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六 任飘摇(1/2)
一、
时当深秋,夜来风寒,露重沾衣,然则西湖之畔,葛岭之下,官家新近赐与福国长公主的葛溪别院中,正是华灯盛放、宾客如云之时。
福国长公主为徽宗第二十女,封号柔福,建炎四年自北地逃归,官家对这历劫归来的惟一手足,极是恩宠,封为福国长公主,出嫁之时,嫁妆重至二十万缗——其时宰相月俸才得三百缗,祖制官家嫡女出嫁亦不过赐五百缗。官家如此爱重,福国长公主的寿辰,临安城中各色人等,怎能不尽心奉迎?饶是公主与驸马谦让,不肯如官家建议的宴客三日,特意选了这城外的别院做寿一日,也挡不住这番热情。是以临安城中顶顶富贵的人家,不说尽数,十之八九,今夜都在这葛庄的秋意院之中为福国长公主祝寿。
楼下的天井当中,筑了一个半人高的方台,满铺着色泽浓丽、长绒没足的红毡,四围矮栏下,坐了一圈乐工,其他歌人舞伎及杂演优人,均等候在西南角门外的偏厅之中,依次入场,登台献艺,再从东南角门退出。驸马在东面楼上招待三省六部与枢密院的头面人物,长公主则在北面楼上招待代表官家的张贤妃以及其他女眷。其余宾客,则依了品级身份,一路排下去。
长公主府上为枢密院各房主事安排的席次,很是不错,在西面楼上右厢房的最外侧,既可以露个脸让公主驸马及上司看到,又不至于离他们太近、不得自在,还能够将楼下的歌舞看个一清二楚——这厢房深阔,一溜排出去五桌还绰绰有余,不知多少比六品主事品级高得多的贺客,根本不得露脸的机会,楼下歌舞杂演,也只能听个响儿。
这乱世之中,得罪谁最好也别得罪执掌天下军马的枢密院。这样的道理,便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也能够明白。
更何况,除了这十二房主事之外,还有两位与他们一道到来的贵客:大散关吴帅的长子、新近晋升的吴贵妃的侄儿吴持,以及镇守襄阳、看管江汉门户的神武侯的世子温奇。
其时岳飞父子已死,宋金和议将成,各家大将,均奉旨以朝贺之名将质子送入临安。吴持不过十五岁,吴贵妃在深宫之中,出入不便,因此吴家托了素有渊源的吏房主事谭知看顾;温奇只有七岁,温家则托了兵籍房主事朱逢春看顾。两家都反复叮嘱一定要跟紧了自己的看顾人,因此这两位质子今晚自然也随了谭朱两位主事来赴宴,而不肯去别的地方就座。
吴家与温家,算是旧识,所以吴持与温奇代表各自的父帅,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致礼问候,俨然如对大宾,倒让旁人看得有趣好笑。
吴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面前这小小孩童,一边在心里嘀咕:温家男儿向来以勇武闻名,这位小世子偏生长得这般文秀,将来可怎么冲锋陷阵……
却不知对面的温奇也在嘀咕:这小子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模样,将来吴家就靠这么个绣花枕头去守大散关?前景堪忧啊……
坐定之后,吴持方才发觉,与他们这一桌紧邻的,除了几位工部官员之外,竟还有一位内廷供奉!
同桌那位刚刚从外地调任枢密院、素来讲究体统颜面的贾主事,也已经发觉,脸色立时变得不太好看。内廷供奉虽说品级与他们相当,但终归不是正途官,只是因为官家雅兴,酷爱书画古玩,又好赏鉴乐舞园林之类,故而那些个内廷供奉,都深得官家看重,便是长公主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不肯慢待。却没想到,今夜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的同桌,还堂堂正正地坐在工部这一席!贾主事憋着一口气下不来,越想越是脸色难看。
吴持虽然不像贾主事这般憋气,也难免心中不悦。
谭主事对这位同僚的性子略知一二,身边这位衙内也是个爱讲究的,赶紧低声向他们介绍道,那位方供奉是受官家特旨在工部供职。
那也是供奉啊……贾主事一念未完,忽然明白过来,低声道:“方攀龙?”
谭主事点头。
对于枢密院官员来说,精于土木机关之术、手下能工巧匠无数的将作大匠方攀龙是绝对需要好好拉拢、千万不可轻易开罪的一个人。
吴持怔了一怔。他在家时,也曾听说过,当初和尚原一战,自家父帅能够取胜,多少还是靠了工部改良过的那些守城重弩。
再看那边的方供奉时,神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
一直乖乖跟在朱逢春身边的温奇,则两眼放光地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那位静穆清峻得有些让人敬而远之的方供奉,毫不掩饰的好奇又热烈的注视,让方攀龙微微有些诧异地转过目光,看看这边双目灼灼、眉飞色舞的陌生男孩,随即又转过脸去,望着虚空出神。
没有得到方攀龙的注意,温奇撇撇嘴,正寻思着,朱逢春低笑道:“怎么,想去叫师叔?安份点儿吧,这儿可不是襄阳,最好什么都藏着点。”质子么,自然应该这么做,他也轻松一些,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收场。真不知凤凰是哪点想不开了,非要认了姬瑶花这个宝贝儿子做义子,于是他也成了这小子的便宜舅舅,白天里在殿上见了官家,温奇装出一幅天真纯良模样说道要住到他这个舅舅家去,官家膝下无子,只收养了两个宗室子立为皇子,素来最喜的便是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儿,要是能向他撒个娇那就更圆满了,当下乐呵呵地答道住舅舅家是应该的,顺手便将这小祖宗扔到了他手里。
朱逢春只好无可奈何地接下这烫手的金娃娃。
被朱逢春这么一叮嘱,温奇不好当时便扑过去,转转眼珠,看似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笑。朱逢春心里“咯登”了一下,温奇的长相本就更肖母一些,这么一笑,果然大有姬瑶花之风,就是不知这小祖宗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笑得这么得意洋洋,只差没有将狐狸尾巴竖起来摇一摇了。
方攀龙本来已经转过头去了,却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面孔,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略略偏过头,眼角余光扫过,正好望见温奇那暗含算计、自鸣得意的笑脸,不觉怔住了。
多么熟悉的笑容……那个水波一般潋滟多变的女子,不就是喜欢这样地笑着?然后将那无形尖刺,温柔地刺入人心,让人不能拔出,不能正视,只好用漫漫时光,层层包裹,假装淡忘。
这一次,又要算计他什么呢?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男孩在临安城中的安全,也用不着算计吧?
无论如何,他总会尽力而为的。
方攀龙默然垂下眼帘。
而寿筵已经开始。
二、
既名寿筵,一应歌舞杂演,当然均是讲求富贵圆满,美则美矣,只是就如这案上的宫式佳肴一般,总是同一个精致绵软的滋味,不敢逾矩半步,吴持初时还有些兴致,看到后来,不免生了倦怠,看看一旁的温奇,也是心不在焉地,几乎要趴到桌上去了,不觉对这品味相投的小世子,大有好感,低声与他聊了起来。无非是读了些什么书,几岁习武,现在学到哪种程度了,襄阳可有趣之类。温奇乖巧地一一答了,免不了也要回问几句。吴持比他年长许多,见识过、学过的东西,自然也要多得多,温奇一边听一边赞叹,目光真挚,表情热切,满脸佩服,正是寻常小男孩崇拜兄长的套路,偏生向来自负的吴持就吃这一套,不无得意地道,日后在临安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有空了尽管来找他。言外之意,便是罩定了这个小兄弟。
邻桌的方攀龙,目不斜视,却不知不觉之间,凝神屏息,将他们的问答听得一清二楚,良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怔忡了一下,随即生出滋味莫名的酸软之意来。
那个男孩,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如何让身边人对他生出亲近信任之心、如何将周围的力量化为己用了。
究竟是因为姬瑶花教得好,还是因为,这样年幼,便孤身离家,父母亲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临安城中,又有无数不善的目光在暗中窥伺,所以不能不尽快长大呢?
酒至半酣,楼下乐声重起,格调已变了,虽然仍是喜庆之意,却平添了一种肆意飞扬之气,仿佛原野上漫天铺展开去的花海,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在座者多有常年赏玩乐舞者,这样别开生面的乐声一起,不觉停了杯箸,注目场中。
吴持只觉这乐声似曾相识,探头望了一望,惊讶地道:“我认得,这是大理来的那班歌舞伎,在合州演过三场的!”他很是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张扬乐舞,还有那些乐人的五彩斑斓、银光灿烂的衣饰,记忆深刻,所以即便这些新上来的乐人衣妆并不特别,他仍是一听之下便认了出来。停一停,忍不住又说道:“今夜是长公主寿辰,苏苏姑娘应该会上台的。”
对于吴持语气中不知不觉透露出来的那点眷恋与倾慕,朱逢春等人恍若未觉,谭主事皱了皱眉,温奇则很恰到好处地接上了一句:“大理的歌舞伎怎么会到临安来?”
朱逢春答道:“应该是跟随大理的国使来此。”宋金之间,无论是和是战,于大理都祸福攸关,宋金和议将成之事,想必已经传到了大理,所以大理最近特遣了一位国使,以采买瓷器为国主贺寿为名,前来临安,日前才刚入住驿馆,国使的随行之人众多,并非全是官身,不便住在驿馆,故而都各寻去处,行商自有相熟的商号接待,游学士子去了翰林院,其他人则自寻了客栈安置,这班歌舞伎料来也在其中。
此时乐声渐低渐微,一队女伎自角门处徐徐走出,一色的浅碧色衣裳,长裙曳地,长发低挽,鬓边斜插一枝粉芍药,衣饰简洁,粗看之下并不出奇,但是再细看一看,袖管腰身,都比寻常女子窄上一两分,只这一两分,便将这队女伎柳条儿一般纤细柔韧的身形,衬托得几乎令人惊心。
而那队女伎,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举手投足之际,十八人竟如同一个人一般毫无二致,绝不会有一人抬手时高了一分,又或者屈身时低了一寸。
四面楼上,一时间尽皆屏息而待。
十八名女伎,歌声甜蜜,舞姿如同那流淌的蜜糖一般舒缓,唱的是一位鲜花一般美丽的姑娘,她的面容如何明媚鲜艳,她的腰肢如何多情柔软,五彩蝶儿见了她,都害羞地敛起了翅膀,百灵鸟听了她的歌声,也要羞愧得不敢开腔,苍山洱海畔,多少英俊少年为她神伤,流连不去,只为得到她一点温柔顾盼。
女伎咬字清晰,歌词浅显,又兼反复数遍,在座之人,自是都听清楚听明白了,也正因为此,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尴尬。这样坦白直接地向长公主献媚,却似乎丝毫不知,应该赞美的是长公主的贤淑文雅与皇家风范,而不是一味只宣扬姑娘有多么美丽多情、有多少英俊少年为她倾倒。
长公主脸上微微有些红,不太自在的别开了目光,心中却欢喜得很,不忍责怪这些大理乐伎唱词不妥,只向身边的侍女道:“难得这些乐伎远道而来,又不是咱们中土人氏,不太懂临安的风俗,也是难免。好生打赏了罢,有什么不妥,私下里同她们说说便是,别折了她们的颜面。”
那侍女会意,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操办。
一曲唱罢,女伎与乐工相继退场,却独独留下一名吹笛女乐,那女乐方才坐在灯光不及的角落里,又披着暗绿斗篷,竟是无人注意,此时掀开斗篷站到灯光明亮之处,方才见到她的真面目,妆扮与方才那十八名绿衣女伎,并无二致,只是眼波流转处,水光潋滟;腰肢轻摆时,柔若无骨。
温奇赶紧拖住吴持的衣袖:“这就是苏苏?”
吴持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听说苏苏每次登台,都有新意。只不知这一回她要做什么?”
眼看她拖着裙裾缓缓登台,眉目生辉,含情带笑,别有一种妖娆恣肆,偏生又若不自知一般,顾盼自如,视线所到之处,那些定力不够的看客,被逼得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方攀龙却微微皱起了眉,心中警兆忽生。
没有人注意到,苏苏走路的时候,看起来风摆荷叶似地,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实际上,苏苏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轻盈缥缈。
苏苏在台上站定,团团一揖,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而且豪放得就如同男子一般,却又毫不生硬忸怩,倒让看不惯她那种妖娆姿态的长公主和一众命妇,都笑了起来。
苏苏也不言语,只随意踏着舞步,哼唱着方才的双飞燕调,歌声清扬明亮,带着漫不经心、无忧无虑的欢喜,同时举起手中短笛,停了一停,左手在短笛上轻轻一抹,随之一扬,数朵鲜花随手飞向空中。初时动作尚轻缓,惟恐众人看不清楚,越到后来,手势愈快,脚下舞步愈急。一时间台上只见漫天飞花,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的花香阵阵飘拂。
一曲将完时,苏苏双手一合,随即拉开,手中短笛已化为一株碧绿的小树,栽在小小玉盆之中。
苏苏略一曲膝,朗声说道:“恭祝长公主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颜若鲜花,岁岁芳华!”
四下里寂静了片刻,随即一片叫好声。
仔细论起来,苏苏这一手无中生有,并非独一无二的绝技,只是她姿势优雅,动作迅速,态度从容,更兼美貌如花,这就太难得了。
喝彩声中,方攀龙手中银箸弯折的轻响之声,细不可闻。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这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
现在却被苏苏揉在一处,略改一改,用来为长公主祝寿。
而苏苏在说出这句话时,还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揭示了她的身份来历,也揭示了她对方攀龙真正身份的知晓。
曾经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代代相杀,姬瑶花曾经笑吟吟地对方攀龙感叹道:巫医本同源,相煎何太急。
终于,当阎罗王与韩起云在姬瑶花的一手推动之下,相携远走南荒十余年之后,一个可以轻松自在地将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同时唱出的女郎,出现在世人面前。
是谁将她送到临安来?送她来究竟想做什么?
方攀龙怔忡之间,眼角余光,却见温奇正狡黠又得意地对着他偷笑。
三、
苏苏这一班人退场之后,大家对接下来那些看来并无新人新意的杂演多少有些失了兴趣,纷纷开始走动聊天。
温奇扯扯朱逢春的衣袖:“五舅舅,我要去净手。”
每次温奇这么一叫,朱逢春都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招手示意候在角落里的仆役引着温奇去净房。想一想,不太放心,还是站起身来陪着一道去。
温奇觉得朱逢春有些多事,今夜的宴会,来的都是临安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难不成还有谁会这么不长眼,在长公主的寿筵上生事、为难他这么一个小小孩童?
不过温奇还是很识相地没有推辞朱逢春这一番护雏之心。
不要轻易让别人的好心落空,你给机会让人帮你,那是结善缘,这世人大多都喜欢让别人欠他一点小恩情的,帮过你的人,比你帮过的人,更乐意与你为善。
温奇可没忘记母亲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一番话时,嘴角那得意的微笑,这想必是母亲的经验之谈,绝对需要牢记在心、时时警示自己的。
楼道里不时有带着醉意的客人走动,上酒食换香囊送热毛巾的仆役,皆是两人同行,行动时悄然无声,遇见客人便恭顺有礼地俯首让路,只此一点,便看得出长公主这别院的管家很得力很能干。
净房在楼道拐角处,另有专门的仆役看管服侍。
一直到净了手出来,都毫无异样。温奇不喜欢那藻豆的香味,总觉得太过浓郁,一路走着,一路举起手来闻了又闻,嘀咕着道:“我很想用清水再洗一洗。”
若不是觉得这样做太不给主人家面子了,他还真想叫人打一盆清水来。
朱逢春哑然失笑。
拐弯上楼时,迎面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低阶武官。廊中灯光明亮,朱逢春这身枢密院主事的官服也显眼鲜亮得很,这武官居然昂着头一路直行,显见得喝了不少,走近了更觉酒气熏人。温奇嫌恶地屏息闪到了朱逢春身后,朱逢春则皱起了眉头,略略提高了声音喝问道:“且站住!”
那武官恍若未闻,仍是一路直撞过来。朱逢春虽说是进士出身,终究是生于将门,又镇日里与这班武人打交道,手段性情,与温良恭俭让这几个字可隔得有点远,怒意暗生,随手抢过身旁一名仆役托盘中的撤下来的残汤,迎头浇在那武官脸上,趁着对方被冰冷的汤水浇得一个激灵之时,又飞起一脚将那不识相的武官踢了出去。
这一浇一踢,倒让那醉醺醺的武官醒了酒,抬头看清朱逢春的官服,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又兼自知理亏,当下伏在地上请罪。
朱逢春淡然说道:“好好洗一洗再回席上去,不要丢了枢密院的脸面!”
也不理会那低伏在地上的武官,袍袖一拂,径自走了过去。
温奇跟在他身后,正从那武官面前经过,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这个胆敢在长公主寿筵上喝醉的家伙,正巧那武官也在抬起头来,视线一碰,温奇不觉一怔,这样负伤猛兽一样凶狠怨愤的眼神……
那武官随即又低下头去,温奇只能看见他身躯微微的颤抖,想了一想,还是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逢春往前走。
母亲说过,他是小孩儿,不可以多管闲事,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旁边的高个子顶着。
但有些闲事,并不是温奇想不管就不管的。
刚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风声激响,若是寻常人,只怕多半会本能地回头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奇却头也不回地大叫一声飞扑向前方的过道,他个子小小,动作又快,偷袭者扑了个空,正迎上转身迎战的朱逢春。
偷袭的是那武官!
虽然喝得半醉,那武官仗着一身蛮力和酒力催发的疯劲,一时间竟是将朱逢春逼得无还手之力。温奇早已躲到三丈开外,吩咐仆役赶紧去叫人来收拾这发酒疯的武官,想了一想,又点了一名仆役去通知谭主事。谭主事年纪最大,见识总要多一点儿,说不定认识这武官姓甚名谁、是谁的属下,顺藤摸瓜,也好秋后算账。
至于朱逢春眼下能不能收拾这疯子……温奇决定还是相信这位五舅舅——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让母亲和舅舅正眼相看、郑重对待的。
因是赴宴,朱逢春身边并无兵器,顺手抢了一名仆役手中的枣木托盘,招架那武官粗重的拳脚,左支右挡,边躲边退,那武官的拳脚频频落空,走廊上的雕花门窗,被打碎了好几扇,好在枣木坚硬,托盘形制又简单厚实,一连挡了那武官踢来的十几次飞腿,外加数十拳,竟然也安然无恙。
温奇本可以闪进厢房中去,不过他牢记着母亲的吩咐,时刻紧跟朱逢春,因此也一路后退,碎裂的门窗在走廊中乱飞,温奇伸手格挡时,背后却有另一只手伸出来,将飞过来的一块碎片,轻轻拨了开去。
温奇掉过头。
方攀龙正站在他身后,脸上的神气,似是有些迟疑不决。
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只怕会立刻将温奇这小小孩童远远地拖到安全之处,而不会像方攀龙这样,顾虑良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顺着温奇想要看热闹的心思让他留在这儿,也不知道眼前这孩子乐不乐意在大庭广众之中叫他一声“师叔”……
温奇本以为自己会被强制拖走,及至见了方攀龙这神情,竟是随便他自己拿主意的模样,眼前不觉一亮,这个师叔,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吃定,不用担心被管得贼紧!
温奇立刻仰着头一脸信任依赖地低声叫道:“小师叔!”
方攀龙怔了一怔。
温奇再接再厉:“小师叔,我明天去你家拜访行不?”
明天是休沐日,工部不会那么不识相地去找方攀龙办公事,私事么,都是可以推摚的。温奇觉得自己选的时间很好,既不会让小师叔不方便,又很能表现自己对小师叔的尊敬——他可是今天才刚刚到临安城。
方攀龙答应之后,温奇方才转过头去心满意足地继续看热闹。
背后有个过硬的靠山,看起热闹来,感觉与方才可大不一样。
朱逢春一直留神注意着温奇这边的动静,见温奇没有请求方攀龙出手帮忙打发掉那醉汉,方攀龙竟也就这样呆在后面看着,不免啼笑皆非,早知道方攀龙这人不喜欢多管闲事,可也不是这般袖手旁观的吧?
将要退到走廊另一头的拐角处时,谭主事已经穿过一排厢房的内门,匆匆奔到走廊上,一眼便认出了这武官,怒喝道:“齐勇!你好大的胆子!”
那武官呆了一呆,朱逢春趁机疾退数步,让从两头走道奔过来的四名别院家将接替自己拦住这武官。
那四名家将手执哨棒,在这丈许宽的过道上,前后夹击,本来就大占优势,那名叫齐勇的武官,酒劲又差不多已经过去,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冒犯了顶头上司,而且正好被认识自己的另一位上司当场抓住,行动之间,有了怯意,不多时便被四条哨棒压着跪在了地上,硬梆梆地向朱逢春磕了个头,口称“属下该死”。
朱逢春早先也听说过齐勇这人,只是一直未能谋面。这齐勇出身关陇西军,战功卓著,只是脾气不好,爱撒酒疯,所以无论上司还是同袍都处不来,得罪了不少人,官阶一直升升降降,到现在还是个从七品。不过大家看他是个没脑子的粗人,又几番险些死在战场之上,如今的处境这样不如意,多少让人看着过意不去,所以遇事也不太与他计较。
若说他方才受了训斥,一时不忿,所以使酒打人,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朱逢春心中终究有些疑虑。听说这齐勇不是那种会背后偷袭的阴险之徒,也有个不欺凌弱小的名声,为什么方才竟会背后偷袭,而且竟似是冲着温奇这么一个小小孩童去的?
只是眼下,对方已经跪下磕头,自己这边又无损伤,关陇西军的面子,不能不给——西军威名太盛,靖康之变前夕,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直至今日,余部仍是大宋倚重的精兵,禁军之中就有不少出身西军的将领,前方几个重镇里,吴氏兄弟与另一位大将刘琦,也均出自西军——谁知道面前这个从军多年、郁郁不得志的从七品武官,背后牵连着哪些不便得罪的统兵将领?
朱逢春只能暂且藏起心中的疑虑,摆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放了齐勇起来。那边自有人去寻了齐勇的主官来将他领走,那主官是一名禁军将领,当下向朱逢春连连陪罪,然后自己去向驸马请罪,至于齐勇,则被那四名公主府的家将名为送客、实为押送地一路送到了大门外,转身便飞快地关了大门,如送瘟神一般。
筵席上出现一两个喝多了撒酒疯的粗汉是常事,小小的喧嚣过后,仆役很快将走廊收拾干净,碎裂的门窗一时间无法更换,便挂上了与旁边的门窗色泽相近的织锦帷幔,灯光下倒也不觉突兀。
寿筵继续,温奇伏在栏杆边,对着楼下那几个摇头晃脑的滑稽戏杂演直乐,看起来已经将方才那个意图偷袭他的醉汉完全抛开了,当然也不会看到,他身后朱逢春和方攀龙不无忧虑的注视。
四、
寿筵至夜深时方才结束,各人寻了自家的船只回去。
谭主事与朱逢春的住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吴持很遗憾不能邀请温奇与他同路,约定了后日去朱逢春府上拜访,方才上船离去。
船只自西湖徐徐驶入城内河道,虽是深夜,河道两旁的游廊之中,仍不时有三五成群的行人来往,游廊之外多有店铺尚在营业,行人连灯笼都不须提。
朱逢春的宅第紧邻河道,故而引了一条小小水道通入侧院,一行人在大门附近的埠头泊了船,自有家仆将船划进侧院水门内。
朱逢春带着温奇,拾级而上。
经过游廊时,右侧游廊中,一个倚栏而坐、自饮自酌的汉子,忽地将酒壶往石阶上一掷,抄起藏在廊柱后的一根铁钎便刺了过来。朱逢春拉着温奇疾忙闪避,却不料那酒壶砸碎后流出来的竟是清油,青石阶立时变得滑不留足,朱逢春这一闪避,立足不稳,险些摔倒,紧跟在身后的温氏两名家将,抢过来时步子迈得太急,狠狠摔了下去,而铁钎已到温奇面前。
温奇毫不犹豫地仰天倒下,一边大叫“救命”。
铁钎走空,那汉子手腕一抖,迅速变招刺向温奇的胸口,满心打算着就算这一刺不中,温奇这么仰天倒下去,只怕也会在青石阶上摔个头破血流,又或者直接掉入河中冻个半死。
但是方才摔倒的两名家将,早已应声滚了过来,堪堪接住倒下来的温奇;而游廊顶上,一个黑衣人飞鸟般扑下,扬手便是三颗铁蒺藜,逼得那偷袭的汉子收回铁钎格档暗器。而在此同时,偷袭者身后的廊顶,又有另一个黑衣人沿了廊柱悄然滑下,手中剑暗黑细长,轻轻递出,仿佛黑夜里的游蛇,出招并不快,却正等在那偷袭者的后心处,偷袭者为了收回铁钎格档铁蒺藜,上身略略后仰,便如同将自己的后心送到那柄无声无息、也无反光的长剑之上一般。剑尖一触到偷袭者的衣服,那黑衣人骤然挺剑,若非朱逢春及时喝了一声:“留他性命!”长剑便要直刺入他后心之中了。
因着朱逢春这一喝,剑尖在入体之际上挑了一分,一触即走,连刺那偷袭者七处筋脉,转瞬之间,已让这刺客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温奇从有幸当了他软垫的那名家将身上爬起来时,两个黑衣人已经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
温奇叫了起来:“喂,怎么又走啦,好歹让我看个脸吧,免得认错人!”
朱逢春微异:“你不认识他们?”
温奇立刻摇头:“不认识。又不是我找来的人。”他家那个神通广大的舅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帮惯于隐迹潜形的杀手,硬生生变成了他的保镖。真同情那伙不走运的家伙,怎么就得罪了自家舅舅,折腾来折腾去,总也跳不出一个套一个的陷阱,不得不低下头来作牛作马。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帮家伙还真是好用得很啊……
朱逢春看看一脸无辜的温奇,再想想他背后那两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决定还是不去追根究底比较好,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家仆过来,将地上这个倒霉的刺客送到大理寺去。
安安静静地回到住处,朱逢春亲自看着温奇躺下,正待离开,温奇忽然说道:“五舅舅,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想杀我?”
朱逢春自然明白,他说的“他们”,不但包括埠头上那个刺客,也包括借酒撒疯、形迹可疑的齐勇。
想了一想,朱逢春说道:“令堂与令舅当年得罪的人挺多的。”他说的可是实话,姬家姐弟当年不知算计过多少人,总有人会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在温奇身上报报冤仇。
温奇撇撇嘴:“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不是更应该抓了我去要挟我家里人吗?”
朱逢春语塞。
温奇又嘀咕着道:“再说了,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犯得着往死里得罪我家吗?”
又不是不知道自家母亲和舅舅大人的手段。
朱逢春大为头疼。这小祖宗不好糊弄,该说些什么呢?
温奇固执地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免得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朱逢春略一犹豫,便简截地解释道:“有些人不希望看到宋金和议。”
所以要刺杀质子,激起统兵大将对金人的仇恨,从而对官家执意许和的旨意,阳奉阴违;再配合金人那边的主战将领的有意挑衅,这一战很可能会持续下去。
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被擒的刺客,一定会让大理寺将线索追到某位或者是某些主张一直打下去的金人将领头上去。
温奇追问到底:“哪些人?”若是一个谜就摆在面前,而他又没能追究出谜底,他会一直睡不着觉的。
朱逢春答道:“伪齐是最可能的主使者。金人之中也有不少人不愿议和。其他人恐怕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金人初入中原时,人情地理皆不熟悉,又兼本族之人太少,放到中原的人海之中,深恐被淹没掉,所以立了张邦昌为伪楚皇帝,又立了齐豫为伪齐皇帝,打的便是以汉制汉的主意。不想金人一退出东京城,做了三十天皇帝的张邦昌便将避居佛寺的哲宗孟皇后请了出来垂帘听政,此后更郑重其事地尊当今官家为帝,只留下伪齐替金人镇守中原。这些年来,伪齐一直是金人南下的先锋,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伪齐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要让这场战争延续下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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