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张恨水小说全集 > 纸醉金迷005

纸醉金迷005(2/2)

目录

这位主妇罗太太打扮成个干净利落的样子,穿件白色沿边的黑绸袍子,两只手洗得白净净的,手里捧着一面洋瓷托盘,里面堆叠着大小成捆的钞票。只看她长圆的瓜子脸上,两只溜转的眼睛,一笑酒窝儿一掀,眼珠随了一动,表示着她精明强干的样子。魏太太笑道:“哎呀!罗太太预备的资本不少。”她道:“全是些小额票子,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好几位提议,今天我们打小一点,却又不妨热闹一点,所以我们多预备一些钞票。”她们这样问答着。男女客人,都已起身。

罗家的赌场就在这小客厅隔壁,似乎是向来就有准备的。四方的一间小屋子,正中摆了一张小圆桌,圆桌上厚厚的铺着棕毯。两方有玻璃窗的地方,在玻璃上都挡上了一层白的薄绸,围着桌子的木椅子全都垫了细软的东西。在重庆的抗战生活,中产之家,根本没有细软的座位。桌椅也不少是竹制品,更谈不上什么桌毯和椅垫了。今天罗家这份排场,显着有些特别,大家随便地坐下,罗致明就拿了两盒崭新的扑克牌,放在桌毯中心。罗太太像作主人的样子,坐在圆桌面下方。魏太太胡太太朱四奶奶一顺儿向上坐着,都在桌子的左边,此外便是男客。除一个范宝华之外,是赵经理朱经理吴科长。这位吴科长,是客人中最豪华的一位,三十多岁,穿一套真正来自英国皇家公司的西装。灰色细呢上略略反出一道紫光。他像奶奶似的手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富贵之气逼人。

魏太太心里,立刻发生了个感想,在这桌上,恐怕要算自己的身份最穷,今天和这些人赌钱必须稳扎稳打。这些人的钱,都是发国难财来的,赢他们几文,那是天理良心。赢不到也不要紧,千万可别财赶大伴,让他们赢了去。他们赢了我的钱,还不够他们打发小费的呢。这样想着,自己就没有作声,悄悄地坐在主妇旁边。

罗太太道:“我们要扳坐吗?”说时,她拿了一副扑克牌在手上盘弄着。她眼望了大家带着三分微笑。朱四奶奶道:“我们打小牌,无非是消遣而已。谁也不必把这个过分地认真。现在我们男女分座,各占一边,这就很好。各位,不会疑心我们娘子军勾结一致吗?”她说着话,把嘴唇里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着露出,眼珠向大家一睃。这几位男客同声笑着说不敢不敢。吴科长便道:“男女分座,这样就好,我们尊重四奶奶的高见。”这样说着,又让魏太太心里想着,人家都说朱四奶奶交际很广,是个文明过分的人。现在看来,在赌场上还要讲过男女分座,也不是相传的那些谣言了,于是对四奶奶又添加了几分好感。

主妇这时已向大家征求得同意,起码一千元进牌。五万元一底,而且好几人声明着,这只是大家在一处玩玩,不必打大的。魏太太心中估计,这已和自己平常小赌,大了一半,可能输个十万八万的,非打得稳不可。在这桌上,只有一小半人的性格是熟的,在最先的半小时内,只可作个观场的性质,千万得忍住了,不可松手。

她这样地想着,在二十分钟内,已把这些男宾的态度看出来了,那位吴科长完全是个大资本家的作风,无论有牌无牌,总得跟进,除非牌过于恶劣,不肯将牌扔下。至于手上有牌,只要是个对子,他就肯出到一万两万的来打击人。倘能抓着好牌,赢他的钱那是很容易的。宋经理是个稳扎稳打的人,还看不出他的路数。赵经理却喜投机。女客方面,只有朱四奶奶是生手,看到赌钱倒是游戏出之。

有了这样的看法,魏太太也就开始下注子和人比个高下了。接着这半小时就赢了七八万,其中两次,都是赢着吴科长的。最后一次,他仅仅只有一个对子,就出着两万元,魏太太却是三个九,她为了谨慎起见,并不在吴科长出钱之后,予以反击。当她摊出牌来之后,朱四奶奶笑道:“魏太太,你为什么不唆?”她道:“吴科长桌上亮出来的四张牌六七九十。假如他手上暗张是个八,我可碰了钉子了。”朱四奶奶摇着头道:“吴科长面前,大概有八九万元,他若是个顺子,他肯和你客气?他就唆了。”魏太太笑道:“我还是稳扎稳打吧。”她这样说着,这件事自然也就算揭了过去。可是在牌桌上的战友,也就认识她是一种什么战术。

又是牌转两周,吴科长牌面子上有两张八,暗张是个A。他已经把面前八九万元,输得只剩三万上下了。他起到最后那张八,并没有考虑,把面前的钞票向桌中心推着,叫了一声唆。魏太太面前明张,是一张K,一张九,暗张也是个九。根据吴科长的作风,料着不会是三个头。她自己是准赢了他的。不过后面还有两张牌没有来。知道他还会取得什么。面前已是将赢得十几万元的钞票,这很够了。等这一小时过去,将这大批现钞纳进皮包,只把些零钞应付局面,今天就算没有白来。她想着是对的,把牌扔了。下家是胡太太,倒是跟进散牌的人,将一张明牌向她面前一丢,可不就是一张九吗?魏太太两脚在地上齐齐一顿,嗐了一声。结果,吴科长还是两张八和一个A,并没有进得好牌。胡太太却以一对十赢了他的钱。

<!--PAGE10-->朱四奶奶将手拍了魏太太的肩膀道:“你也太把稳了。这桌上你的牌风很好,你这样打,不但是错过机会,而且会把手打闭了的。”魏太太笑道:“我这个作风也许是不对。但是冒险的时候就少得多了。”她嘴里是这样的说了可是心里却未尝不后悔。她转一个念头,趁着今天的牌风很好,在座的全是财神,捞他们几个国难财有何不可。

正在这样想着,那位吴科长已是在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叠五元一张的美钞,向面前一放,还用带着钻石戒指的手,在钞票上拍了两拍,笑道:“美钞怎样的算法?”罗太太笑道:“我们可没有美钞奉陪。吴科长先换了法币去用,好不好?用什么价钱换出来,你再用什么价钱收回去。”

吴科长在身上掏出一只扁平的赛银盒子和一只打火机。从容地打开盒子取了纸烟衔着,将打火机亮着火,吸着纸烟。同时,把开了盖的纸烟盒子托在手上,向满桌的男女赌友敬着纸烟,表示着他那份悠闲。魏太太倒是接受了他一支烟,自擦了火柴吸着;觉得那烟吸到口里香喷喷的,甜津津的,这决不是重庆市上的土制烟。心里立刻也就想着,这小子绝对有钱,赢他几张美钞,在他是毫无所谓的。

她心里有个这么一个念头,机会不久也就来了。有一副牌,吴科长面前摊开了四张红桃子同花,牌点子是四六八Q。他却掷出了四张美钞。共计二十元。他微笑道:“就算四万吧。”魏太太看看,这除了他是同花,配合那张暗牌,最大不过是一对Q,实在不足为惧,照着他那专用大注子吓人的脾气,就可以赢他这注美钞,自己正有一对老K呢。她轮着班次,却在朱四奶奶的下手,而朱四奶奶面前摆了一对明张十,她却说声唆了,把面前一堆钞票推出去,约莫是六七万元。

魏太太见已有一个人捉机,就没有作声。而吴科长并不退让,问道:“四奶奶,你那是多少钱?”四奶奶笑道:“你还要看我的牌吗?”吴科长笑道:“至多我再出十元美金,我当然要看。”四奶奶笑道:“那也好,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我也出三十元美金。免得点这一堆法币。各位同意不同意?”大家要看看他两人赌美金的热闹,并不嫌破坏法规,都说可以可以。

四奶奶果然打开怀里手皮包,取出三张十元美金,向桌心里一扔,把原来的法币收回。吴科长更不示弱,又取了两张五元美钞,加到注上。四奶奶把桌上那张暗牌翻过来,猛可地向桌毯上一掷,笑道:“三个十,我认定你是同花,碰了这个钉子了。”吴科长也不亮牌,将明暗牌收成一叠,抓了牌角,当了扇子摇,向四奶奶挥着道:“你真有三个十!你拿钱。”四奶奶点着头,笑着说声对不起,将美钞和其他的法币赌注,两手扫着,一齐归拢到桌前。将自己三十元美钞提出,拿着向大家照照,笑道:“这算是奥赛的,原来代表我面前法币唆哈的,我收回了。”说着,她将三十元美金收回了皮包。

<!--PAGE11-->魏太太看着,心想,吴科长果然只是拿一对投机的。若不是四奶奶有三个十,自己可赢得那三十元美金了。这时,桌上有了两家在拿美金来赌,也正是都戴了钻石戒指的。现在不但是可注意吴科长,也可注意四奶奶,她已是十万以上的赢家了。

由此时起,她就和朱吴二人很碰过两回,每次也赢个万儿八千的。有次朱四奶奶明张一对四,一个A,出三万元。魏太太明暗九十两对,照样出钱。范宝华明张只是两个老K,却唆了。看那数目,不到五万,朱四奶奶已跟进,魏太太有两对,势成骑虎,也不能牺牲那四万元,也只好跟进。第五张牌摊出的结果,范宝华是三个老K,他赢了。

不久吴科长以一对七的明张,和范宝华的一对九明张比上,又是各出三万元。魏太太是老K明暗张各一,一张J,一张A,自然跟进,到了第五张,明张又有了一对A。这样的两大对,有什么不下注?把桌前的五六万元全唆。她见范吴二位始终还是明张七九各一对,他们的牌决不会大于自己。因为他们的暗张,若是七或九,各配成三个头的话,早就该唆了,至少也出了大注了。尤其是吴科长,没有什么牌也下大注,他若有三张七,决忍不住而只出三万元。那么这牌赢定了。

可是事实不然,范宝华在吴科长上手出了注看牌。吴科长把起手的一张暗牌翻过来亮一亮,就是一张七。笑道:“这很显然,范先生以明张一对九,敢看魏太太明张一对A和一个老K,一个J,必是三个九,我派司了。”范宝华笑道:“可不就是三个九。”说着,把那张暗牌翻过去,笑问道:“魏太太,你是三个爱斯吗?”她见范宝华肯出钱,心里先在碰跳,及至那张九翻出来,她的脸就红了。将四张明牌和那张暗牌和在一处,向大牌堆里一塞,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道:“又碰钉子。”说毕,回转头来向胡太太道:“你看,这牌面取得多么好看。那个爱斯,竟是催命符呢。”胡太太道:“那难怪你,这样好的牌,我也是会唆的。你没有打错。”

魏太太虽输了钱,倒也得些精神上的鼓励,更不示弱。最先拿出来的五万元法币,已是输光了。于是把皮包打开又取出五万元来。她原来的打算是稳扎稳打,在屡次失败之下,觉得稳打是不容易把钱赢回来的,于是得着机会,投了两次机。恰是这两回又碰到了赵经理范宝华有牌,全被人家捉住了。五万元不曾战得十个回合,又已输光。

魏太太心里明白,这个祸事惹得不小。那带来的十五万元,有十三万元是丈夫和司长汇款的款子,决移动不得。于今既是用了一半,回得家去,反正是无法交代。索性把最后的五万元也拿出一拚。再也不想赢人家的美金了。只要赢回原来的十万元就行。赢不了十万,赢回八万也好。否则丝毫补救的办法没有,只有回家和魏端本大吵一顿了,就是拚了大吵,自己实在也是短情短理,不把这笔赌本捞回来,那实在是无面目见丈夫的。一不作,二不休,不赌毫无办法,而且牌并没有终场,自己表示输不起了下场,对于今天新认识的朱四奶奶,是个失面子的事。

<!--PAGE12-->她一面心里想着,一面打牌。两牌没有好牌,派司以后,也没有动声色。只是感觉到面孔和耳朵全在发烧。这其间在桌旁边茶几上取了纸烟碟子里的一支纸烟吸着,又叫旁边伺候的老妈子,斟了一杯热茶来喝。混到了发第四牌的时候,起手明暗张得了一对A这决没有不进牌之理,于是打开怀里的皮包,取出剩余的五万元,放在面前,提出三千元进牌。

这一牌,全桌没有进得好牌的,八个人,五个人派司,只有两个人和魏太太赌,就凭了两张A赢得七八千元。这虽是小胜,倒给予了她一点转机,自己并也想着,对于最后这批资本,必须好好处理,又恢复到稳扎稳打的战术。这五万元,果然是经赌,直赌到第三个小时,方才输光。最后一牌,还是为碰钉子输的。她突然由座位上站起来,两手扶了桌沿,摇摇头道:“不行。我的赌风,十分地恶劣,我要休息一下了。”说着她离开了赌场,走到隔壁小客室里,在傍沙发式的藤椅子上坐下。那只手提皮包她原是始终抱在怀里的。

这时,趁着客室里无人,打开来看了一看。里面空空的,原来成卷的钞票,全没有了。其实她不必看,也知道皮包里是空了的,但必须这样看一下才能证实不是作一个噩梦。她无精打采地,两手缓缓将手皮包合上,依然听到皮包合口的两个连环白铜拗纽嘎咤一响,这是像平常关着大批钞票的响声一样。

她将皮包放在怀里搂着,人靠住椅子背坐了,右手按住皮包,左手抬起来,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由耳根的发烧,感觉到心里也在发烧。她想着想着,将左手连连的拍着空皮包,将牙齿紧紧地咬了下嘴唇皮,微微地摇着头。心想自己分明知道这十五万元是分文不能移动的钱,而且也决定了今天不出门,偏偏遇到胡太太拉到这地方来。越是怕输,越是输得惨。这款子在明日上午,魏端本一定要和司长汇出去的,回家去,告诉把钱输光了,不会逼得他投河吗?今天真不该来。她想着,两脚同时在地面上一顿。

恰好在这个时候,胡太太也来了,她走到她身边,弯了腰低声问道:“怎么样?你不来了?”魏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能来了,我整整输了十五万元。连回去的轿子钱都没有了。真惨!”说着,微微地一笑。胡太太知道这一笑,是含着有两行眼泪在内的。她来,是自己拉来的,不能不负点道义上的责任,也就怔怔地站着,交代不出话来。

第十五回铸成大错

魏太太是常常赌钱的人,输赢十万元上下,也很平常。自然,由民国三十三年,到民国三十四年,这一阶段里,十万元还不是小公务员家庭的小开支。但魏太太赢了,是狂花两天,家庭并没有补益。输了呢,欠朋友一部分,家里拉一部分亏空,也每次搪塞过去。只有这次不同,现花花地拿出十五万元钞票来输光了,而这钞票,又是与魏先生饭碗有关的款子。回家去魏端本要这笔钱,把什么交给他?纵然可以和他横吵,若是连累他在上司面前失去信用,可能会被免职,那就了不得了。何况魏太太今日只是一时心动,要见识见识这位交际明星朱四奶奶。这回来赌输,那是冤枉的。因此她在扫兴之下,特别地懊悔。胡太太站在她面前,在无可安慰之下,默默地相对着。

<!--PAGE13-->魏太太觉得两腮发烧,两手肘拐,撑了怀里的皮包,然后十指向上,分叉着,托了自己的下巴和脸腮。眼光向当面的平地望着。忽然一抬眼皮,看到胡太太站在面前,便用低微地声音问道:“你怎么也下场了?”胡太太道:“我看你在作什么呢,特意来看看你的。”

魏太太将头抬起来了,两手环抱在胸前,微笑道:“你以为我心里很是懊丧吗?”胡太太道:“赌钱原是有输有赢的,不过你今天并没有兴致来赌的。”魏太太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胡太太笑道:“他们还打算继续半小时,你若是愿意再来的话,我可以和你充两万元本钱,你的意思怎么样?也许可以弄回几万元来。”

魏太太静静地想着,又伸起两只手来,分叉着托住了两腮。两只眼睛,又呆看了面前那块平地。胡太太道:“你还有什么考虑的?输了,我们就尽这两万元输,输光了也就算了。赢了,也许可以把本钱捞回几个来,你的意思如何?”魏太太突然站起来,拿着皮包,将手一拍,笑道:“好吧。我再花掉这两万元。”胡太太就打开皮包提出两万元交给魏太太,于是两个人故意带着笑容,走入赌场。

女太太的行动,在场的男宾,自不便过问。魏太太坐下来,先小赌了两牌,也赢了几个钱,后来手上拿到K十两对,觉得是个赢钱的机会,把桌前的钞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说声唆了。可是这又碰了个钉子,范宝华拿了三个五,笑嘻嘻地说了声三五牌香烟,把魏太太的钱全数扫收了。魏太太向胡太太苦笑了一笑,因道:“你看,又完了。这回可该停止了。”说着,站了起来道:“我告退了。我今天手气太闭。”

范宝华看到她这次输得太多,倒是很同情的。便笑道:“大概还有十来分钟你何不打完?我这里分一笔款子去充赌本,好不好?”魏太太已离开座位了,点着头道:“谢谢,我皮包里还有钱呢?算了,不赌了。”说着,坐到旁边椅子上去静静地等着。

十几分钟后,扑克牌散场了。朱四奶奶首先发言道:“我要走了。哪位和我一路过江去?”魏太太道:“我陪四奶奶走。罗太太,有滑竿吗?”主妇正收拾着桌子呢,便笑道:“忙什么的?在我这里吃了晚饭走。”魏太太道:“不,我回去还有事。两个孩子也盼望着我呢。”

范宝华胡太太都随着说要走。主人知道,赌友对于头家的招待,那是不会客气的。这四位既是要走,就不强留,雇了四乘滑竿。将一男三女,送到江边。

过了江,胡太太四奶奶都找着代步,赶快地回家。魏太太和范先生迟到一步,恰好轮渡码头上的轿子都没有了。魏太太走上江边码头,已爬了二百多层石坡,站着只是喘气。她一路没有作声,只是随了人走,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似的。

<!--PAGE14-->这时范宝华道:“魏太太回家吗?我给你找车子去。今天这码头上竟会没有了轿子,也没有了车子。”魏太太道:“没有关系,我在街上还要买点东西,回头赶公共汽车吧。”说时,向范宝华看看。见他夹着一个大皮包,因笑道:“范先生今日满载而归。”他道:“没有赢什么,不过六七万元。”魏太太心里有这么一句话想说出来:范先生,我想和你借十二万元可以吗?可是这话到了舌尖上要说出来,却又忍回去了,默然地跟着走了一截路。

这里到范宝华的写字间不远。他随便地客气着道:“魏太太,到我号上去休息一下吗?”魏太太道:“对了,这里到你写字间不远。好的,我到你那里去借个电话打一下。”范宝华也没猜着她有什么意思,引着她向自己写字间里走。

这已是晚上九点钟了。这楼下的贸易公司,职员早已下了班。柜台里面只有两盏垂下来的小电灯亮着。上楼梯的地方,倒是大电灯通亮,还有人上下。范宝华一面上楼梯一面伸手到裤子插袋里去掏钥匙。口里一面笑道:“我那个看门的听差,恐怕早已溜开了。”接着,走到他写字间门口,果然是门关闭上了。他掏出一把大钥匙,将门锁开着,推了门。将门框上的电门子扭着了电灯,笑道:“魏太太,请到里面稍坐片刻,我去找开水去。”说着,扭身就走。当他走的时候,脚下当的一声响。魏太太只管说着不要客气,他也没有听见。

她低头看那发响的所在,是几根五色丝线,拴着几把白铜钥匙。魏太太想起来了,前天到这里来,看到范先生用这把钥匙,开那装着钞票的抽斗,这正是他的;于是将钥匙代为拾起,走进屋子去。屋子里空洞洞的,连写字台上的文具,都已收拾起来,只有一盏未亮的台灯,独立在桌子角上。魏太太愿意屋子里亮些,把台灯代扭着了,且架腿坐在旁边沙发上。

但等了好几分钟范宝华并不见来。心里也就想着,他来了,怎样开口向他借钱呢?看他那样子,倒是表示同情的,在赌桌上就答应借赌本给我,现在正式和他借钱,他应该不会推诿。今天不借一笔钱,回家休想过太平日子。只是自己要借的是十五万,至少是十二万元,他不嫌多么?照说,他那桌子抽斗里,就放有一二十万现钞,他是毫无困难可以拿出来的。他是个发国难财的商人,这全是不义之财。

想到这里就不免对了那写字台的各个抽斗望着。手上拿了开抽斗的钥匙呢,她托着钥匙在手心上掂了两掂。偏头听听门外那条过道,并没有脚步声。于是站起身来,扶着门探头向外看看,那走道上空洞洞的,只有屋顶上那不大亮的灯光,照着走廊里黄昏昏的。魏太太咳嗽了两声,也没有人理会。她心里一动,钥匙会落在我手上,这是个好机会呀。但立刻觉得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随手把这房门关上了。

<!--PAGE15-->关上门之后,对那桌子抽斗注视一下。咬着牙齿,微微点了两点头。看看手心,那开抽斗的钥匙,还在手上呢,突然的身子一耸,跑了过去,在抽斗锁眼里,伸进钥匙,把锁簧打开了。她打开抽斗来,一点没有错误,正是范宝华放现钞的所在。那里面大一捆小一捆的钞票,全是比得齐齐地叠着。她挑了两捆票额大,捆子小的在手,赶快揣进怀里,然后再把抽斗锁着。钥匙捏在手心里,抢到沙发边,缓缓地坐下,远远的离开了这写字台。可是听听门外的走道,依然没有脚步声。在衣服里面,觉得这颗心怦怦地乱跳,似乎外面这件花绸袍子,都被这心房所冲动。

坐了一会,起身将房门打开,探头向外看看,走道上还是没人。她手扶了门,出了一会神,心想,这姓范的怎么回事?把我引进他屋子里,他竟是一去无踪影了。他莫非不存什么好心?至少也是太没有礼貌。一不作二不休,那抽斗里还有几捆钞票,我都给它拿过来。

这回透着胆子大些了,二次关上了门,再去把抽斗打开,里面共是大小三捆钞票,把两捆大的,先塞在桌子下的字纸篓里,那捆小的,揣到身上短大衣插袋里,立刻关上抽斗,并不加锁。钥匙由锁眼里拔出来,也放进衣袋里。她回到沙发椅子上坐着,觉得手和脚有些抖颤,靠了沙发背坐着,微闭了一下眼睛,但还没有一分钟,她又跳起来了。先打开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然后将桌下字纸篓提出,将那两大捆钞票,向皮包里塞着。无奈皮包口小,钞票捆子大,塞不进去。她急忙中,将牙齿把捆钞票的绳子咬着,头一阵乱摆,绳子咬断,于是把两捆钞票抖散了,乱塞进皮包里去,那断绳子随手一扔,扔在沙发角上。钞票虽是塞到皮包里去了,可是票子超过了皮包的容量,关着口子,竟是合不拢来,她将皮包扁放在桌上,两手按着,使劲一合,才算关上。

她低头看看地下,还有几张零碎票子,弯着腰把票子拾起,乱塞在大衣袋里。将皮包搂在怀里,坐在沙发上凝神一下,凝神之间,她首先觉得全身都在发抖,其次是看到搂着的这个皮包,鼓起了大肚瓤子,可以分外引人注意。到最后她看到房门是关的,台灯是亮的,立刻站起来,将房门洞开着,又把台灯扭熄了。二次坐下,又凝神在屋子四周看着,检查检查自己有什么漏洞没有?两三分钟之后,她觉得一切照常,并没有什么痕迹,于是牵了牵大衣衣襟,将皮包夹在肋下,静等着范宝华回来。可是奇怪得很,他始终没有回来。

魏太太突然两脚一顿,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走吧,我还等什么?”于是拉开房门人向外倒退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她回转身来,正要离去的时候,范宝华由走廊那头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听差,将个茶托子,托着一把瓷咖啡壶,和几个杯碟。

<!--PAGE16-->他老远地一鞠躬道:“魏太太,真是对不起,遇到了这三层楼上几位同寓的,一定拉着喝咖啡,我简直分不开身来。现在也要了半壶来请魏太太。”她见了老范,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只觉得周身像筛糠似地抖着。咬紧了牙齿,深深地向主人回敬着点了个头。笑道:“对不起,天气太晚了。我……”她极力地只挣扎着说出两句话来,到了第三句我家孩子等着的时候,她就说不出来了。

范宝华看到,这二层楼上,一点声音没有,而且天花板上的电灯,也并不怎样的亮,再看看魏太太脸腮上通红,眼光有些发呆,自己忽然省悟过来,这究竟不是赌博场上,有那些男女同座,这个年轻漂亮的少妇,怎好让位孤单的男子留在房里喝咖啡。便点了头笑道:“那我也不强留了。”

魏太太紧紧地夹住了肋下那个皮包,又向主人一鞠躬。范宝华道:“我去和你雇一辆车吧。”她走了一截路,又回转身来鞠了个躬,口里道着谢谢,脚步并不肯停止,皮鞋走着楼板冬冬地响,一直就走下楼了。她到了大街上,这颗心还是乱蹦乱跳,自己直觉得六神无主。

看到路旁有人力车子,也不讲价钱了,径直地坐了上去,告诉车夫拉到什么地方,脚顿了车踏板,连催着说走。同时,就在大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那车夫见这位太太这样走得要紧,正站在车子边,想要个高价。见她掏出了几张钞票,便问道:“太太,你把好多吗?都是上坡路。”魏太太把那钞票塞在车夫手上,又继续地在大衣袋里掏出两张来塞过去,因道:“你去看吧,反正不少。”车夫看那钞票,全是二十元的关金。心想,这是个有神经病的,沾点便宜算了,不要找麻烦。他倒是顺了魏太太的心,很快地,把她拉到了家门口。

魏太太跳下车来,又在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扔在脚踏板上,手一指道:“车钱在这里,收了去。”说完,她扭身就要走进家去,可是她突然地发生了一点恐慌,这样子走回家去,好像有点不妥,回转身来,又向街上走。

她这回走着,并没有什么目的。偶然地选择了个方向,却走进一爿纸烟店,及至靠近人家的柜台,才感觉到在平常,自己是不吸烟的。既然进来了,倒不便空手走出去,就掏出钱来,买了两盒上等纸烟,买过烟之后,神志略微安定了一点,看到街对面糕饼店里电灯通亮,这就走了进去,站在货架子边注视着。走过来一个店伙问道:“要买点什么呢?”魏太太望了架子上摆着的两层罐头,悬起一只站着的皮鞋尖,连连地颠动着,作个沉吟的样子,应声答道:“什么都可以。”店伙望了她的脸色道:“什么都可以?是说这些罐头吗?”魏太太连连的摇着头道:“不,我要买点糖果给孩子吃。”店伙道:“啰!糖果在那边玻璃罐子里。”他说着还用手指了一指。

<!--PAGE17-->魏太太随了他的手看去,见店堂中一架玻璃柜子上摆了两列玻璃罐子,约莫有十六七具,于是靠了柜子站着,望了那些糖罐子,自言自语地道:“买哪一种呢?”店伙随着走过来,对她微笑了一笑。她倒是醒悟过来了,便指着前面的几只罐子道:“什锦的和我称半斤吧。”那店伙依着她的话将糖果称过包扎上了,交给了她。她拿了就走。店伙道:“这位太太,你还没有给钱呢。”说着他抢行了一步,站在魏太太面前。

她哦了一声道:“对不起,我心里有一点事。多少钱?”店伙道:“二千四百元。”魏太太道:“倒是不贵。”于是在大衣袋里一摸,掏出一大把钞票,放在玻璃柜上,然后一张一张地清理着,清出二十四张关金,将手一推道:“拿去。”说毕,把其余的票子一把抓着,向大衣袋里一塞。店伙笑道:“多了多了。你这是二拾元关金,六张就够了。”魏太太哦呀了一声道:“你看我当了五元一张的关金用了。费心费心。”于是提出六张关金付了帐,将其余的再揣上,慢慢地走出这家店门,站在屋檐下,静止了约莫三五分钟,心里这就想着,怎么回事?我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吗?自己必得镇定一点,回家去若还是这样神魂颠倒的,那必会让魏端本看出马脚来的,于是扶了一扶大衣的领,把肋下的皮包夹紧了一点,放从容了步子,向家里走了去。

到了门口,首先将手掌试了一试自己的脸腮,倒还不是先前那样烧热着的,这就更从容一点地走着。遇到店伙,还多余地笑着和人家一点头。穿过那杂货店,到了后进吊楼第一间屋子门口时,看到屋子里电灯亮着呢,知道是丈夫回来了,这就先笑道:“端本,你早回来啦。我是两点多快到三点才出去的。”说着,将门一推,向里看时,并没有人。再回到自己卧室里,门是敞开着的。两个小孩,在**翻斤斗玩,杨嫂靠了桌子角斜坐着,手里托了一把西瓜子,在嗑着消遣呢。

魏太太问道:“先生还没有回来吗?”杨嫂道:“还没有回来。”她笑道:“谢天谢地,我又干了一身汗。”说着将皮包放在桌上,接着来脱大衣,但大衣只脱到一半的程度,她忽然想到周身口袋里全是钞票,这让杨嫂看到了,那又是不妥。这一转念,又把大衣重新穿起,因道:“你到灶房里去,给我烧点水来吧。小孩子你也带去,我这里有糖给他们吃。”

说到糖,四周一看,并没有糖果纸包。站着偏头想了一想,因道:“杨嫂,你没有看到我带了一个纸包回来吗?”杨嫂道:“你是空着手回来的。”魏太太道:“真是笑话。我买了半天的糖果,结果是空着两手回来的。大概是在柜台子边数钱的时候,只管清理票子,我把糖果包子倒反是留在铺子里了。这好办,你带两个孩子去买些吃的,我老远地跑回来心里慌得很,让我静静地坐一会,不是心慌,不过是走乱了。啰!你这里拿钱去。”说着,又在大衣袋里掏了票子交给杨嫂。

<!--PAGE18-->杨嫂有她的经验,知道这是女主人赢了钱的结果。给两个孩子穿上鞋子,立刻带了他们去买糖吃。魏太太始终是穿了夹大衣站在屋子里,这才将房门关上,先把揣在身上的那三捆钞票拿出来,托在手上看看,这都是五百元一张,或关金二十元的,匆匆地点了一点,每捆五万,已是十五万元了,先把这个送到箱子里去关上,然后打开皮包,将那些乱票子,全倒在**。

看时这里有百元的,二百元的,四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先把四百元的清理出来,有两万多,且把它捆好,放在抽斗里。再看零票子,还有一大堆,继续地清理下去,恐怕需要一小时,那时候丈夫就回来了。于是在抽斗里找出个旧枕头套子,把钞票当了枕头瓤子,全给它塞了进去,随着掀开床头被褥,塞在褥子底下。看看**并没有零碎票子了,这才站起身,要把大衣脱下来。想到大衣袋里还有钱时,伸手掏着,那钞票是咸菜似的,成团地结在一处。她也不看钞票了,身子斜靠了床头栏杆坐着,将一只手抚摸了自己的脸腮,她说不出来是怎么的疲倦,身子软瘫了,偏着头对了屋子正中悬的电灯出神。

<!--PAGE19-->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