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谁家玉笛暗飞声002(1/2)
平清远略一思索,便向区推官微笑道:“延吉,你意下如何?”
他很清楚区延吉这个人。虽然惯于独来独往,时时白眼朝天,却绝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现在他对于李洪的请求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区延吉自己的意愿,想必区延吉一定明白,这是因为,他不便直接回绝李洪的请求。
区推官放下杯箸,仰着头想了一会才答道:“沟渠虽是小道,也不是可以随意开挖的。天时地利,风向水势,乃至于人情世事,都要考虑周全。这韶州城的沟渠,乃是当年姚夫人从蜀中延请的一位将作大匠设计的,石某只是按图施工而已。”
区推官若无其事地提起姚夫人,厅堂之中寂静了一瞬,李洪立刻哈哈一笑,说道:“区推官太谦让了,这韶州城中,谁不知区推官的本事!”
区推官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敢当。姚夫人当年延请的那位大匠,能够找出韶州城地下的所有暗河,将雨水尽数导入暗河;能够不动地上房舍,开挖地下暗渠,将污水尽数分入暗渠;将残破的韶州城,整治得顺应风向水势,不受飓风与暴雨之苦。我不如他远矣,只能够按着营建法式,照图修建而已。李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去访求那位将作大匠,或许那位大匠能够看在姚夫人的面子上,往江宁一行。”
他这番话,冰棱棱地直扎人心。只是看着那张木讷严肃的面孔,委实让人无法说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区推官不止一次让周围人下不了台了。
李洪笑得勉强,平清远神情有异,其余人等相顾无言。
因为身份尴尬而一直袖手旁观的李蕙仙,轻轻叹了口气,举杯向区推官微笑道:“区推官可知那位大匠姓甚名谁?如今居于何处?”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话题从姚夫人身上转向了那位将作大匠。
区推官:“我只知这位大匠姓方,家居蜀中。至于其他,或者要问姚夫人的家仆。”
他答得客气有礼,但是那种冷淡与暗藏的鄙夷之意,让听者仿佛可以感觉到,区推官又在白眼看人了。
区推官再一次将话题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厅堂之中,也再一次变得寂静。
韶州这边的诸人固然不会忘记,李洪等人同样也探听清楚,当初分成几批陆续来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战之中,战功赫赫,也死伤惨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后,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边,对于韶州的所有事务,自此不发一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决绝。姚氏家仆之中,或许多有奇材异能之士,但他们认的只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远,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远,也默许了这种情形,不再向姚家旧仆发号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腼颜去向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姚氏家仆打听那位将作大匠之事,的确尴尬得很。更尴尬的是,姚夫人那些旧仆,都是修罗场中搏杀出来的,无畏无忌,只怕多半还会当众落他的脸。
寂静之中,伏明伦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无涯了。”
随着伏明伦的这句话,厅堂之中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见过这位方大匠?”
伏明伦:“方无涯道号无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时,他正在重建青城观。其时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请无涯子前去营建。这三家是峨嵋普贤寺,长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阳龙门观。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这三个地方寻访寻访。”
李洪若有所悟:“这位无涯子道长……唔,似乎营建的都是寺观……”
伏明伦笑道:“也有破例之时。譬如说为蜀王修建的观星台,岷江上的吊桥,还有这韶州沟渠。”
李洪吁了口气。
但是伏明伦紧接着说道:“不过要让无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据说无涯子肯为蜀王建观星台,是因为蜀王免去了他家乡十年赋税;岷江上的吊桥,是无涯子与人打赌的赌注,建成之后,赌输的那位道友,不但赔尽私产,还要给他做十年奴仆。”
他没有提起,姚夫人当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想像得到,姚夫人当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或者是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够请动无涯子来韶州。
想到这一点,众人不觉都默然。
饯行之宴,因为区推官的不识趣,也因为伏明伦似是无心地推波助澜,气氛冷淡了许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远的神情之间,带着一点恍惚。
这一点恍惚,掩盖在平清远一贯的镇定乃至于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离他太近,又向来细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难以察觉到平清远的异样——平清远谈笑自若,只是眼神时时落在虚空之中,仿佛那虚空中有着一个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幻影。
李蕙仙觉着心口抑郁得难受,借口更衣,带着侍女嬷嬷出来透气。
厅堂之中的喧嚣,与庭院的寂静,对比如此鲜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刚刚嫁到韶州不久,却已经觉得这时光漫长令人疲倦了。
夜风之中,断断续续有人低语。
李蕙仙本来有些出神,忽而听出来,说话的人之中,有那位区推官,立时提起了神。
区推官的两位同伴,似是在责备他,不应在饯行宴上贸然提起姚夫人,伤了新夫人与唐国送婚使的颜面,对于韶州也没有好处。
区推官的回答,干脆得令李蕙仙心中颤栗:“你们是否忘记了,没有姚夫人,就不会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轻声说道:“韶州四镇是节帅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区推官冷冷地说道:“也是姚夫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可是,姚夫人过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记!”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声音:“延吉兄这话太过了——”
区推官截断了他的话:“韶州四镇,没有谁比小世子更有资格继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名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后果一概无人知晓;现在更是撺掇节帅要将他送给岩松子那个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会有人、或许会有很多人如此揣测平清远寻访岩松子的用意。
区推官的同伴默不做声,显然也觉得颇有同感,无从解释。
区推官的语气变得更为讥讽愤慨:“姚夫人当年,出生入死之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身后,惟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会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泽,遗惠整个韶州,惟独不能庇佑自己的儿子!”
说到此处,区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胸中愤慨之意,翻腾难消,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总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势必趋下,山势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径,寒来暑往皆有定时,所以,姚夫人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应让韶州四镇永远铭记,理应让小世子承继韶州。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公——平——”
对姚夫人不公平。
夜风之中,那个角落,再无人声。
李蕙仙伫立良久,重新回到宴席之上,发觉区推官已经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那天夜里的笛声,忧伤之中带着无限怀念,怀念之中又有着不可自抑的悲愤。李蕙仙听了片刻,忽而心惊。
这笛曲竟然像是区推官的心境写照!
联想到伏明伦在饯行宴上似有意似无心的那番话,以及他似乎巧合地随身携带的那些丹药,李蕙仙怔忡良久,辗转难眠。
六、留仙飞裾
李洪一行人离去之后,韶州重新平静下来。
时当酷暑,常有飓风暴雨。每次看见庭中薄薄的积水,李蕙仙的心境都很复杂。
伏明伦已经正式决定入幕,不过他仍然住在在那避暑别院之中,深夜的笛声,也仍然会传入李蕙仙耳中。
李蕙仙慢慢听出来,伏明伦的笛曲之中,总有一小段相似的曲调,时隐时现,徘徊反复。虽然只是一小段,这曲调却似有万般变化,似是欢喜,似是忧伤,似是缠绵思念,又似是纵酒高歌,引得听者的心绪也随之沉浮不定。
这样奇妙的变化之道,让李蕙仙暗自惊叹的同时,又心生警惕。
伏明伦如此文采,如此风流,为什么甘愿居于韶州?即便韶州如今富庶安宁,也无法与江南那文风鼎盛的自古繁华地相比。那才是无数文人墨客欣慕向往、流连不去的地方。
而她的心中,还有另一层隐忧。
在江宁时,御医仔细为她把过脉,好生调理了大半年,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易生易养的好体质,这也是唐主最后选定她出嫁的关键。
然而,她嫁入韶州已近三个月,平清远一直歇在她的房中,可她却没有能够怀上身孕。
而马夫人和刘夫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太多。
转眼便是七夕节。唐时旧俗,向来看重这女儿节,韶州也不例外。满城女子,早早便开始准备,衣饰妆容,极尽妍媚,三五成群,白日里聚会斗彩,夜里穿针引蛛。
这其实是百花争艳的节日。
节度使府的七夕节,自然由李蕙仙主持。
于嬷嬷打听来的消息,马夫人和刘夫人早在一个月前便派人出去寻访衣裳首饰以及善于梳妆的妇人,想要在七夕节时出奇制胜。
偷看了马夫人和刘夫人准备的几样精美别致的衣饰之后,于嬷嬷很不放心,除了看紧自家随嫁的梳头娘子之外,又派人在韶州最有名的脂粉街寻访梳头娘子,还催促李蕙仙亲自去挑选衣饰——她对李蕙仙的品味很有信心。
李蕙仙有些心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识过韶州的街市。
平清远派给李蕙仙的侍卫头领,悄然安排了下去。
李蕙仙妆扮成某位富商的女眷,在胭脂街逛了整整两天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找到让她满意的东西。失望之下,转向了胭脂街邻近的文华街。
这条街上颇有几家书画铺子,李蕙仙踏入店门时,店伙与东家都暗自诧异,出入书画铺子的多是文人,还少有女眷,尤其是这样一看便出自富贵人家的女眷。
其时世道不宁,世人重武轻文,文士往往出路渺茫,生计艰难,连带得这书画铺子也只能艰难维持,难能遇上一两个富贵之客。
因此,虽说心中诧异,见了李蕙仙这前呼后拥的气势,东家还是殷勤地迎了上来。
李蕙仙约略看了一遍,大为失望。
韶州虽是岭南重镇,与江宁相比,终究还是相去太远。
直看到最后一家,东家奉上新近收来的三幅画时,李蕙仙才有了兴趣。
那三幅画,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的是霓裳羽衣舞的不同场景,笔触细腻,画面精美,色泽艳丽,气韵流动,一眼望去,画上人物,跃然欲出。一幅似是开篇,女伎乐工,徐徐而入,簇拥着最当中那位只见裙裾不见真容的佳人;一幅应为中场,鲜花漫天,女伎翩翩飞舞,长袖飘拂,最当中的佳人,裙裾如花瓣撒开,面容隐约可见,仿佛雾中牡丹,云里明月;最后一幅则是终场,众人徐徐退出,领舞的佳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风吹过处,裙裾飘扬,如欲飞天。
李蕙仙一见之下便舍不得放开。
三幅画上都无印章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东家说是伙计偶然从乡间收来的,不知藏在哪家墙壁的夹层里,历经战乱,直至最近,暴雨冲垮了那座无人居住的残破老屋,这才漏了出来。主人家当初藏画的时候,做了很完备的防水,用油纸层层包裹,置入瓷盒,再用蜂蜡紧紧密封,是以三幅画毫发无损,只是纸色稍稍有些发黄了而已。
李蕙仙疑心这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所以才这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究竟是哪一位名家呢?
李蕙仙没有费心去思索。因为自买了这幅画回来之后,她便着了迷。
画上那位领舞的佳人,始终看不清真容,然而她越是仔细揣摩,越觉得那衣饰妆容动人心魄,如此飘洒艳丽,令人仿佛可以想见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中怒放牡丹的国色天香。
她的侍女与嬷嬷,都极力赞成她照着这画上的佳人妆扮。
不论别的,单只衣料而言,李蕙仙的嫁妆之中,有着满满六十箱江南最好、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丝葛麻纱,那是马夫人与刘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相比的。
李蕙仙已经在想,画中佳人的衣裙,流转生光,飘飘欲仙,或许惟有嫁妆之中所带的流云绸,才能够裁制出来。
七夕佳节转眼便到,好在李蕙仙的陪嫁里颇有几个精于女红的仆妇,日夜赶工,终究在七夕之前将留仙裙制了出来;梳头娘子对着画卷,多番试验,也将那妆容发式半点不差地摸索了出来。于嬷嬷又督促着李蕙仙,每日里好好调养,务必要养护得身体轻盈、肌肤润洁。
七夕节的晚宴,是李蕙仙嫁入韶州以来,第一次亲自操持的大宴。节度使府的属官女眷,早早便前来赴宴。马夫人与刘夫人也早一步进了花厅,周旋张罗着这些与她们已经熟悉的女眷。一时之间,花厅之中,真个是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只是这一团和气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暗涌急流,便不得而知了。
李蕙仙妆容已毕,听到侍儿传报花厅那边的宾客都已到齐,这才由侍儿扶着慢慢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往花厅去。
平清远与节度使府的诸位属官,今夜都在花厅隔壁的临湖轩之中饮酒。
临湖轩正在内院往花厅的路。因此,李蕙仙打算先向平清远和他的属官们敬了酒之后,再往花厅去招待各家女眷。
临湖轩之中,灯光明亮,酒香四溢,你来我往,笑容满面,显见得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所以李蕙仙走进去时,也是面带微笑,心情愉快。
她没有忘记,衣妆初成时,侍女与嬷嬷们那不自禁的惊艳。
这给了她隐秘的信心与按捺不住的欢喜,脚下不知不觉之间便轻快起来。
轻快的步履,湖上的夜风,令得她的裙裾飞扬,在灯光之下,燿燿流辉。
正在听伏明伦谈论各地七夕风俗的平清远,听到门口的侍卫通传,微笑着转过身来。
因为心中的欢喜与兴奋,李蕙仙眼睛闪亮,双颊绯红,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温顺,隐约带着一种飞扬之气。
李蕙仙很期待平清远的惊喜与赞叹。
可是目光一触到平清远的面孔,李蕙仙便僵住了。
平清远那是什么表情?
上一刻还是错愕怔忡,张口欲言,下一刻突然变得狰狞可怕,仿佛冰岩崩塌,仿佛突逢厉鬼,令他惊诧愤怒,拔剑欲起。
李蕙仙止不住战栗起来。
一直以来,平清远在她面前都尽量温和以待,因此,哪怕平清远平日里总显得严肃沉默,李蕙仙也不觉得害怕,又或者是难以接近。
然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平清远是统率数万精兵的节度使,是征战十年杀人无数的大将。
侍儿紧紧扶持着李蕙仙,才让她站稳了,不曾软倒下去。
临湖轩中,一片寂静。李蕙仙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众人,看到了好些张惊骇的面孔。
那些属官们,究竟为什么露出这样一种惊惶害怕的古怪神情?
平清远手中的酒杯,怦然一声,被捏得粉碎。
这一声脆响,让大家都稍稍回神。
平清远的神情也缓下来,只是变得比平时更为严肃沉默,随手换了一个酒杯,左右侍从与诸属官都默然不敢做声,惟有伏明伦抚掌而笑:“李夫人这留仙飞裾,姚黄额妆,还有这挽月髻珍珑环,无不深得长安遗韵,也难怪大家都看得失了神啊!”
伏明伦留在韶州不过三月,不过韶州人大多都已知道,这位中原才子,不但文采过人、精通音律,而且熟谙文物典章制度以及各地风土人情,能够随口说出李蕙仙这衣妆的名称,并不足怪。
可是李蕙仙心头仍是狠狠地惊跳了一下。
伏明伦对女子的衣妆,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连她身边的梳头娘子,也只能说出额妆的名字。
据说伏明伦的书法很是出色,能书者往往善画,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伏明伦的画名?
因为临湖轩内气氛的古怪与隐约的僵冷,李蕙仙不敢多留,匆匆敬了一轮酒,便告辞了。
踏入花厅之前,她犹豫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身衣妆的不妥。然而事已至此,别无退路。
而且她很想验证一下自己心底那个不敢追寻的模糊猜测。
果然,当她走入花厅时,仿佛风过草偃,厅中的笑语倏忽低落下去,直至寂静。不少女眷惊恐地瞪大了眼,望着李蕙仙,不敢动弹。马夫人与刘夫人不明所以,只是下死劲地盯着今晚恍若变了模样的李蕙仙。
李蕙仙定一定神,心知今晚她绝不能再留下来了,当下蹙着眉,借口身体不适,只向各家女眷敬了一轮酒便退了出来,从侧门绕了一大圈,回到内院。
一关上门,于嬷嬷和方才跟随的两名侍女便瘫软下来,扶着桌子勉强站住,浑身打颤。
李蕙仙软倒在榻上,良久才苦笑道:“嬷嬷,咱们被人算计了!”
她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这身妆扮,其实是模仿了当年的姚夫人,而且模仿得极像,所以才会让平清远那样失态,让曾经见过姚夫人的那些属官和他们的女眷惊恐万状。
李蕙仙不能不注意到,那些人见到酷似姚夫人的她时,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姚夫人积威太重?
平清远初见之时的怔忡失神,随后的狰狞与愤怒,又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团迷雾之中,不知脚下是平地还是悬崖,不敢举步,也不敢停步。
七、致病之因
七夕之后,足足一个月里,平清远没有踏入李蕙仙的房间一步。
李蕙仙也默然守在内院,不曾走出她的院门一步。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她做错了事情,这样心照不宣的惩罚,该当领受。
中秋将至,李蕙仙必须得操持中秋宴。她正犹豫着,是再等一两日,还是主动派人去向平清远请示中秋宴之事,平清远已经派人过来,告知她已经请到岩松子,让她一同前往别院,待岩松子来为平林诊治。
李蕙仙惊讶不已。听说岩松子性情古怪又行踪不定,怎么这样快又这样容易便请来了韶州?
她一边赶紧梳妆,一边派了侍女出去打听。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不多时侍女便回来禀报道,岩松子的消息是伏明伦推测出来之后告诉平清远的,据说岩松子最近两年一直在研制各类蛇酒,想要依着蛇酒的药性,炼制丹药,按着行程,年初当入潇湘一带,平清远派人往潇湘一带几个有名的蛇酒产地去寻找,果然在永州找到了岩松子;岩松子看了伏明伦的信物和使者送上的重礼,又知岭南一带盛产各类毒蛇,本就有意往岭南一行,于是顺理成章来了韶州。
看起来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李蕙仙总觉得心中怔忡不安?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还有其他一些事情,都太过巧合?
李蕙仙在别院门外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平清远一行也赶到了。
李蕙仙暗自吁了一口气。她很怕自己会来得晚了。
然后她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须发皆白、袍袖飘飘、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岩松子。
依旧是一袭黄衫的伏明伦,微笑着陪在岩松子身边。
李蕙仙心头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似乎每次见到伏明伦时,他都是一袭黄衫。
黄衫……
只是这个模糊的念头,很快被她撇了开去。
平林的情形,与她上次所见,并无二致,仍然蹲在花荫之下专心在地上涂画,对于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岩松子一见平林,便双目放光,满脸带笑地弯下腰去,仔细打量了一会,也蹲了下去,轻轻拿走平林手中的玉片,扣住他的右手腕脉,静听良久,然后开始慢慢地问平林的衣食住行。旁边的仆妇很想替平林回答,无奈岩松子根本不答理她,只反复追着平林问那几个问题。
平林忽然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他,紧抿着嘴,似乎有些不快。
这罕有的对身外人与事的反应,让平清远的神情微微一变,站在他身边的李蕙仙也不由得心头急跳了一下。
是因为岩松子的话语和态度十分特别而且有效,才让平林有了反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平林的反应,让岩松子嗬嗬笑了起来。
平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蕙仙莫名地觉得,平林似乎在鄙夷眼前这个不着调的老头。
伏明伦抽了抽嘴角,平清远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岩松子看上去有些疯疯颠颠的,真靠得住吗?
岩松子终于站起身来,清瘦的大掌按在平林头上轻轻揉抚了一会,似有无限感慨,转过头来向平清远等人说道:“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惊伤心胆,百病皆生于气。平节帅,哀伤过度,固然能够毁人元气,但是小世子之病,其因却不在于此。”
哀伤过度,以至于心智闭锁,这是南华寺法性大师的诊治。
岩松子却一上来便推翻了法性的结论。
平清远等人,脸上神情都有些不对。
岩松子视若未见,接着说道:“小世子此病,是骤逢大变,在不提防之下,见到了他所认为的世间最可惊怖之事!”
李蕙仙就站在平清远身边,敏锐地察觉到,岩松子话音未落,平清远的身躯已经震颤了一下。
能够让平清远这样的人失态……
眼角余光,却见平清远身边的大莫医官与小莫医官,以及两位年长的幕僚,神情都是大变,两位医官更是脸色青白,嘴角哆嗦。
仿佛他们共同保守的一个大秘密,在不提防之下,被岩松子揭开,露出了可怖的真相……
李蕙仙不敢再想下去,专心听着岩松子bsp;岩松子的语气,极为感慨:“若是寻常孩童,遇上大惊恐,或者心胆俱裂、就此丧生;或者心魂惊乱,就此疯颠。唉,小世子必定是极聪明又极坚忍之人,小小年纪,居然能够在心神失守之际,硬生生自行闭锁了心智,将那世间至为可怖之事,与这世间,一同锁在心神之外,由此保得灵台清明!”
平清远的肩背僵直,良久方道:“这么说,世子其实一直都心智清明?”
岩松子摇头:“也不能如此说。唔,这么说吧,小世子此时,心境如明镜,照映万物,却无知觉。哦哦,不要以为小世子方才对老道的话有所反应是有了知觉,那是老道以秘术直接敲上了镜面,再坚牢的镜子,也会有点儿回应吧?”
即使是大小莫医官,也很识趣地没有追问是什么秘术。
这么说,如果任由岩松子这么敲打下去,终有一日,会敲开这面照映万物却无知无觉的明镜?
无论法性与岩松子谁的论断更对,眼见的是,岩松子能够让平林有所回应。于情于理,平清远都应该将岩松子留下来诊治一段时日,以观成效。
平清远缓缓说道:“道长能否且留在府中——”
岩松子已经截住他的话:“平节帅且慢,小世子这病,没有数年工夫,难以见效。老道我可没有这个耐心在韶州呆上几年。若是信得过老道,将小世子交给我,过个三年五载,痊愈之后自然回来;若是信不过,老道我也不惹人厌,这就走!”
岩松子成名已久,向来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脾气自然越来越见长,伏明伦此前已经向平清远说明了这一点,此时只好苦笑着出来打圆场:“岩老性子太急了一点,节帅的话还未说完呢!”
岩松子瞪他一眼,不过好歹还是给了点面子:“我会在韶州住上三日,三日后往番禺去。这三日之中,平节帅可以好好考虑。不过最好早做决断,以免耽误了小世子的病情,便是药王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平清远请岩松子在节度使府中住下,岩松子一口回绝,明言要住到伏明伦的地方去,三日之内不许任何人打扰。
伏明伦摸着鼻子苦笑。
李蕙仙悄然旁观,约略可以明白伏明伦为什么会苦笑。
伏明伦给岩松子找的麻烦不小,岩松子总要找他出出气才是。
那天夜里,伏明伦的笛声,带着隐约的叹息与无奈,却又有着莫名的欢欣。
李蕙仙暗暗猜想,伏明伦或许是在为小世子叹息,为故友重逢而欢欣。
可是心底深处,又隐隐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这三日之中,平清远一直住在前衙,直至第三日,岩松子再一次被请到别院,不同的是,这一回多了南华寺的法性大师。
法性年逾六旬,看上去一脸正气,宝相庄严,行医数十年里,活人无数,韶州四镇,私下里都呼为“药王菩萨”。
法性给世子平林的诊治结果,被岩松子一言推翻,对于任何一位名医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大羞辱。
然而法性仍是心平气和地与岩松子分解辨论平林的真正病因,语不高声,面不改色,让周围听者,佩服不已。
岩松子脾气暴躁,一言不和,便大发雷霆,冷不防一把扯过平林,手起针落,下针如飞,一连十三针,都扎在平林的头颅之上,平清远怒喝一声,阻拦不及,岩松子已然下了针,既已下针,便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岩松子运针的手法,同样飞快,针入三分,一捻便起,转瞬之间,十三枚银针都已起出。
平林的眼神,也在这转瞬之间有了变化,仿佛清风吹过,平静如镜的水面在这一瞬间起了微微细澜,立刻有了生气。
他略略带着一点好奇,注视着面前的岩松子。
岩松子嘿嘿笑道:“你可曾见过我?”
平林轻轻地“唔”了一声,想了一想,又慢慢点一点头。
室中诸人,都神色大变。岩松子这针法,真令人有神乎其神之感。
几名姚氏旧仆,已是感激涕零,简直要当场给岩松子跪下磕头了。
法性却皱起了眉。
这等急就章的手法,固然可见一时之效,十之八九却会在过后加重病情。
不过这话若是现在说出来,未免有心胸狭窄之嫌。是以法性默然不语,寻思着该如何应对才不至于有负重托。
平清远紧盯着平林,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心中的紧张。
想必平林在他心中的份量,着实很重。
此时平林转过头来,看向房中的其他人。
他的视线,与平清远相接之际,几乎每个人,都看到了他脸上突如其来的惊骇与痛苦,那绝不是幼儿见到爱重自己的父亲应有的表情与反应,平清远本来欣喜地伸手去抱他,也被这异样的神情当头一击,僵在那儿。
李蕙仙心头冰冷。
她已经隐约摸到了那可怕的真相,却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平林面上的神情,从惊痛变成疑惧,疑惧又挣扎着慢慢消失,逐渐平静,平清远忽然惊悟过来,一把抱起平林,低声说道:“林儿,你醒醒,听我告诉你!”
那一瞬间,李蕙仙几乎忍不住要逃离平清远的身边。
只因为,平清远突然间爆发出来的苦痛与愤怒,如同烈焰熔岩一样可怕。
可是平林的眼睛,已经重新变成了清净无尘的明镜。
平清远很快冷静下来,慢慢地将平林放下,转向岩松子:“道长能否让林儿再清醒片刻,容我与他说说话?”
岩松子摇头:“这套针法,可以救急,不可治病。用得多了,有损寿元。要想再施一次,且待一年之后再说吧!”
平清远默然许久,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那就有劳道长多多费心了,还望道长一年之后千万记得携小儿回府一次。”
李蕙仙暗自忖度,看来平清远想对平林说的话,十分重要,以至于他宁肯将平林交到岩松子手中,也要换取这个让平林听到他的话的机会。
岩松子得意洋洋地看向法性,法性长叹一声:“道兄虽通医理,奈何不晓人情。对于世子而言,思母过度以至病毁,世人都要赞一声‘纯孝’,将来病愈之后,仍是人人敬重;若是因为大惊怖事而失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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