗子的时候,只有灯放得远远的,人坐在避光的所在,人和飞虫两下隔离起来。这时,甄、吴二公也在走廊上坐着,于是又开始夜谈了。

甄先生道:“李兄不是去看戏的吗?”李南泉道:“甄先生怎么知道?”他笑道:“你太太下午买票的时候,小孩子也在那里买票。”李南泉道:“事诚有之,不过我想到白天上屋顶牵萝补屋,晚上去看戏,这是什么算盘?想过之后,兴味索然,我就不想去了,而况恐怕有雨。”吴春圃于黑暗中插言道:“怎么着?你的徒弟,你都不去捧了。”李南泉道:“惟其是这样,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这样,也可不让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笔开支,我们是各有各的战略。”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南泉经邻居这样代解释着,倒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寂寞地坐着,却听到茅屋檐下,“滴扑滴扑”,继续的有点响声。吴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来了。彭盖匠这家伙实在没有一点邻居的义气,俺真想揍他娘的。我们肯花钱,都不给咱们盖盖房顶?”李南泉走到屋檐下,伸着手到屋檐外去试探着,果然有很浓密的雨丝向手掌心盖着。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未雨而绸缪罢。”因之找了王嫂帮助,将家里大小两张竹床,和一张旧藤绷子都放到外面屋子的地上,展开了地铺。自己睡的两方铺板,屋子里已放不下,干脆搬到走廊上。那屋檐下的点滴声,似乎又加紧了些。甄吴两家,也是搬得家具“扑咚”作响。大家忙乱了半小时,静止下来,那檐滴却又不响了,那边走廊的地铺上,发出竹板“咯咯”声,吴春圃在暗中打个呵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没雨,俺睡她娘的。”

<!--PAGE15-->这个动作,很可以传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觉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睡在蒙咙中,听到太太叫喊着,他只在地铺上打了一个翻身,却不曾起来,仿佛是身上被盖着一样东西,但也继续睡,却不管了。直到脸上头上被东西爬得痒斯斯的,屡次用手挥赶不掉,睁眼看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蚊子收兵以后,苍蝇在人身上活动。就无法再睡了。他坐起来,睁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对过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云雾所封锁。在云脚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湿黏黏的,树头枝叶下垂,草叶子全歪到一边去。那天上午虽没有下雨,而乌云凝结成一片,似乎已压到屋顶头上来了。自然天气是很凉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觉得身上已有点不好忍受。于是赶快跳起来,见屋子里面,全家人像沙丁鱼似的,分别挤着睡在地铺上。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一幅流民图。”屋子里让地铺占满,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进屋子了,找了脸盆漱口盂出来,用冷水洗过脸,就呆坐在地铺上,静等家里人起来。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一样让苍蝇的腿子给爬醒了。大家收拾地铺,整理屋子,这就足耗费了一小时。李南泉赶快将竹椅子在小桌前摆端正,展开了文具就来写稿。李太太道:“你为什么忙,水也没喝一口吧?”李南泉摇着手上的毛笔道:“难得天气凉快,还不抢一抢吗?”

他这个表示,太太倒是谅解的。因为一万字上下的稿子,不用说是作,就是抄写,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这就听他的便,不去打搅了。李先生写得正有劲,忽然桌子角儿上,“扑滴”一声,看时,有个很大的水点。他以为是哪里溅来的水点,只抬头看了一看,并没有理会,可是只写了三四行字,第二个“扑滴”声又来了,离着那水点五寸路的地方,又落了一点水,抬头看看天花板,已是在白石灰上,潮湿了很大一片印子。那湿印子中间,有**似的水点。三四处之多,看看就要滴了下来。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完了,这屋漏侵占到我的生命线上来了。”太太过来看看,因道:“这事怎么办呢?你还是非赶着写起这一批稿子来不可的。那末,把你这书桌,挪开一个地方罢。”李先生站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若是移到吃饭的桌子上去写,太靠里,简直像黑夜似的。左边是个竹子破旧书架子,上下四层,堆满了断简残编。右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儿,倒是可以移开,可是那里正当着房门,也怪不方便。若是将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四方不粘,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把全家所有的一块好地盘,又完全独占了。他看着出了一会神,摇了两下头,微笑道:“我得固守岗位,哪里也移动不得。”李太太道:“难道你就在漏点下写字吗?”李先生还没有答复这个疑问,一点雨漏,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鼻子尖上。这个地方的触觉相当敏锐,吓得身子向上一耸,李太太说声“真巧”,也笑起来了。

<!--PAGE16-->李南泉将手抹着鼻子尖,点了头笑道:“你笑得好,不然,这始终是演着悲剧,那就无味了。马戏班里的小丑,跤摔得越厉害,别人也就看得越是好笑,你说是不是?”李太太对于他这个说法,倒是啼笑皆非,站着呆了一呆,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拿出一盒“小大英”笑道:“我还给你保留了一盒,吸支烟罢。”李南泉这回算是战胜了太太,颇也反悔。接过纸烟,依然坐到竹椅上去写稿,可是这桌子上面,前前后后已经打湿了七八点水了。这个样子,颇不好坐下来写。正好小山儿打了一把纸伞,由街上买烧饼回来。李南泉向他招招手道:“不必收起来,交给我罢。”小山儿也没有理会到什么意思,撑了伞在走廊上站着。他笑道:“我们屋子里也可以打伞,你难道不知道吗?打着伞进来罢。”小山儿侧着伞沿送了进来。李先生接过,在桌子角上竖了伞柄。正好这天花板上的漏点全在左手,伞一竖起,“扑”的一声,一个大漏点,落在伞面上,李先生笑道:“妙极,这声音清脆入耳,现在我来学学作诗钟的办法,伞面上一下响,我得写完两行字。”他说着,果然左手挟着伞柄,右手拿着毛笔在纸上很快地写。等到那屋顶的漏点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写了三行字,他哈哈大笑道:“这成绩不错,第一个漏点我就写了三行字了。”他这么一声大笑,疏了神,伞就向桌子侧面倒了去。幸是自己感觉得快,立刻拖住了伞柄,将伞紧紧握住了。李太太坐在旁边看到,只是摇头。

吴先生正由窗子外经过,看到了这情形,便笑道:“李先生,你这办法不妥,就算你一手打伞,一手拿笔,可以对付过去,可是文从烟里出,你这拿纸烟的手没有了。俺替你出个主意,在桌子腿上,绑截长竹筒儿,把伞柄插在竹筒里,岂不甚妙?下江摆地摊的就是这个主意。”李南泉拍手笑道:“此计甚妙。不仅是摆地摊的,在野外摆测字摊的算命先生就是这样办的。”他两人这样说着,这边甄先生凑趣,立刻送了一截长可四尺的粗竹筒来。笑道:“这是我坏了的竹**,剩下来的旧竹档子,光滑油润,烧之可惜,一直想不到如何利用它。现在送给李先生插伞摆拆字摊,可说宝剑送与烈士了。”李南泉接过来一看,其筒粗如碗大,正好有一头其中通掉了两个节。竖立起来,将伞柄插进里面,毫无凿枘不入之嫌。口里连声道谢,立刻找了两根粗索子,将竹筒直立着捆在桌腿上。将通了节的那头朝上,然后撑开伞来,将伞柄插了进去,这伞面正好遮盖着半截小桌面,将屋漏挡住。李先生坐下来,取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好,这新鲜玩意儿,本地风光,是一篇绝妙的战时文人小品。”这么一来,屋子里外,全哈哈大笑。三个小孩感到这很新鲜,每人都挤到桌子角上,在伞下站一站。这笑声却把隔壁的家庭大学校长惊动了。拖拉着拖鞋,踢踏有声,走了过来,在窗子外就看到了,笑道:“好极!好极!我求得着李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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