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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二 飞天舞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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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延年与苏朝云尚未登台,主持祭祀的是樊逖,持着节杖,先请各部长老吟唱代代相传的《尼玛歌》,从盘古天天辟地,唱到伏羲创八卦,女娲造人补天,立婚姻,后裔绵延,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时始为巴国,传承至今。

一部长长史歌唱完,日已高升,山坡上的人群也开始兴奋。

战鼓敲响,一通急鼓之后,山坡上下,一片寂静。

白石山壁上方,隐约传来细细歌声,伴着一线笛声,若有若无,越发牵扯人心。

歌声与笛声渐近渐分明,季延年与苏朝云的身影终于在石壁上方出现,两人均著素丝滚边的玄色衣裳,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枝白玉簪,在山壁上略停片刻,容得众人看清,方才飘然掠下,长长裙裾拖曳过半空,却没有飘落在松木台上,而是缠绕在台上的两根木柱之上,远远望去,竟宛然两条长长蛇尾!

季延年和苏朝云从容盘绕在木柱之上,季延年微微向外倾身,仰首迎了日光,短笛横吹,正是先前《尼玛歌》的调子,只是笛声清亮悠扬,配合苏朝云的明亮歌声,其中意韵,又大不同于先前长老们所吟唱的史歌了。

一段唱罢,季延年和苏朝云身形一动,交换了方位,苏朝云向外倾身,琵琶反弹,铮铮然大有金戈之气,季延年纵声高歌,也是铿锵激越,唱的却是周武王伐纣之事。巴师勇锐,武王伐纣时特意征调巴蜀之师,阵前歌舞以壮军心士气,开战之后独当一面,率先陷阵冲锋。

这是巴人的荣耀,史有明载,万世流传。经了季延年和苏朝云的咏唱,更是让各部武士,热血腾涌,万分骄傲自豪。

一曲将尽,各部长老重新开唱《尼玛歌》。苏朝云将琵琶望柱上一缚,季延年也将短笛挂在了木柱上,随着长老们的吟唱开始起舞。

季延年与苏朝云的身形柔蔓,依托木柱,肢体交缠盘绕,恍若巨蛇一般,若是换一个场合,真个有无限旖旎之感。不过此时此境,台下的吟唱声抑扬顿挫,两人的神情端凝庄重,令得那舞姿也是同样肃穆庄严,与那缠绵之意,交相映衬,别具一种撼动人心的奇异力量。

长老们唱完,季延年和苏朝云又接了上来,较之初次所唱,足足高了一个音调,笛声与歌声直上云霄,而那白石山壁上,忽地又飞下两个人影来,缘壁而下,堪堪停在石壁上半部分,却是姬瑶花和阿弥。

姬瑶花仍是金冠锦衣玉带,光彩眩目,左手握了系在山顶老树上的彩锦,右手中则平举着一大罐墨汁;阿弥也打扮得恰似小仙僮一般,腰间缚着一条彩锦,另一头也系在山顶老树上,将他悬吊在半空中,双手各握一枝大号狼毫,左右开弓,在白石山壁上信手挥洒开来,画的正是伏羲女娲交缠起舞之图。

松木台上,又开始吟唱武王伐纣、巴师为前锋的故事,姬瑶花纵身解开两条彩锦上的活结,让两人下坠数尺,阿弥停在石壁中间一段,随了歌声与琵琶声,描画武王伐纣、巴师出征、前歌后舞、以凌敌阵的情形,阿弥年纪尚幼,笔下人物,因此也尚有几分稚拙之气,不过正因为不太精致、匠气不显,倒与这山野的纯朴豪迈十分契合。

随了琵琶铮铮之声,坡下各部武士,不知不觉之中,开始敲着刀鞘唱和。曲终之际,众人更是举刀齐声高歌。

樊逖笑眯眯地看着这台上台下的唱和。

一曲终了,季延年和苏朝云已攀至木柱顶端,在柱上轻轻一踏,借力飞纵向山顶,仿佛神灵乘风而来又乘风而去,不沾尘灰,翩翩然不见其首尾。

阿弥也已画完最后一笔,将两枝笔往墨罐中一丢,攀着彩锦,飞鸟一般上了山顶,赶紧追着苏朝云去了。

姬瑶花右手仍旧托着墨罐,左手却放开了彩锦,缚仙索飞出,缠住台上木柱,带动她身形,轻飘飘地掠过神坛,落在坛前,将墨罐交与樊逖,微笑着说道:“这绘神器具,还要烦请樊世叔代为收藏了。”

樊逖郑重其事地接过来,交与长子樊离。

姬瑶花这般收尾,樊逖还是非常满意的。神坛在此,绘神器具也要收藏在白虎部中,且看还有哪一部,能够质疑白虎部超然独尊的地位与尊严。

樊逖满意之后,借兵一事,自是顺理成章;便是板循酋长,当此群情激奋、部下纷纷请战之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因为墨夫送率先站出来表示愿意带领他的兄弟一同出征,板循部的武士,便由他统领。

各部酋长领命之后,吹响征兵号角,由邻近各寨,将号令依次传递下去,又议定了集结地点——不在这万山丛中的白虎部,而是在与各部距离相差较为均匀、离南阳也更近一些的当阳城,出征主帅,则由樊离担当。

站在石楼之上,望着白虎部的精兵陆续开拔,苏朝云倚着楼窗默不做声,倒是季延年,指头轻叩着窗台道:“樊逖这一回,算是心想事成了。”

阿弥趴在窗台上,兀自在回想方才神坛上的歌舞,他有重任在身,不能坐在正面瞧个清楚,那是很不满意;想了又想,转过身来扯着苏朝云的衣袖道下一次他可一定要看够了才动笔。

苏朝云“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季延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看她。

神坛之上,苏朝云已然不是从前那冰冷清净的水精莲花,歌声与舞姿就如同她彼时的琵琶声一样,带着烈火一般灼烧人心的热情与力量。

但是台下的苏朝云,虽然待人稍觉亲近,骨子里却是如同从前一样宁静淡然,甚至更多了一种虽千万人也夷然不动的冷峻气势。

他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将要看到那冰冷花瓣重重包裹之中的温暖柔软的花蕊,现在看来,却还是低估了苏朝云的养心功夫。

季延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只是,怅然之余,又暗暗生出不无敬意的慨叹。

十一、

三千巴师,在当阳城会聚之后,由樊离统领,向南阳兼程进军,进军途中还要由凤凰另行训练一番,以便于配合。巴师脚程极快,越山而过,正赶上接应被金军主力围困的小温侯。

小温侯接手这枝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后,汇合梁氏兄弟带来的唐州厢军,左右夹击,破完颜宗亢大军于南阳城下。乱军之中,完颜宗亢被凤凰射中前胸,带箭退走,放弃取道南阳、掠取襄汉的计划,与中路主力汇合,绕道南下,取江西后东进潭州,但小温侯也已回师襄阳,扼守江汉,金人对襄阳六州,只能遥望而已。

巴师勇猛敢斗,正因为此,折损也不在少数,数战之后,伤亡已有五百余人,清明前夕将骨灰送回了巴中。各部商议之后,于清明时节,在楚阳台共设神坛,祭祀战死的武士,招引徘徊他乡的亡魂。

招魂原是巴蜀湘楚之地的旧俗,各部巫师,乃至于不少年老之人,都有过为族人家人招唤失魂亡魂的经历,不过这一次由药王庙和巫女祠共同为十三部勇士招魂,却是罕有的大事。是以西都山上,人群济济,巫山县令也亲自前来拜祭。

松木台下,插满柳条与山花,正面的台阶前,立着长案,炉中三枝小指粗细的香烛,烟雾袅袅;香炉前三樽清酒,三盘茶点,供奉神灵。

台上乐声悠扬。药王庙和巫女祠失陷于东京城中的乐师与琵琶女,日前已辗转回到巫山。这一次招魂之舞,自是由他们合奏。

巫山县令向虚空中的神灵敬酒之后,季延年与苏朝云方才登上高台。

因为是招魂之舞,两人都是素衣净妆,静立在台上,风吹衣袂,飘飘欲举,未曾开口之际,西都山上已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乐声渐低渐微。

这一次,季延年和苏朝云却是同时唱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两个声音,一个宽广醇厚,一个清冷明亮,缠绕盘旋,在山风中飘送开来,节节高上,又缓缓落下,萦绕在西都山上,轻轻笼罩人群,落入人心。

反复三遍之后,琵琶女齐声唱和,季延年和苏朝云振袖起舞,描摹那长人索魂、十日当空、遍地岩浆的可怖景象,亡魂在其间茫然奔逃,巫师在空中寻找呼唤。

这一任巫山县令虽然庶务上不能与他的前任朱逢春相比,也还是正途出来的读书人,于《招魂》一诗,自是熟稔。此时听得台上巫觋的歌声,心中感叹不已,隐在官袍宽袖内的右手,轻轻敲着节拍,喃喃吟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东方与西方,南方与北方,都是鬼怪横行,妖魔当道,惟有这巫山家乡,山明水秀,风暖花香,父老酿好了清酒等待归人品尝,美丽的少女在山顶翘首盼望。

人群之外的山林边缘,姬瑶花倚坐在一株老桃树的横枝上,阿弥坐在她身边,一脸崇拜:“啊哦,苏姐姐和季先生真厉害啊,每次我都以为他们不可能再唱得更好舞得更好,可是每一次都会比前一次更出色更精彩!我好想一直这么看下去哦!”

阿弥原本颇为畏惧姬瑶花,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看懂了一些事情,拍着胸口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幸亏自己年纪幼小,本事不大,没能入得了姬姐姐的眼界,不必担心姬姐姐什么时候就摆弄自己一道。想通此处,也就心安理得地跟在姬瑶花身边来看这招魂歌舞,下意识里觉得,苏朝云和季延年都是通灵巫师,多半真个能够招了亡魂回来……在姬瑶花身边,自己还是可以不怕的。

<!--PAGE10-->阿弥日后名声大盛,只是这怕鬼的心病,始终未能根除。范成长叹之余,每每后悔,当日从密室中出来之后,只想着要让阿弥见惯世间种种悲苦与欢乐,不曾及时捂住阿弥的双眼,让他小小年纪,蝶变初成,便见了那魑魅魍魉、人间地狱,自此留下这块心病。

此时阿弥紧靠着姬瑶花,望着楚阳台上的载歌载舞,只觉世间虽有那无尽苦难,这眼前景象,却足以忘忧。

姬瑶花含着微笑,望着台上,唔,这两个人的配合,无论歌声还是舞姿,都是越来越默契,越来越水乳交融了呢……

姬瑶花此番回巫山,是等着襄阳那边前来迎娶的,想着姬瑶花不日便要出阁,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是如释重负,晚间特意前来姬氏老宅道喜。季延年送上贺礼之后,先走一步,去看望宣称偶感风寒的姬瑶光了,房中只留下苏朝云与姬瑶花相对而坐。

姬瑶花斜倚在长榻上,看着苏朝云笑:“苏师姐,季先生与你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只需你一个眼神,便知道要替你清场了。”

苏朝云冷冷答道:“是否心有灵犀,不劳姬师妹费神思量。”她自袖中取出一只光润剔透、刻丝镂凤的碧玉镯,放在几案上,推了过去:“物归原主。”

姬瑶花讶异地扬起了眉:“苏师姐这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眼?”

历年旧例,每次祭神之时,神女峰都会以巫山神女之名,送一件祭礼与巫女祠;这几年因为药王庙与巫女祠多有同台献舞之时,所以姬瑶花做主,每次都送了两件祭礼。

这一次招魂之祭,自不例外。

让苏朝云不快的是,姬瑶花送给她和季延年的,居然是一对龙凤玉镯!

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姬瑶花看一看玉镯,转而又道:“既然苏师姐瞧不上这个,想必也入不了季先生的眼,我那儿还有一对羊脂玉簪,式样简洁,料来更合苏师姐与季先生的品味,回头便让人送到二位府上。”

苏朝云嘴角轻挑:“姬师妹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姬瑶花“哎”了一声,偏着头笑道:“我不过是心情好,所以想做点儿什么,愿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属而已。”

看着他们两人在台上那深情款款、在台下相敬如宾的模样,姬瑶花自是觉得大有必要插上一手——她可不在乎别人是否乐意让她插手自己的命运。

苏朝云静静注视着姬瑶花,姬瑶花微一挑眉,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苏师姐有话请讲。”

苏朝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姬师姐,你要记住,天下虽大,除了季先生,我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

姬瑶花约略有些明白苏朝云的意思了,默然一瞬,说道:“那么季先生意下如何?”

苏朝云微微一笑:“上升峰三脉弟子,从来善于体察女子的心意。季先生奉侍各位女神多年,对于女子的心意,更是明察秋毫。我想此时此刻,他正在将那只龙纹镯退还给令弟吧。”

<!--PAGE11-->苏朝云猜得没错。

姬瑶光看看放在案上被推过来的龙纹玉镯,撇撇嘴,暗自嘀咕着瑶花又将麻烦推到自己这儿来了。明知道他心情不好,还吃定了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季延年,面前这个人,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实则世事人情再通透不过。他也懒得费心探问,径直说道:“季先生总该有句话,好让我向瑶花交代吧?”

这件事情,在季延年心中,也反复思量了不少时日了。苏朝云的心意,其实早在东京城中时,就已在他面前说得分明:天下虽大,她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所以那温软花蕊,总是层层深藏于冰冷花瓣之中,以至于季延年常常要疑惑,那若隐若现的一丝情意,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听得季延年的回答,姬瑶光皱皱眉:“那句话是苏姑娘说的。季先生自己呢?”

季延年微笑:“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世俗情爱,原不能与神坛上的两心相映相提并论。每一次共舞,他都以为已经攀至此生的顶峰,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到了下一次,总会让他感到这是新的顶峰。在他们之前,巫女祠的男觋,药王庙的女巫,从未能让自己的魅惑之力远达神坛之下数里以外,令整个西都山上的人群如痴如狂,如迷如醉。在那响彻山野的欢呼声中,他们仿佛也能够听到虚空中神灵的欢笑,还有自己心底深处的欢歌。

他怎能让尘世烟火,破坏这神迹般的一切?

姬瑶光瞠目以对。他现在觉得,自己对瑶花这些同门,似乎还是知之不深,所以才会算不到他们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真够打击人的。

季延年站起身来,拱一拱手,道声“告辞”,姬瑶光例不送客。不过出得院门时,苏朝云正由姬瑶花送出来,两人相对一笑,季延年再次拱一拱手,先一步向巫女祠方向飘然行去。

苏朝云向姬瑶花笑道:“待到花烛之夜,我再来向姬师妹道贺。”

谁知道姬瑶花会不会真个歇了算计她和季延年的心思?不等到尘埃落地、姬瑶花绑定在温侯府,她怎能放心?

苏朝云身姿翩翩,摇曳而去,姬瑶花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踌躇不决。这一回,她要不要只做看客呢?毕竟,神坛上的歌舞,那般赏心悦目,若是不能再见,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回到朝云街的老宅之中时,阿弥正坐在廊下发呆,还拖住一名侍女陪在一旁,一见苏朝云回来,阿弥立时纵身飞扑过来,一边哇哇叫道:“啊啊啊——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可吓死了我,那间房我不敢住了,苏姐姐我今晚就睡在你房里的地板上好不好?”

苏朝云右腕一翻,将阿弥隔挡开来,看看一旁的侍女。那侍女小声说道:“阿弥公子在他住房里的墙上画了一幅画。”

<!--PAGE12-->然后将他自己吓了出来。

苏朝云诧异地微微扬起了眉,由得阿弥扯着自己衣袖,拖着她径直进了阿弥的住房。

灯光之下,一整面墙上,赫然绘着一幅火焰地狱图!烈焰腾腾,妖魔遍地,号叫的人群,求救无门。阿弥控笔尚不够精细准确,是以少用细线精描,而是浓墨重彩、肆意泼洒,虽嫌夸张粗拙,却令得那烈焰仿佛扑面而来,妖魔仿佛破壁而出,也难怪得会将心病未除的阿弥吓跑。

阿弥自沉吟不语的苏朝云身后探出头来,惊魂方定,拍着胸口道:“我还没画完呢,幸好苏姐姐你回来了,不然还真不敢进来接着画!”

说罢提起长案上的画笔,踩着方凳重新开画。

烈焰之上,两位仙人凭空而来,且歌且舞,所过之处,天花纷落。苏朝云瞧着阿弥最后勾勒出来的仙人面目,虽然不算太贴真,但赫然正是季延年与苏朝云的模样,灯下看来,清风拂面,纤尘不染,而眉尖眼角,却又流动着无限温柔悲悯之意,让观者生出不自禁的依恋与膜拜之心。

苏朝云不觉怔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在世人眼中,舞台上的季延年和自己,原来是这般模样。

阿弥将笔一掷,跳下凳来,抱着苏朝云的衣袖,仰着脸笑道:“苏姐姐,我画得如何?”

苏朝云微微笑了一下,牵了阿弥出来,示意侍女安排铺盖。

对着这样一幅画,也难怪阿弥不敢独自呆着。

临去之际,回望那画中凭空飞舞的一对人影,苏朝云略略停了一下,随即扬起眉梢,轻轻一笑。

不,她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想必季延年也不会后悔。

只因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与自己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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