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魂兮归来(2/2)
到了这时,想不赴他的宴会,却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吴春圃看看,笑道:“我们就叨扰一顿罢。”大家走进刘副官的屋子,是一间很大的客厅,虽是土墙,石灰糊着寸来厚,像钢骨水泥的墙壁一样。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开,屋子里放着四盏电石灯,白粉墙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摆设下两个圆桌面,上铺了洁白的桌布,杯筷齐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么盛典,姓刘的这样大事铺张?吴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问道,刘先生家里有什么事吧?正好老徐还站在屋子外面,两人不约而同地退了出来。李南泉问道:“老徐,你实说,今天这里有什么喜事?我们糊里糊涂地来了,至少也该道贺道贺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后道:“我实告诉你罢,老刘做了一票生意挣了两个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应拿出一笔钱来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让人家知道这件事的,你若给他道贺,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里糊涂地请,我们就糊里糊涂地吃罢。说着分开左右手,就把两人拉进了屋子。他们耽误了五分钟,这两张桌子就坐满了人了。就只有东向这张桌子,空着上手两个座位。刘副官拉着他们就向首席上面塞了过去。李南泉道:“我怎么可以坐那里?”那姓刘的力气又大,连推带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着,而且还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谁要客气,骂我王八蛋。”
<!--PAGE10-->李南泉这时,不能不接受了,只得接着酒杯,站起来一喝而尽。刘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将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够交情,够交情。”于是回转脸来向吴春圃笑道:“我们虽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见面,很熟了。客气就大家煞风景。请坐请坐。”吴春圃看看两席的人,也只好坐了。刘副官找着桌上一个大杯子,斟满了一杯酒,高高举平额头,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拼你小杯,干不干?”吴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刘副官道:“没有问题,我先干了。”说着,举起大杯子,向口里咕嘟着。然后翻过杯子,向吴春圃照了照杯。吴春圃陪着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刘副官更是奋勇,自取过酒壶来,向杯子里斟着。把酒杯对着口,连杯子带头脖一齐向后仰着,那杯酒也就干了。吴春圃是敬酒的人,酒还没有喝完呢,主人既干,自不容有什么犹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刘副官就转到对面桌子旁,两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预备得多。若不把我预备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闹他个通宵,明日接上跑警报。”他好像是句开玩笑的话,可是李南泉听到,就在心上留下了个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刘副官道:“为什么回敬?”老徐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得了嘛!”回敬决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刘副官拿着那杯酒在手上,呆站着望了他,总有三四分钟之久,没有说话。老徐立刻端起杯来喝着,连道:“罚我罚我!”
刘副官道:“哼!你自己认罚,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说着话时,沉着面孔,没一点笑容,那老徐非常听他的话,端起酒杯来喝干,接上又喝下去两杯。刘副官道:“各位看见没有,酒令大似军令,谁要捣乱就照着老徐的这个例子。我现在拿手上这杯酒打通关,打不过,我一百杯也喝。”说着,把手上那酒杯子举了一举。接着,又指着下方坐的一个汉子道:“由你这里起。”李南泉认得他,他是个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陈,在街上开爿小杂货店,终日里和那些副官之辈来往,可能他的本钱,就是这副官群的资本。小陈虽是小生意买卖人,外表很好,穿着西服。因为这样,也有人误会着他是完长公馆的职员。他在下属社会上,也就很混得过去。只是见了这些副官之流,却是驯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着。这时刘副官在屋子中间,首先指着了他,吓得立刻举着杯子站起来,半鞠着躬笑道:“刘副官要我喝多少?”刘副官道:“你简直是个笨蛋。不是说打通关吗?我们划拳。你输了,喝酒,我再找”小陈笑道:“懂,但是我不会划拳,我罚杯酒行不行呢?”刘副官摇着头道:“不行,第一个轮着你,就放着闷炮,太煞风景了。要罚就罚十杯。”小陈笑道:“那我就划罢。我若错了,请刘副官原谅一点!”刘副官道:“哪来那么些个废话,先罚一杯再划拳。”小陈道:“是是是,先罚我这杯。说着把端的酒喝下。”吴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刘的这样气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陈难受,将手拐子轻轻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对看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PAGE11-->那姓刘的向来就是这样玩惯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不满。站在屋子中间七巧八马,伸着拳头乱喊。这小陈不会划拳,而且不敢赢刘副官的拳,口里随便着叫,他出两个指头,会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着,像平常比着的六。老徐立刻站起来将手拦着,笑道:“小陈,你输了,哪有这样伸手的法子?”那小陈笑着点头道:“我是望风而逃,本就该输,罚几杯?”老徐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刘副官道:“应该怎么办,向令官请示。”刘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谁和这无用的计较。”小陈被人骂着“无用”,不敢驳回半个字,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于是刘副官接着向下打通关,把全桌人战败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过这席来,依然不肯坐下,将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里划起?”三个女伶都是坐在这桌子上的,杨艳华道:“刘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们三个人,全不会喝酒,也不会划拳。”刘副官道:“那边桌上的女宾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么通关。喝醉了不要紧,我家里有的是床铺,三人一张铺可以,一人一张铺也可以。”杨艳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起来,垂着眼皮不敢正视人,刘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吴、李二人身上,点着头,又抱了抱拳,笑道:“从哪位起?那旁桌上,让我战败得落花流水,你们可别再泄气呀。”他面前正有一张空的方凳子,他便一脚踏在上面,拿起筷子,挟了一大夹菜,送到口里去咀嚼着。吴春圃还是初次和这路人物接触,觉得他这份狂妄无礼,实在让人接受不了。只是望了他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
李南泉知道吴先生为人,兀自有着山东人的“老赶”脾气,万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语冲犯了姓刘的,那会来个不欢而散。于是站起来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关,先由我这里起罢。杨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说着,向杨艳华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应该是无所谓了。”杨艳华笑道:“半杯行不行?”吴春圃道:“半杯,我代劳了罢。”刘副官摇着头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吴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还是要她唱吗?”刘副官对了她道:“小杨,听见没有,吃了饭,还要唱呀。”杨艳华也没作声,只是微笑着。刘副官交待已毕,立刻和李南泉划起拳起。这席的通关,没有让他那样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脸红红的,就在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断地找着她说话,最后偏过头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着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几?应该找个主了,老唱下去有什么意思,我们这完长公馆里的朋友,你爱哪一个?你说,我全可以给你拉皮条。”胡玉花将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说得那样难听。”刘副官笑道:“我该罚,我该罚,应该说介绍一位。不,我应该说是作媒。你说,你愿意说哪一个?”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罚你酒。”他倒并不推辞,端起杯子来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罚,话也得说,你说,到底愿意我们完长公馆里哪一位?”胡玉花道:“说就说嘛,唱戏的人,都是脸厚的,有什么说不出来。哪个女人不要嫁人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刘副官拍着手道:“痛快痛快,这就让我很疼你了。你说,愿意嫁哪个?”
<!--PAGE12-->胡玉花道:“你们完长公馆出来的人,个个是好的,还用得着挑吗?”刘副官将头一晃道:“那你是说随便给你介绍哪一位,你都愿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听了,很是惊异,心想,这位小姐,并没有喝什么酒,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姓刘的说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给她介绍起来,那她怎么办?连杨艳华、王少亭都给她着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可是她很随便,因笑道:“可是我有点困难。”刘副官道:“有什么困难?我们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决。”胡玉花摇着头笑道:“这困难解决不了的。实对你说,我嫁人两年了,他还是个小公务员呢。”刘副官道:“胡扯,我没有听到说过你有丈夫。”胡玉花脸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点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个公务员,养不起太太,让太太上台唱花旦,这还有好大的面子不成,他瞒人还来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干什么?不是刘副官的好意,要给我说媒,我也就不提了。”刘副官道:“真的?他在哪一个机关?”说着,偏了头望着胡玉花的脸色,她也并不感到什么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穷机关罢了。我若说出来,对不住我丈夫,也对不住我丈夫服务的那个机关。你不知道,我还有个伤心的事。我有个近两岁的孩子,我交给孩子的祖母,让他喂米糊、面糊呢。”刘副官将手一拍桌子道:“完了。我的朋友老黄已经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来,为着好让我和你说话,他没有来。老黄这个人,你也相当熟。人是很好的,手边也很有几个钱,配你这个人,绝对配得过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没有话说,我明天给他回信,他是兜头让浇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们在完长手下做事,有的是钱,有的是办法,怕讨不到大家闺秀作老婆,要我们女戏子?”刘副官道:“大家闺秀也要,女戏子也要,吓!小胡,你和我说的这个人交个朋友罢。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没有来,一切责任,有我担负,反正他不会亏你。”李南泉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一阵怒火,由心腔子里直涌,涌到两只眼睛里来。这小子简直把女伶当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谢谢你的好意。说起黄副官,人是不错,我们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么地方。这也用不着刘先生有什么担待。”刘副官将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丫头真有手段,可是老黄已经着了你的迷,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胡玉花撇着嘴角,微笑了一笑。对于他这话,似乎不大介意。吴春圃笑着点点头道:“胡小姐真会说话,我敬你一杯酒。你随便喝,我干了。”说着,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干了。胡玉花只端着杯子,道了声谢谢。刘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聪明过顶了,喝口酒要什么紧。这里大家都在喝,有毒药,也不会毒死你一个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黄那里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说着,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阵。李南泉看他这样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着问题还没有达到杨艳华身上,应该给她找个开脱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说话,默想着怎样找机会,他想着,姓刘的已借了几分酒意,无话不说,在问题的本身,决不能不把三个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这样转着念头,有十分钟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PAGE13-->他问道:“刘副官,我说句正经话。我打听打听,完长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姓刘的这小子,虽是很有了几分酒意,可是一提到完长,他的酒意,自然就消灭了,立刻正了颜色问道:“李先生有什么事吗?”李南泉道:“当然有点事。我一个朋友,在贵完长手下当秘书,是专办应酬文件的。”刘副官道:“是孟秘书?”李南泉道:“对了,他写信给我,要同完长一路到这里来住些时候,并说贵完长约我谈谈。我一个从来不过问政治的人,约我谈些什么呢?我已回信婉谢了。可是,孟秘书前天又专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完长一定要约我谈谈,请我在最近几天,不要离开本地。他还附带一句,所谈也无非风土人情而已。这样,我当然不拒绝。”刘副官站起来道:“那怎么能拒绝呢?孟秘书来了,我会亲自来给李先生报告。李先生,你务必要到。”李南泉道:“我所以要和你打听完长行踪者,就在于此。过两天,我也想进城去一次。若是我进城去了,完长又来了,两下里就走差了。”刘副官道:“进城有什么事,交给我,我托人代办就是了。无论如何,你得在乡下等着。而且这几天,不断闹警报,你跑到城里去赶警报,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这一着棋居然下得极为准确,因笑道:“那也好,见到孟秘书,你就说我在家里等着了。你就是对完长直接提到也可以,只要你不嫌越级言事。”刘副官道:“这事是孟秘书接洽的,当然还是由他去办。”说着笑了一笑道:“恐怕是完长要借重李先生。其实,这穷教授真可以不干了。完长待人是最为优厚的。我们欢迎李先生出山来做事。”
这席话,接连有几声完长,早把那边的老徐惊动了,正是停杯不语,侧耳细听。等到刘副官劝李南泉作官,他就实在忍不住了,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贺你一杯。”李南泉道:“你这酒贺得有点莫名其妙吧?你以为我要见完长,这是可贺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见完长的话,你也可以去见他。”老徐缩着脖子,伸了伸舌头,然后摇摇头道:“凭我这副角色,可以去见完长?来来来,干了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罢,你若愿意见完长,你打听着他哪日下乡,在公路头上等着。等到下汽车上轿子,你向他行个三鞠躬,我保证这些副官,没有哪个会轰你。”刘副官道:“那没有准,他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站在路边等完长的汽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们喝。”说着端起杯子来。李南泉虽嫌老徐这家伙无耻过顶,可是不接受他这杯酒,他可下不了台,借了刘副官端杯子的机会,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两个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于是半鞠着躬道:“谢谢。”姓刘的笑道:“滚罢。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面子,人家会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滚可不行,地方太小,我只有溜了回去。”于是装着鬼脸,笑着回席去了。李南泉想着,这鸦片鬼无非是靠了完长手下几位副官的帮忙,作些投机生意罢了,本钱还是他自己的。为什么要受姓刘的这份吆喝?这姓刘的一群人,简直是地方上一霸,这三个女孩子若在这里过夜,真不知会弄出什么丑事来的。
<!--PAGE14-->这样想着,更进一步地想要把杨艳华等救出去。于是放下杯子,问道:“孟秘书和刘副官很熟吗?”他道:“有时候我到孟秘书家里去拿信件,倒是认得的。”李南泉道:“那末,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么事约我了。据我想着,有一种四六文章,孟秘书弄得不十分顺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么四六文字,保荐我一笔买卖。我倒不一定卖文给完长,我愿送他几篇文章作个交换条件。第一件事,就是许我随便请见。见不见由他,可别经过挂号那些手续,我想可以办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写,不当面交待怎么可以?第二件事,我对这疏建区的大家福利,作一点要求。反正也用不着完长捐廉,只要他下个条子就行。你看,他肯答应吗?”刘副官道:“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关于地方上的,我倒是劝李先生少和他谈。他下个条子不要紧,可把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连保甲长在内,要累个七死八活。”李南泉道:“我和他说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烦的事。我不是这疏建区的人,我愿地方上麻烦,我愿得罪地方上人?”刘副官点头道:“这话对极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来,敬李先生一杯酒。”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李南泉陪着他喝酒,却只管谈谈孟秘书和完长。由他的言辞里,刘副官知道他对完长手下的二、三路人物,着实认识几个。吃过饭,刘副官又吩咐家人熬着云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两点钟了,我们不能真玩个通宵,我要告辞了。月亮没有了,杨小姐,你带有手电筒吗?”她心里一机灵,便笑着迎上前道:“李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送你回府罢。我有手电筒呀。”胡玉花道:“那我们要一路走了,我没有灯亮。”
李南泉故意装着不解,问道:“什么?你们来这些个人,只带一盏灯亮吗?好罢,我们共着一只手电筒走。我和吴先生还可以送你们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电在不在你手上?”那个唱小生、又带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实得很,年岁也大一点,她始终是不作声。李南泉虽知道她身上的危险性比较少些,可是也决不能丢下,因之故意向她这样问了一声。她道:“手电筒小杨带着呢。”杨艳华手里拿了手电筒一举,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胆大了,我在前面引路。”说着,先走出了屋子门,走到走廊屋檐下站着。刘副官道:“这么多人,一只手电不够,让老徐送送罢。手电灯笼,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只手,便向门外走,笑道:“刘副官,不必客气了,打搅了你一夜。只要有男人作伴,没有灯火,我也是一样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刘的,还有拦着她们的样子,便向前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着实打搅了阁下。以往我们少深谈,还摸不着阁下的性格,今天作了这久的盘桓,我才明白,刘先生是个极洒脱的人,也是个极慷慨的人,有便见着完长,我一定要说项一番。”刘副官没想到心里所要说的话,人家竟是先自说出来,这就满脸是笑地鞠着躬道:“李先生肯吹嘘一二,那就感激不尽。”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帮忙罢,多谢多谢。”他说着,先退出屋来。吴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来送客时,李南泉带着三个女伶,已经走到院坝外面人行路上了。刘副官只得道一声“招待不周”,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着手电筒,向村子外走去。回头看那副官公馆,兀自灯火通明。
<!--PAGE15-->杨艳华默然亮着手电筒,只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杨,你还跑什么?离刘家远了,你以为还有老虎咬你?”她这才站住了脚,看看后面,并没有人跟上来,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帮了个大忙。”吴春圃走在最后,这就向前两步,问道:“我看着三位小姐的样子,有些不自然。早有点纳闷。这样一说,我更有点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围。再走过去一截路,请教杨小姐罢。”于是五个人默然地走着,到了李南泉家门外,便道:“杨小姐,我送你到街上罢。”她站住了脚,又把电筒向两头照了两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这路头上五分钟,估量着我们到街上,后面并没有人追来,就请你回府。我们也就没事了。”这时,五个人梅花形地站在路头上,说话方便得多,吴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么事要发生?”杨艳华道:“今晚上这一关虽已过去,以后有什么变化,也难说呢。唱戏的女孩子,什么话说不出来,我就实说了罢。今天我们在老刘家闹了半夜,不是没有看到他太太吗?他太太住医院去了。而且这个也不是他的太太,是个伪组织。他太太住了半个多月医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烦,我是给他个满不在乎,敞开来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样。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远远地躲开,前几天他天天追着我,简直地说明了,要讨我作个二房。再明白点一说,在伪组织外再作第二个伪组织。”李南泉笑道:“这名词很新鲜。那么,那个病的是汪精卫,让你去作王克敏。”
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那还是高比呢。”吴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卫了,你还是归入本题罢,今天晚上好像是鸿门宴了,这又是怎么一个局面?我们糊里糊涂地加入,又糊里糊涂地把三位带出来了。”杨艳华道:“今天晚上,他是对付我和玉花两个,大概预备唱半夜戏,然后用酒把我们三人灌醉,让我们走不了。那个姓黄的,倒是真托刘副官作媒。”吴春圃道:“那姓黄的也是个大混蛋,托人说媒,也不打听人家是小姐还是太太。”杨艳华低声道:“玉花是胡说的。她还没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胡小姐真有办法,轻轻悄悄的,就把姓刘的给挡回去了。我倒问一声,姓刘的若和杨小姐开谈判的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罢了。他若真逼得我厉害,我就和他决裂。酒是灌不醉我的,凭你用什么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枪打死我。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身上带有手枪可以吓人,重庆带手枪的人多了,若是拿着手枪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那还成什么战时首都?”她说到这里,吴春圃还要继续问她两句。可是刚才李先生那阵笑声,早是把两家候门的主妇惊动了,隔着山溪,门“呀”的一声响,早是两道灯光,由草屋廊檐下射了过来。李南泉首先有个感觉,这简直是在太太面前丧失信用。原来说是去看看就回来的,怎么在人家那里大半夜?便道:“筠,你还没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这里听戏呀。夜深了,村子那头说话的声音都听到,别说你们又吹又唱了。”
<!--PAGE16-->杨艳华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没去听义务戏呀。夜深了,我不来看你了。明天见罢。”李太太道:“是啊,忙了这么一天,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杨艳华道:“明天若是不跑警报的话,我一定来看师母。”隔着山溪的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她的称呼,李南泉只好低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杨艳华笑道:“李老师,你作人情作到底,请你还在这里站五分钟罢。”李南泉对于她这份要求,当然不能拒绝,连吴春圃在内,同声答应着就是。她们三人走了,李、吴二人还站在路头上闲话。李太太在门口站着,正等了门呢,见他们老是不下来,只得点着灯笼迎过溪来,笑道:“路漆黑黑的,我来接罢。”她总想着,这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面前,将灯笼一举,仅仅就是李吴二人,因问道:“二位还要等谁?”李南泉想把原因说出来,这却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谁,我和吴先生是龙门阵专家,一搭腔,就拉长了。”吴春圃笑道:“够五分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李太太道:“什么意思?杨小姐下命令,让你们罚站五分钟吗?”吴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罚我,只能罚他老师。”李南泉接过太太手上的灯笼,哈哈一笑,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里,悬了灯笼掩上门,见小三屉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灯草,燃着大灯焰,灯下摆着一本书,笑道:“太太,真对不起,让你看书等着我。”李太太笑道:“这不算什么。我打夜牌的时候,你没有等过我吗?”李南泉觉得她这话,极合情理。可是低头看那书时,不觉惊讶着道:“你太进步了,你居然能把这书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为读《楚辞》只是你们研究中国文学的人的事?书上面有注解,一半儿猜,一半看也没什么不懂。反正谁也不是生下娘胎就会读《楚辞》的。”李南泉道:“你可别误会,我是说你大有进步。《渔父》、《卜居》两篇,是比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说着弯腰仔细看那书,并不是那两篇,而是榴魂》。而且在书上还圈了几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无聊了,还把句子标点了。”李太太道:“可别怨我弄脏了你的书。这书根本是残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书,你也不大爱惜。”李南泉笑道:“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老有意思和你别扭?”他说着,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点意思,是以下几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于是点头微笑了一笑。其后断断续续,常有几项圈在文旁。最后有几行圈接连着,乃是这一段:“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需,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摈鸣鼓些,宫廷震惊,发激楚些。吴欲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于是放下书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对吗?”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对是对的。可是我究竟还可以作你的老师。你引的这段文,有两点小错误。宋玉为屈原招魂,他是说外面不好,家里好。所以前面几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这几段,是说家里有吃有乐,不是说外面,你引个正相反。第二,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是转韵第一句,不是结句,所以韵的。(下)字念户音。”
<!--PAGE17-->李太太笑道:“多谢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于今天天闹空袭,吃用东西,跟着空袭涨价。我能够到粮食店里讲一段《楚辞》,请他们少要一点价钱吗?天下往往是读书最多的人,干着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说我吗?我的书念得并不多。可也不会干最愚蠢的事。这次去到刘家听戏,本来陪着吴先生绕个弯就回来的。不想到了那里临时出了一点问题,不能不晚点回家来。什么时候,前方的情形,我们是不大知道。以后方的情形来说,空袭频繁,国际的情形,民主国家也是一团糟。我们正是感到国亡之无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对的,我记得你还没有到刘家去的时候,你说那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还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听到你们拉着嗓子高唱入云,后来又听到你们划拳,简直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还在跑警报呢。在这种情形下,你能够说人家是失了灵魂的人吗?这件事让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读书人盛德之累吗?不用说我了,假如是你一个兄弟,或者是个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这样狂欢之下,你也不会谅解的。你们当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静了,我听到刘副官家这一场热闹,实在让人不解。不过年,不过节,又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这样通宵大闹,什么意思?庆祝轰炸得厉害吗?那应当是敌人的事呀。”她说着是把脸色沉了下来的,随后却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别生气,我是说那姓刘的。”
李南泉回想到刚才刘家的狂欢,本来是不成话,尤其是对太太曾批评着那些人是没有灵魂的,便笑道:“筠,你让我解释一下。”李先生特地称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时候,是表示着亲切,称一个“筠”字的时候,是表示着特别的亲切。太太已经很习惯了,在这个“筠”字呼唤下,知道他以下是什么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释,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刘的,强迫着你唱戏,强迫着你划拳喝酒,又强迫着杨艳华拜你做老师吗?我没出门,还白饶了人家叫句师母。不用说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觉,明天跑警报,可没有精神。”她说完,先自回卧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张竹子围椅上,在菜油灯昏黄色的灯光下一看,四周的双夹壁墙,白石灰,多已裂了缝。尤其是左手这堵墙,夹壁里直立着的竹片,不胜负荷,拱起了个大肚子。自己画着像童话似的山水,还有一副自己写的五言对联,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浆糊粘在那堵墙壁上。夹壁起了大肚子,将这聊以释嘲的书画,都顶着离开了壁子。向这旁看,一只竹制的书架,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书籍,颜色全是灰黄色,再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旧。不用说是抗战期间,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辈子,混到这种境况,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太太圈点的那本《楚辞》,还摆在面前,送着书归书架子,也就自叹了一口气道:“魂兮归来哀吾庐。”而在他这低头之间,又发现了伏着写字的这三屉小桌,裂着指头宽的一条横缝。
<!--PAGE18-->这一切,本来不自今日今时始。可是由人家那里狂欢归来,对于这些,格外是一种刺激。他心里有点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欢,实在有些荒唐。于是悄悄打开了屋门,独自走到走廊上来。这时,的确是夜深了,皎月已经是落下去很久,天空里只有满天的星点,排列得非常繁密,证明了上空没有一点云雾。想到明日,又是个足够敌人轰炸的一个晴天。走出廊檐下,向山峪两端看看,阴沉沉地没有一星灯火,便是南端刘副官家里,也沉埋在夜色中,没有了响动。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阵狂欢,只是一场梦,踪影都没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轮廓,在星光下,还有个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几个小时了。虽然是夏季,到了这样深夜,暑气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着短袖汗衫,颇觉得两只手臂凉津津的。隔了这干涸的山溪,是一丛竹子,夜风吹进竹子丛里,竹叶子飕飕有声。他抬头看着天,银河的星云是格外的明显,横跨了山谷上的两排巍峨的黑影。竹子响过了一阵,大的声音都没有了,草里的虫子,拉成了片地叫着,或远或近,或起或落。虫的声音,像远处有人扣着五金乐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纺织,也像阳关古道,远远地推着木轮车子。在巍峨的山影下,这渺小的虫声,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萤火虫,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缝里没有虫子食物,萤火虫更是稀落。但这时,偶然有两三点绿火,在头上飞掠过去,立刻不见,颇添着一种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归来。”
身后却有个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他听到是太太的声音,便道:“你还没有睡啦?我觉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实在有些胡闹。我在这清静的环境下,把头脑先清醒一下。唉!魂兮归来。”李太太走下廊檐来,将他的一只手臂拉着,笑道:“和你说句笑话,你为什么搁在心里?哎呀,手这样冰凉。回去罢,回去罢。”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归来?”李太太道:“这件事,你老提着,太贫了。夫妻之间,就不能说句笑话吗?难道要我给你道歉?”李先生说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这实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来,山谷里是整片的太阳。李先生起床,连脸都没有洗,就到廓檐下,抬头看天色。邻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馒头向屋子里送,因道:“都要吃午饭了,今天起来得太迟了。”甄太太道:“勿,今朝还不算晏。大家才怕警报要来,老早烧饭。耐看看,傍人家烟囱勿来浪出烟?”李太太穿了件黑旧绸衫,踏了双拖鞋,手里也捧着一瓦钵黑面馒头,由厨房走来,拖鞋踏着地面“啪啪”作响,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馒头都蒸得了,你起来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挂了球再叫你,让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着今天一定有警报?”她道:“那有什么问题?天气这样好,敌人会放过我们?警报一闹就是八九个小时,大人罢了,孩子怎么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训,今天不能不把干粮、开水,老早地预备。换洗衣服,零用钱我也包好了,进洞子带着,万一这草屋子炸了,我们还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这样严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该荒唐了,魂兮归来哀江南。”
<!--PAGE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