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四 浮世绘002(1/2)
宿州薛氏忠勇善战之名,顾清敏也有耳闻,是以对薛氏降虏之说,本也存疑。听薛一娘这么一说,顾清敏已约略猜到几分她想图谋的事情,必定是想要救回父兄、洗脱罪名。这若是寻常将门子女,怕是难以做到,但对薛一娘而言,或许尚有奋力一搏的可能。
薛一娘接着说道:“我听三公子的话,似有相助我父兄逃离北虏之意,却不知叛逆之嫌,非同小可,是以我特意前来向二公子说明此事,以免牵连无辜。”
薛一娘这般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倒让顾清敏意外之余又暗生敬意,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有些事情,以我的身份来做,只要不做得过分,其实并不会犯忌讳。况且国家多难,正是用人时候,便是真正降将,能够反正归来者,也既往不咎,何况宿州薛氏素有忠勇之名。”
薛一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顾清敏说的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是金人在撤出东京时所立的伪楚皇帝张邦昌,因为只做了三十三天皇帝便主动请出当年哲宗的孟皇后垂帘听政,此后又拥立了康王赵构为帝,现在不也身居高位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国朝向来苛责武将而宽待文臣,顾清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的,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个貌似纯良笨拙的三公子的胆气、决心和诚意?
且慢,诚意?对于顾三公子而言,究竟怎样做才是真正的诚意?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薛一娘忽而微微一笑:“二公子,兹事体大,我想你最好与令弟商量过再做决定也不迟。”
顾清敏拱一拱手:“这个自然。”
目送薛一娘的身影飘忽远去,倏尔不见,顾清敏方才越墙而入,直奔三弟的房间。
顾三公子裹在被褥里似是睡得正熟,但是顾清敏揭他被子时,忽地察觉到,被褥未温,顾三公子的头发上尚带冷意。
顾清敏怔了一下,一掌拍在顾三公子头上:“装什么装?我又没在薛小娘子面前揭穿你偷听!”
顾三公子这才翻身坐起。
顾三公子其实早在薛一娘悄然踏入庭院时便已惊醒,感受到那清冷的冰雪之气,心头擂鼓一般,不敢动弹。薛一娘在顾宅中踏看一番之后,便守在院墙外等候,顾三公子悄悄跟了出来,趴在墙头呆看,只不敢惊动薛一娘。夜色中悄然独立的薛一娘,比白日里似有不同,仿佛月下梅花、远山笛声,令人心驰神往而又不可追寻、不敢靠近。顾清敏后来与薛一娘的那番对话,他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薛一娘的家事果然麻烦得很,让他心中忐忑不安,直至顾清敏慨然允诺愿意帮助薛一娘去营救她父兄,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抢在顾清敏之前,匆匆跑回房中装睡。
被顾清敏拍得不能再装下去之际,顾三公子也只有涎着脸笑道:“二哥你耳朵可真灵!”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那道士不是说,这龟息之术小成之后,足以让他在当世一流好手的身边潜踪匿迹,怎的不管用呢?难道是自己练得有问题,还是因为二哥对自己太熟悉、不需要用耳朵听也知道自己就躲在一边?
顾三公子承认了自己方才果然就在一旁偷听,倒让顾清敏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以他和薛一娘的耳力,居然没能察觉到!
一年不见,老三大有长进啊。
顾清敏不会承认自己方才只是在试探,就让老三以为自己能够发现他好了,免得以后更加无所忌惮。
在顾清敏看来,薛家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其实简单得很。他只说要回师门,先行一步,顾老爷和顾太太定不会生疑。薛家找一个借口说要投靠亲戚,让薛一娘带着薛婆婆另找一地居住,买一房奴仆照顾薛婆婆,再在附近寻一个好郎中看病,顾三公子暗地里多多关照一下便可;薛一娘大可脱身出来,与他一同奔赴宿州,伺机救人。
但是这个简单可靠的计划,被顾三公子坚决否定,只说自己也一定要去,顾清敏劝说不成,恼火地一掌拍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顾三公子被他拍得几乎趴在地上,只固执地不肯被留下来。
顾清敏挠破头也想不出他在拗个什么劲,自己的安排再合适不过,有什么好争的?这也就是自家弟弟,换了别人,早就给踢出十丈八丈了。
顾三公子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二哥,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薛小娘子,所以才……”这么热心?
顾清敏终于体会到顾老爷掷算盘时的心情,他现在就很想将面前这家伙砸个头破血流哭天喊地。
顾三公子还在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顾清敏又好气又好笑:“我在放债懂不懂?”
顾三公子立马什么也不说了。开玩笑,他可不要二哥来当自己的债主,以免下辈子作牛作马都还不清。
终于清净了。顾清敏满意地拂袖而去。唔,不知薛一娘究竟是哪家弟子?盘点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人的路数,似乎都对不上号?不过这世间高人隐士甚多,也不足为怪。还有,千万要记得对薛一娘强调一下,这一次冒险帮这样的大忙,并不仅仅因为自己是老三的哥哥,提醒薛一娘记得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以免将来成了一家人,这个人情便付诸流水了。
顾清敏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薛一娘也不遑多让,两天后便在临安城中寻好了落脚处,薛家以投亲为借口离开了甘泉里,临走前不忘将吕祖画像和定金还了回来。顾三公子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青布钱袋,想象着这钱袋也曾经在薛一娘手中握住,依稀间似有余香,不觉手下留连,心中迟疑。
于是顾清敏尚未开口说走,顾三公子先一步拖住他要跟着一道去宿州。
顾清敏难免暴躁:“滚一边去,再罗索老子不干了!”
顾三公子只笑道:“骗谁呢?二哥你既然答应了薛小娘子一起去救人,要是中途罢手,不但你这债放不成,只怕还要成对头。”
他过后才想明白,顾清敏只怕不光是瞧着自己的面子,多半也瞧上了薛一娘背后的某位高人——顾清敏若是一开头便推托掉,倒也罢了;若是出尔反尔,给了希望却又拿掉,招来怨恨怕就难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世间之大,卧虎藏龙,在在皆有,能不得罪,自然还是不得罪为好。
更何况船已到江中,以顾清敏的脾气,自是不可能半途而废。
顾清敏果然只能翻了个白眼,不再提干不干的事情,只道:“你以为老爷和太太会让你呆在他们看不着的地方?”
从小到大,除了走亲戚,顾三公子就没在顾家之外呆过一天以上,顾太太是不放心,惟恐小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顾老爷也是不放心,却是惟恐小儿子又在外面生事闯祸。
不过这个问题,顾三公子早已想好对策:“大哥和姐夫不是都在淮南吗?那儿离宿州还挺近的,找人放个消息说大哥或者是姐夫似乎受了伤、生了病之类的,姆妈一定不放心,我就说去看大哥和姐夫好了。”
淮南地近伪齐,时有战事,这也是为什么顾大公子和姑爷都将家眷送到临安的原因。
顾清敏上下打量顾三公子一回:“离家十里都不准,你还以为老爷和太太会放你去淮南?”
顾三公子嘻嘻笑道:“我就说跟你一块儿去呗,总放心了吧?”
顾清敏“哼”了一声:“三个儿子全送到淮南——你个笨脑子,用脚趾头也想得到,老爷和太太会不会答应。”
顾三公子立刻说道:“那我就先和你打一架给姆妈看看,让她知道我能保住自己,先放个心,然后再和她说,找两个可靠能干的仆役陪我去淮南;她要不答应,我就不带仆役一个人偷跑。”
若是顾三公子真个不怕那道士的守密严令,不管不顾地揭了盖子,这还真是个办法。顾老爷那里,将手足情深的大道理说一说,料想也不会有问题。
顾清敏一时想不好怎么将顾三公子驳回去,转了个话题说道:“你去宿州能干什么?少来给我添乱!”也不知教老三的那道士是什么来历,学到现在,老三也就是挨打,哦,再加上潜伏和逃跑的本事强一点儿。
顾三公子也很有自知之明:“那个,就算帮不上大忙,我也绝不会拖累二哥行不?”
顾清敏皱了眉头不说话。
顾三公子再接再厉,拖长了声音叫道:“二哥——”
顾清敏眉头一跳,当机立断:“好,话说前头,你要是出岔子,别怪我立时赶你回来!”
真是苦命,别人家的弟弟怎的就没这么麻烦,相反处处都能帮上忙?
八、
不知是顾大公子还是顾家姑爷可能在淮南受伤生病的消息,假借一个过路官员的口,先从驿站中传出,然后传到顾家,顾老爷和顾太太心急如焚,盘算着派人去探个究竟,顾三公子吵闹着要去淮南,一开始自然是被驳了回去,顾三公子在顾太太身边死缠烂磨,苦着脸道这些日子被各家太太们看怕了,一定要出去躲一躲;在顾老爷面前只说是梦见大哥身上有血,一定要去淮南看一看。缠来缠去,顾老爷与顾太太不胜其烦,又有顾清敏同行,终究还是松了口,只是硬逼着他们带上四名护院同行,反复叮嘱不许惹事,不许离开官道,一到淮南,探望了大公子和姑爷就立刻回来。
薛一娘与他们约好在淮南会面,便悄然而去。顾家兄弟走官道,沿途水网纵横,七弯八拐,行程自是不快,顾清敏极不耐烦,一出临安地界,便将四名护院甩掉了,命他们自行到淮南找大公子,自己带了顾三公子先走一步。顾清敏的话,四名护院不敢不听,总之是瞒上不瞒下,也乐得轻松,不需服侍两位少爷打尖住店诸般事项。
长途奔波,于顾清敏自是等闲之事,不过令他多少有些惊讶的是,顾三公子只需他稍加提携,便能跟上自己的脚程。这才一年不见,似乎便进益不小啊。真想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游方道士,还算有点儿真本事。一念及此,顾清敏忽地来了兴趣:“老三,教你的那道士,有没有和你说,你这一家,究竟是何门何派?”
顾三公子诧异地道:“二哥,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
顾清敏感叹道:“我只不过觉得,怎么身边两个高手,我都不知道来历呢?”
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当然,顾清敏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对薛一娘师承来历的怀疑——就算薛一娘背后就是那个惹出无数祸事麻烦的龙潭虎穴,至少现在他能够视而不见;护教弟子,不能一味好勇斗狠,还得明白什么叫做难得糊涂,方才能够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顾三公子却是眉开眼笑,能让二哥承认自己算是“高手”,想必那道士下次再来时,自己不会挨骂了吧?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顾清敏也还罢了,顾三公子素来畏冷,难免缩手缩脚,顾清敏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劈头又是一顿教训,训得顾三公子焉头焉脑,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伸手搭他脉络,似乎血行太慢,自己的路数又大不相同,不敢贸然帮他催行内息,想来想去,只能弄了一皮袋药酒,让他每隔一个时辰便喝几口,借了酒力,催开血气。这法子倒也见效,只是顾三公子自此染上了酒瘾,每到严冬季节,日日酒不离身,不然便要裹着两三重狐裘昏昏度日,顾清敏为此不止一次被埋怨过。
两人脚程极快,十天之后,已至淮南,在约好的城隍庙主殿顶上看到了薛一娘留下的记号,顺着那个记号,就在城隍庙后院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男妆的薛一娘。
不过十余日不见,顾三公子竟觉得已是经年累月,幽暗居室中,一眼只看见薛一娘寒泉似的双眸,熠熠生光。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软缠硬磨非要跟着二哥跑到淮南来,做得再正确不过。
这淮南算是顾大公子和姑爷的地盘,兄弟俩不敢露面,与薛一娘汇合之后便匆匆北上。过了淮河,地势平坦,顾清敏和薛一娘蒙上头脸,乘夜拜访了两处山寨,弄回六匹马以便轮流换乘。薛一娘原以为顾三公子娇生惯养的,只怕不会骑马,便是勉强会骑,也难以跟上行程,还踌躇着是否需要自己和顾清敏两人轮流带着他。不想顾三公子的骑术居然不错,倒让她有些诧异。
顾清敏笑道:“这可是我家大哥教的。”顾大公子向来很看不惯顾太太对小儿子的娇惯以及顾清敏对幼弟的纵容,是以一有机会便要将顾三公子揪出来摔打一番,顾太太拗不过这个少年老成的长子,也只有心疼地跟在后面招护,不过好歹还是让顾三公子学会了骑马射箭等等顾大公子心目中好男儿应有的本领。
薛一娘微微笑了一下,心中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看似平庸的顾三,其实却是整个顾家的中心吧?
有了马,行程更快。淮北正是兵荒马乱时候,时时会遇上大股乱兵与贼寇,好在顾三公子对于这样的危险总有着一种莫名的直觉,往往会在离对方三五里时便生出逃跑的冲动,屡试不爽,顾清敏乐得哈哈大笑,薛一娘也不觉微笑。有了顾三公子这样灵验的示警人,顾清敏一行倒也不曾遇到麻烦,至于小股贼兵,自然都被顾清敏当头劈翻。
三天后,一行人到了宿州。
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史称“百战之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楚汉争霸,便是在宿州境内的垓下一战定乾坤,是以历朝历代均驻有重兵,薛一娘当日去往普陀山时,一听到宿州失陷的消息,便将护送她祖孙二人的两名家将派了回来打探详情,并在宿州城南五十里外的龙王庙,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此次回来,薛一娘先去找那两名家将,却不料约好的会合之处,已被烧成一片瓦砾,两名家将也不知去向,好在事先还留了后手,薛一娘在龙王庙残破后殿外的大石碑下找出了他们留下的信,方知薛家父子,当日在宿州城破之际,死战一日一夜,终究还是未能突围,薛将军重伤被俘,镇守宿州的伪齐主将刘淮以薛将军为饵,以屠城为威胁,诱捕了潜藏城中的薛长恭,要挟他出面作一个招抚宿州军民的幌子,因为忌惮薛长恭的勇武,又打断他双腿以绝他逃生之路。外面以讹传讹,说薛家父子降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宿州当地人,对这样的传闻,愤愤不平,只苦于无法跑到外面去澄清罢了。
据两名家将打听来的消息,薛家父子,被分开关押在看守最为严密的宿州镇抚使和宿州知州衙门,两人既不知薛一娘手段高强、或有救人的能力,又激于义愤,决定自行前去营救自家主将,恐误了薛一娘的事,故而留信相告。
从信上日期来看,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两名家将,却未回到此处等候,只怕早已捐身,薛一娘三人,还需自行摸索。
薛一娘虽然生长于宿州,熟知地形,只是战乱之中,人事多有变动,惟恐有失,因此也不敢贸然进城,只在城南三十余里的西寺坡附近寻了一个偏僻小寺,打探宿州近况,兼且寄养马匹。
顾清敏给那住持留了一点钱,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在他身上试了试新学的截脉之术,笑吟吟地说道,被截的脉络,一天一痛,十天不解,这条脉必废无疑,一个月后,人也差不多了。
顾清敏显然常干这种要挟他人的事,毫无负疚之感。出了山寺,薛一娘才道:“这世人尽有不畏死之人,我们还需未雨绸缪、多留一条后路才是。”
对于薛一娘多留一条后路的说法,顾三公子大力赞成。他恨不能多留几条后路才得安心,当下极力怂恿顾清敏再去弄几匹马寄存起来。薛一娘却道,这儿地近宿州,只有军营中才有马匹,不可打草惊蛇,因此不宜提前预备马匹,只需看好哪一处营寨适宜下手、适宜逃跑便成。
三人乘着夜色,绕宿州城一圈,看好了两处营寨,又寻好了一个乱兵过后废弃的小村作为落脚处,歇息一日,夜深时分,方才入城探看。
薛一娘在城楼上俯瞰良久,确定城中虽然不少房舍已经残破,大体格局却未变,何处驻军,何处官衙,约略可见,这才引着顾清敏两人,跃下城墙,贴着墙根向旧日的宿州镇抚使衙门疾奔而去。
镇抚使衙门现在仍旧是伪齐的镇抚使衙门,夜色之中,看起来一如往昔,甚至连巡逻士卒的路线和班次也原样照搬,是以薛一娘三人毫不费力便溜了进去。顾三公子被留在正厅的房顶上望风,以免万一遇上陷阱无人接应。
顾三公子知道这样的安排很是合理,他不像二哥那样惯于夜行,也不像薛一娘熟悉这大宅院中的一草一木。话虽如此,独自趴在房顶,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轻灵敏捷的身影一对飞鸟般出没在夜色中,心里难免很不是滋味。
薛一娘引着顾清敏,将可疑之处一路探查过去,顾清敏冷眼看着,薛一娘越墙过房,隐迹潜形,所过处真个是点尘不惊,薛家历代将门,什么时候教得出这样惯于高来高去的女儿来了?而夜色中薛一娘的翩然身法,隐约竟有凤翔九天的逍遥气象,绝非寻常门派能有。顾清敏暗自嘀咕,心中那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
不过在伏在高处的顾三公子眼中,薛一娘那翩翩身姿,份外让他心驰神往、心醉神迷,只觉薛一娘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更鼓沉沉,寒风凛凛,顾三公子又不敢饮酒,以免酒气散开惊动巡逻的士卒,不觉缩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温暖的卧房中抱着被褥酣然入睡。可是这冒着风雪一路行来,天气苦寒,手足冰冷,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自讨苦吃。从前追逐过的那些风姿各异的美丽女子,面容似乎都已模糊不清,让他惶惑又欢喜——有一天薛一娘的面容会不会也在他的记忆之中变得模糊?还是他已经找到了冥冥之中一直在追寻的那个身影,所以才会淡忘曾经梦萦魂绕的那些女子?
顾三公子趴在那儿胡思乱想,时间倒也过得挺快,约摸半个时辰后,顾清敏背着一个人影蹿房越脊而来,薛一娘紧跟在旁边。
顾三公子从房顶上“哧溜”滑下,三人伏在正厅后墙的角落里。顾清敏低声说道:“我先送薛老将军出城,你和薛小娘子去救薛将军。”
这一回换成他和薛一娘一道行动了,顾三公子心头一热,赶紧点头,顾清敏临走之时却又踌躇了一瞬,盯着顾三公子的眼睛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实在不行,就回来找我商量着办,知道吗?”
薛一娘心中雪亮,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对于顾清敏来说,头等大事,是保住他三弟平平安安,必要时可以舍弃别的目标,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当下接过话头说道:“这是自然,二公子只管放心。”
薛一娘和顾清敏的这番对答,听得顾三公子心中别扭得很,怎么像是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一般?
薛一娘的长兄薛长恭被关押在宿州知州衙门里,与镇抚使衙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须得穿过大半个宿州城。薛一娘默不做声在前面疾走,遇到高墙时便伸手拉一把顾三公子,顾三公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热腾腾的,脑中念头乱转,心想着就算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挺好啊,一出神,前头薛一娘忽地停下,他几乎撞在了薛一娘后背上,赶紧撑在墙上才止住脚步,离得太近,薛一娘的气息似乎不同于平时的清冷,相反却隐约有着温热的芳香,顾三公子被这芳香之气迎面一扑,立时满脸涨红,幸得蒙着面,又是夜里,好歹不曾让薛一娘看见。
薛一娘对知州衙门的路径与巡哨规律不是太熟,停下来是因为察觉到前方有人,尚未跃上墙头,两名巡哨已从墙角拐出来,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贴墙而立的两个黑影,还来不及喝问,薛一娘右手一扬,弹指间两枚细针没入了他们的眉心,趁着这两人身躯一僵之际,欺身过去,将两名巡哨打晕后拖了过来,靠在墙上,远望去就像是正在休息一般。
越墙而入,薛一娘略略辨明方位后,轻声说道:“我们大约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还是留在正厅的房顶上吧,免得我分心。”
顾三公子若是跟着一道进去监牢的话,她担心自己在紧要关头会不假思索地将他扔下、先救走自己的兄长。
好在顾三公子很有自知之明,听话地留了下来,让薛一娘暗自吁了一口气。
等到她背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来时,顾三公子急忙迎上去,坚持自己来背薛长恭,薛一娘略一想便同意了,这一路行来,她也注意到,顾三公子似乎拳脚功夫不太好,路上哪怕遇到个小毛贼,也是先躲到一边再说,还是让自己来开路比较好;再说了,大哥的个子比她高不少,由她背着,折断的双腿时时拖到地上,委实不好。
知州衙门离西城门较近,夜深无人,一行人贴着街道一侧的店铺阴影向城门急走,薛一娘听着顾三公子虽然背了一个人,呼吸却是舒缓得很,显然绰有余力,略略放了心,加快了脚步。
城门附近看守严密,不过离城门一箭之地有一个土地庙,庙中古树参天,其中一株老柏,树冠伸展开来,几乎贴近了城墙,这棵柏树相传是昔年汉高祖刘邦亲自栽种,颇有神验,是以虽然靠近城墙,也无人敢伐。
薛一娘借着树冠的阴影遮挡,向城墙上射出了飞抓,“叮”的一声轻响,飞抓扣住了墙头,薛一娘试一试牢固与否,轻吐一口气,转过头来小声说道:“在手心缠上布条,缠紧一点儿免得松掉。呆会儿游哨过去了,你先上去,再拉我哥上去。”
她留下断后。
顾三公子看看紧贴城墙的那根细索,怎么看怎么不能让人放心:“这个……够结实吧?”
薛一娘很想白他一眼:“拉你们两个人上去都够!”
顾三公子感觉到薛一娘有点儿不太高兴,急忙说道:“那个,我这不是怕跌坏了薛世兄么。”
薛长恭在他背上淡淡说道:“薛某是腿断了,又不是手断了,顾兄弟不必担心。”
感觉到薛长恭很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不得不依赖他人的处境,顾三公子立刻闭上了嘴。他向来很会察颜观色。
顺利出得城来,方才听到身后隐约的喧哗之声,想必是薛家父子的失踪终于被发现。顾三公子压低了声音得意地笑了起来,薛一娘终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小心点,还没脱险呢!”
顾三公子只好乖乖闭嘴。
九、
刘淮虽然知道薛老太太和小姐未曾落网,但一个是多病老妇,一个是从未出现在校场的闺阁女子,也不以为意,只将薛家父子分开囚禁在看守最严密的两个地方,却万万未曾想到会被薛一娘带人救走。恼怒之余,下令在宿州全境加紧搜拿,南下的各条通道更是严加封锁。
顾清敏一行人,却没有南下,而是从那偏僻小寺取了马匹,绕道转向了宿州城北百余里之外的皇藏峪。
皇藏峪是昔年楚汉争霸之际,刘邦战败藏身之地,山崖陡峭,林木茂盛,深洞流泉,路径崎岖。顾清敏想着薛家父子皆有重伤,不宜长途奔波,不如暂且隐身山林,待伤势痊愈后,想去何处,尽可自在。
薛将军多是皮肉之伤,只是失血过多,年纪又老,故而恢复缓慢,其实假以时日,并无大碍。倒是薛长恭的双腿,折断之后有意接得不太妥当,看似完好,实则骨节皆错,需要重新打断再行接骨。薛长恭眼也不眨地任由顾清敏下手,顾清敏也是干脆利落的手起腿断,薛一娘和顾三公子躲到了一边,听到骨节折断时的“咔咔”两声响,不自禁地颤了一颤,挪到了更远的地方,互相看看,都觉得对方兄长心狠手辣、当机立断,自己果然不如。
顾清敏给薛长恭重新接上腿骨,一边绑扎一边不无讥讽地说道:“薛兄看起来也是个明白人呐,真想不到当初居然会自投罗网、自污声名。不过顾某想不明白的是,当日薛兄因为害怕刘淮可能会屠城,而不得不听从他摆布,今日莫非就不害怕了?”
老实说这一路上顾清敏其实一直紧绷着心弦,生恐自家三弟为了救人而出个什么意外,现在人救出来了,难免要讽刺几句,舒缓一下心情。
薛长恭不以为意,只淡然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需要的是立威,故而刘淮敢于屠城。现在需要的却是安定人心,否则的话,赋税粮草,从何而来?刘淮若再敢屠城,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必是刘豫。再说了,我薛氏旧部,但有忠义之心者,这些日子里,多半已经逃出城去,刘淮要屠,也由得他屠去。”
顾清敏被这话噎得一时无从回答。
薛长恭却又说道:“而且当日我胆敢自投罗网,也是有所凭恃。薛氏旧部虽然大半困于城中,一娘却远在普陀山,必定安然无恙。”
顾清敏恍然明了。有薛一娘这颗暗棋在外,薛长恭才胆敢以自身为质来拖延时间,保全老父和满城军民的性命,等待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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