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位11(1/1)
老侯的问话像枚淬了冰的锥子,一下刺破了我强撑的那层自信硬壳。证券大厅里的人声鼎沸忽然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倏然退到几丈开外,耳边只剩电子大屏上股票代码滚动的“沙沙”声,方才还清晰如刀刻的K线图形,此刻竟成了搅在一处的红绿乱麻,晃得人眼晕。我死死攥着口袋里那本手抄笔记,封皮被掌心的汗浸得发皱起卷,像被揉皱的旧时光——第三章“诱骗K线”旁,老侯当年落下的小楷批注“亢龙有悔”墨迹淋漓,带着些彼时的力道,此刻竟像活了似的,在纸上一跳一跳。
“我以为……是涨得太高的股总会跌。”我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紧发涩,昨天选的那支绿盘股突然撞进脑海,那抹刺目的绿仿佛还烧在视网膜上,转眼就被死死钉在了跌停板,“就像杨玉君之前逼我签合同,太急着占便宜,反而会摔个大跟头。”
“这都啥时候了!还扯杨玉君!”王天明急得脚底板把地板跺得咚咚响,嗓门提了八度,“老侯问的是股票!是我们的钱!”
老侯忽然笑了,枯瘦的手指带着些薄茧,在我肩头轻轻一敲——力道不算重,却像敲在闷鼓上,震得我心头一醒。“倒不算全错。但‘亢龙有悔’不是说涨高必跌——是说‘势’的尽头。”他枯指一扬,指向那面嗡嗡作响的电子大屏,“你看这000,连续三天放量下跌,表面瞧着是超跌反弹的苗头,可你去查它前三个月的筹码分布,就懂了。”
我慌忙挤到自助查询机前,指尖抖得几乎按不准按键,指节泛着白。数据跳出来的刹那,后背倏地窜起一股寒气,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瞬间浸湿了衬衫后腰:这支股60的流通筹码,竟像被磁石吸住似的,全攥在一个机构账户里。近三天的大跌哪里是什么市场恐慌,分明是主力在刻意砸盘,那些看似仓皇的“恐慌抛单”,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戏码——砸出的坑,原是给散户挖的陷阱。
“这是……‘假摔’?”我猛地转头看向老侯,声音里还带着颤。
“是‘挖坑’。”老侯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蒙尘的灯芯被点着,透出股老江湖的锐利,“主力先砸盘把散户吓破胆,逼他们割肉离场,再偷偷低价吸筹,等时机一到就拉涨停。你只盯着K线那点皮毛,没往筹码堆里深扒,就像见了贼撒腿跑,却没瞧见他藏在墙缝里的赃物——看不透根,自然踩不准点。”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尾音裹着点说不清的寒意,“而且这主力的手法,我熟。”
王天明赶紧凑过来,嘴几乎贴到我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老侯,你是说……是杨玉君的人?”
老侯没点头,也没摇头,眉峰拧成个疙瘩,只死死盯着大屏上“000”那串数字,嘴角抿得比刀刃还直。我突然想起昨天古浪说的,杨玉君最近总跟几个券商老总凑在一起吃饭——当时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扯,此刻一琢磨,那哪是吃饭,分明是在串联筹码,要在股市里给我们布下天罗地网。
“那我们现在咋办啊?”王天明两只手搓得通红,声音里都裹着哭腔,眼角快红了,“你妈治病剩下的利润我们一分没动,涨了那么久,现却全被套牢了,那对赤贫的我们来说可是笔巨款啊!”
我却忽然静了下来,手指在泛黄的笔记上飞快摩挲,翻到最后一页时,指腹顿住了。老侯的字迹映入眼帘:“我们小本经营,不怕的,再说敌动我静,见机行事。”“等。”我抬头看向老侯,字咬得很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透着股前所未有的笃定,“主力挖坑从不是一锄头的事,总得震个三五天仓,把胆小的散户全吓走了才会吸筹。我们等他露了吸筹的苗头,再补仓跟进去。”
老侯眼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还算开窍。但你记着,庄家的耐心比猫还少,他挖这个坑,十有八九就是冲我们来的——想逼我们慌神,乱了阵脚。”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旧报纸,边角都卷了毛,指着角落里一块指甲盖大的豆腐块新闻,“你看,东达印染那笔陈年旧账,又被人翻出来了。香港总公司查清算报告,发现少了两百万,资金去向不明,正派人追查。当年我是厂里的总负责人,这事儿他们自然通知了我。”他指尖点了点报纸,语气冷下来,“而翻出这旧事的,十有八九就是杨玉君。他故意把黑锅往你身上扣,到处散播你‘挪用公款炒股’的谣言。”
那些铅字密密麻麻,像细针似的扎过来,刺得我眼睛发酸发疼。难怪今天进证券大厅时,总有人拿眼角瞟我,交头接耳的——原来都是他在背后捣鬼,给我布的舆论局。我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人清醒:“他倒真是高看我,连炒股这点事都盯着,又是偷窥又是造谣。看来,我早成了他的眼中钉,他是想把我在股市里也踩进泥里,让我身败名裂啊。”
“不止!”老侯突然拔高了声音,枯指在桌上重重一敲,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他要逼你现身,逼你跟他赌一把大的。”
他话音刚落,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炸响,尖锐的铃声在寂静下来的大厅里格外刺耳。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接通的瞬间,杨玉君的笑声从听筒里钻出来,黏腻腻的,像毒蛇吐信,缠得人耳朵发痒:“李晓光啊李晓光,小打小闹炒股玩得挺乐呵?”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全是嘲弄,“想解套?明天上午十点,证券大厅顶楼,我给你个机会——看你敢不敢来。”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大屏上的000依旧像块死铁,死死钉在跌停板上,那串红色的跌幅数字红得扎眼,刺得人眼睛发酸。
“不能去啊晓光!”王天明急得原地转圈,手舞足蹈,“这明摆着是鸿门宴,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我却把笔记往怀里一揣,指尖按在温热的封皮上,抬头看向老侯,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慌乱。老侯迎着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得像山:“去。但不是你一个人去。”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旧U盘,外壳上还刻着个小小的“侯”字,“这里面是我当年对付杨天乐的筹码分析表,密密麻麻记着主力的套路,你今晚连夜吃透。明天我让古浪在楼下停车场盯着,王天明跟你一起上去。他杨玉君想赌,我们就陪他赌一把大的——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走出证券大厅时,夕阳正沉在西天,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地面上像三道深色的印记。老侯走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一点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猎猎作响,竟透出股当年叱咤股市的凌厉劲儿。我摸着怀里温热的笔记和冰凉的U盘,心里突然透亮:老侯说的“亢龙有悔”,从来不止是股市的规矩,更是杨玉君的命。他太急着复仇,太贪着赢,这份急功近利,本身就是最致命的破绽。
回到公寓时,客厅的灯亮着暖黄的光,王舒正小心翼翼地给我妈换氧气面罩,见我推门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来,眼神里带着担忧:“晓光,今天下午有人在小区门口打听你,穿一身黑西装,板着脸,看着就不像好人,问你住哪栋楼,我没敢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攥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上来——杨玉君果然阴狠,连我的家人都盯上了。“别担心。”我强压下心里的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明天我就让古浪过来守着小区门口,不会有事的。”
转身进了书房,插上U盘,电脑屏幕上立刻跳出来密密麻麻的筹码数据,红的绿的线条缠在一起,老侯的黑色批注穿插其间,笔锋凌厉:“主力最怕的不是散户懂技术,是散户比他沉得住气。”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心上。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了上来,清辉透过窗棂,洒在笔记封面上——那是我昨天随手写下的“归位”两个字,墨迹已干。原以为只是盼着股市里的资金回本,此刻望着那两个字,才突然懂了它真正的意思:不是钱的归位,是要把被杨玉君父子抢走的公道、尊严,还有师傅失去的一切,一点一点,从泥里捞出来,放回该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