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一 流金记(1/2)
一、
日暮时分,汉水畔行人渐少,来往客船与渔舟,相继泊岸。
客船离岸尚远,孙小香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一口气连翻了十几个空心跟头,觉得一身筋骨总算松动了一点儿,这才仰天长叹一声:“可憋死我了——”
难为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孙小香,在船上呆了半个多月,每天只能在黄昏时候泊船之际才能上岸来放半个时辰的风,也的确是憋坏了。
只是站在船头的梵净,并不这么想,眼风四下一扫,早见到附近的行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孙小香,那种眼光,怎么看怎么像在指点道这小姑娘也忒不像样,就算不能端庄斯文,也不能这般撒野不是?
孙小香可不管这些,自顾自地拉开架式活动手脚,却似乎望见了什么东西,欢呼一声,眨眼间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梵净暗自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奉枯茶师太之命,带着孙小香和另外三名弟子,沿江而下,去襄阳为小温侯与姬瑶花的婚礼送贺礼,想着时间还早,这一带又兵荒马乱的不太平,还是不要让这几个女孩儿抛头露面为好,是以虽然溯汉水而上委实慢得很,也没有弃舟登岸。
别的弟子也还罢了,平日里在峨眉山上,经年打磨,哪会耐不住这半个多月的船行?只是这孙小香,原本就不是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的性子,前几年放在姬瑶光身边磨练,只说让她多多长进,却不料回来之后,更是飞扬跳脱了,要她成天拘在这小小船舱之中,的确是为难的很啊。
出乎梵净意料的是,孙小香不多时便回来了,只不过,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黝黑结实的少年,梵净早料到了,不是石头还能是谁?
孙小香一脸兴奋,拉着石头一路急跑过来,到岸边后,却不上船,向梵净摇手叫道:“净师叔,我不上船了,我要和石头一起走陆路去襄阳!”
梵净错愕之际,孙小香已经向倚在窗前的一位师姐叫道:“七师姐,将我的包袱丢给我!”
这些师姐师妹们,向来被孙小香指使惯了,七师姐“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拎起她的行李包袱丢了出去,隔了船舱,七师姐没瞧见梵净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兀自笑盈盈地向孙小香挥手道别。
梵净见孙小香一手拎包袱一手扯着石头便要开溜,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要厉声喝止,孙小香忽地面容一整,悄声说道:“我去抓贼!”
梵净一怔,孙小香已经趁这个机会飞快地跑掉了。
石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远远离开河岸,才闷闷地道:“小香,抓贼不用你帮忙,姬师姐都安排好了。”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隔了那么远,暮色之中,孙小香怎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跑过来三言两语问清楚他带了这么大一帮人在干嘛,二话不说便拖着自己去向她师叔告辞了,动作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拒绝。
孙小香则嘻嘻笑着,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知道啊,这一次姬姐姐要整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抢东西抢到她头上的乱兵,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有胆气!”一边说一边暗自嘀咕,那伙乱兵,也真是太不长眼了,居然抢了别人送给姬大小姐的新婚贺礼,活该这一回他们倒霉。石头带着一队精选出来的姬家家仆和小温侯的麾下精兵,押着六抬贺礼,一路上遮遮掩掩地,故作神秘,明摆着就是要将那伙乱兵引出来灭掉。这样的热闹,石头这家伙居然还不肯让她看一看,也真太小心眼了,不就是上一回比武时,不小心让她刺了一剑吗?这都快一年了,还记着在。
石头觉得孙小香完全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说,这一次不同于平日比武,要来的,是一群不知杀过多少人的贼寇,是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的,孙小香虽说向来飞扬跋扈的样子,其实连杀戒都没开过,委实不适合上战场。
当然,这些话孙小香肯定不爱听。
两天后,他们在野外宿营时,那伙乱兵终于来袭。
乱箭射来时,孙小香正坐在火堆旁叽叽呱呱地同一名姬家家仆聊天,忽地一脚踹倒那名家仆,避开了一枝乱箭,随即双手一探,抓住两枝箭,权当作兵器,格挡开第一轮来箭,趁了对方稍停之际,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那边石头已经挥舞着齐天棍奔了过来。
到底是流兵作乱,与寻常草寇颇不相同,一上来便是三轮乱箭,饶是石头这边早有防备,还是射倒了好几个人,另有数人伤而未倒。余下众人,拖了受伤者,迅即聚拢在挑箱周围,默然等候着暗夜里即将冲过来的乱兵。
那伙乱兵见这一回的对手如此镇定,似乎踌躇了一会,但终究抵不过那六箱宝玉的**,仍是呐喊着冲杀过来,看人数似乎有五六十人之多,其中还有十数名骑兵,也难怪得这般胆大。
眼看着贼寇逼近,孙小香几乎想纵身跃出,石头轻轻一摆长棍拦住了她,而左侧一个中年人,低声下了命令。原本受伤倒地、被拖到围成一圈的挑箱当中保护起来的几人,不知何时已从箱中取出弓弩装配停当,应声而起,张弩便射,一发数十箭,冲在最前面的十数骑,被这一轮急雨般的弩箭,当场射下一半多,跑得太快冲得太近的步兵,也被射倒十数名。
那中年人再次下令,石头一拉孙小香,两人率先冲了出去,正迎上急冲过来的两骑,那两人眼见得石头使长棍而孙小香使剑,料定必是长棍先至,是以手中长枪,都奔着石头而去,却不料孙小香忽地伏身一蹿,抢在石头前面,长剑贴地刺向那两人的坐骑,剑光过处,马蹄几断,马儿受痛,惊嘶着跪倒下去,鞍上两人猝不及防,骑术稍逊的那人,滚落下鞍时,被石头一棍敲晕在地;另一人总算及时跃下鞍来,一枪搠向石头后心,石头回棍挡住,瞥见孙小香已经从八只乱舞的马蹄下飞快地蹿了出来,心中大定,奋力一挑,将长枪挑了开去,棍尾横扫,那贼寇倒也有几分本事,向后疾退数步躲开了这一击,却不料孙小香正在他背后。孙小香可从没有什么暗箭伤人不够光明正大的念头,和石头一起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哪一次不是联手对敌?一见有机可乘,想也不想便是一剑刺了过去,出剑之后蓦地想起对方身着铠甲,临时换招,剑尖一旋,由后心划向那贼寇的右腋下,那正是铠甲不能卫护之处,被孙小香刺个正着,石头又是当头一棍砸下来,那贼寇立时被砸倒在地,孙小香趁机补了一剑,让那人昏迷过去。她虽不敢擅开杀戒,刺穴之术倒是练得颇为熟练,配合石头抓人捕人,还从来没有失过手,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姬家家仆与小温侯麾下那队便装精兵,在此同时,也已分头杀了出去。
石头和孙小香首先收拾的两名贼寇,大约是这一伙乱兵的头领,这两人一倒,其他人明显有些慌乱,不到半个时辰,混战已成一边倒的局势,仓惶奔逃的散兵,要么被石头和孙小香截住,要么被弩兵射倒。
小温侯的手下打扫战场十分利索,死者就地掩埋,俘虏搜身之后全部捆缚起来,姬家家仆则负责救治己方的伤者。
天亮后自有人前来接应,替换受伤者,并将俘虏押到船上。孙小香很好奇为什么石头不走水路,毕竟这么六箱玉石,一直抬着走也太费力了,现在那伙乱兵已经被诱杀,料想也不会再有那么不长眼不识相的贼寇冒出来自寻死路了吧?
石头对孙小香的这番追问,闷声不答,孙小香纳闷良久,只当是姬瑶花另有安排,但是这一路上,直到贺礼交到姬瑶花手上,都平安得很,这就难免要让孙小香诧异了。
姬瑶花正在招待远道而来的唐梦生,见到孙小香与石头同路而来,也有些诧异,唐梦生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姬瑶花一眼。
石头还要去拜见小温侯,先走一步,孙小香留在后边,想了一想,忽地扑到姬瑶花身旁,在她耳边低声问了几句,姬瑶花抿嘴一笑,也低声答了一句。
孙小香瞪大了眼,几乎不曾脱口惊呼出来。
石头居然晕船!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至极,若非姬瑶花警告她别拿这件事去招惹石头,只怕她立刻便要跑到石头跟前去好好笑话他一番。
虽然如此,孙小香还是一出房门便笑倒在廊下了。一边笑一边想,难怪得石头很少坐船,就算偶尔坐一次,也总是一副异常严肃的模样,绝不会呆太长时间,以前不曾注意到,现在一想起来,原来如此。
唐梦生倚在长案上,似笑非笑地道:“那两个一道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都没心没肺的,这一回分开不过一年,瞧着反倒亲密了许多。”
姬瑶花微笑:“这可与我无关。”她若真想做点什么,让孙小香经过巫峡时顺道去一趟圣泉峰,岂不光明正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人似乎还真有缘分,一个走水路,一个走陆路,居然都能遇到……她若不做点什么,似乎都说不过去了。
唐梦生自是猜得到姬瑶花那点念头,不免叹道:“姬大小姐,你就暂且清闲清闲吧,温侯府这样大的家业,外加襄阳六州,应该够你折腾了吧?”
姬瑶花撑着头笑:“唐大住持如今身份不同,果然说起话来都别有一番正气。也罢,除非这两个求到我头上来,不然我绝不插手,如何?”
唐梦生心知姬瑶花这话当不得真,不过她既说不插手,倒也不是虚言推倭。只是,转念一想,难免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姬瑶花的心思放在何处,本该是小温侯操心才对,自己偏生忍不住要伸过手去,果真是本性难移。
婚礼过后,贺喜客人逐次散去,孙小香一行来向姬瑶花辞行时,姬瑶花正在与石头说事,请她们在一旁稍候片刻。
孙小香站在一旁听着,却原来当初姬瑶花与石清泉约定,让石头跟在她姐弟身边三年,三年时间,其实早已经到了,只是石清泉杳无音信,所以石头不曾离开。不过这一次石清泉派人送贺礼来时,也送来了一封信,说道石头已年满二十,按规矩是该出师了,独自历练十年,任其所为,十年之后,再收徒授艺,传承圣泉峰衣钵,待到弟子长成,便再无他事,海阔天空,无处不可去了。
孙小香听了一会,已经明白,姬瑶花这是告诉石头,往后她不再管石头的去向了,转头看看长案上,果然行囊都已打点停当。
石头可以不再受姬瑶花指使摆布,论理孙小香应该替他高兴才是,但是瞧着石头的神情,隐隐然似乎很是茫然失落,让孙小香忽地想到从前一次暴雨后在山中见到的一只与主人失散的猎犬,那猎犬虽说体形很是矫健威武,但那黑漆漆湿漉漉的双眼,茫然委屈得让她心头一热便将那迷路猎犬牵了回去。
看着石头那神情,孙小香只觉得自己心头发痒,两手发痒,忍了又忍,总算忍到姬瑶花与石头说完、转过头去与梵净叙话,她伸手轻轻扯一扯石头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喂,石头,你跟我去峨眉山好啦。”
石头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过了一会才道:“峨眉派都是女子,我不方便的。”
孙小香忍不住要敲他脑袋,总算还是按捺住了,低声说道:“笨,峨眉山上就只有我们峨眉派吗?”
石头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转念又想到:“那我去干嘛?”
孙小香还真没想过,不过她向来念头转得快,立时答道:“你记性好,正好帮我回想一下,当初姬公子指点我时都说过些什么话,师祖说这些话都要记下来的,你知道我可记不了那么久的事情了。”
石头恍然明了地点头。孙小香记事挺快,不过的确忘事也快。
石头这么一应,孙小香立时觉得心中喜孜孜的,不觉笑得两眼眯眯。
姬瑶花的眼波若有意若无意地掠过他们,嘴角轻轻一弯,随即转开了目光。
二、
石头不肯坐船,梵净又坚持走水路,是以孙小香与石头约好峨眉山见,便在襄阳城外分道而行了。
回到峨眉山时,石头已经在普贤寺等候多日。
孙小香在枯茶师太耳边嘀咕了一阵之后,师太便叮嘱石头每天早饭后都准时到藏经阁来,由他口述,梵净笔录,孙小香在一旁提点,将当初姬瑶光指点孙小香时所说过的话,一一记载下来,以便日后详加推敲。
经姬瑶光之手改造过的那几种峨眉派武功,孙小香都练得极是娴熟,也已转授给其他弟子,是以梵净颇为不解,不知为何还要作这一番工夫,私下里向枯茶师太请教,师太看了她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道:“小香年轻虽轻,见事倒很是明白。梵净,峨眉派不但要知道姬瑶光改造我派武功的结果,更要知道他是如何着手改造的,方能从中借鉴,以便于运用。”
就算不能知道姬瑶光在想些什么,至少也要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梵净在她的弟子中,威望最著,她也向来寄予厚望,现在看来,眼界终究还是有限一些啊,倒是孙小香这小丫头,原来还只是聪明伶俐罢了,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见多识广,不但武功大有长进,尤其难得的是这般眼界胸怀……
枯茶师太的感叹,让梵净心中不免一怔,隐隐生出异样之感来。
孙小香可没想那么多,她当初突发奇想,对石头说了那个理由,过后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道理,是以回来后即刻向枯茶师太禀报了,得意洋洋地想着,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光大峨眉武功,又能给石头找点儿事做,信手拈来的一个理由,居然有这等好处,倒让她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了。
石头每日乖乖地前来藏经阁报到,按照她的提点,仔细回想他们两人一道跟在姬瑶光身边时的情景,务求细致入微,以免将姬瑶光每次说过的话张冠李戴,石头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却连她每次穿的衣服、站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让孙小香震惊之余,高兴得连连叫道“石头我太佩服你了!”她知道石头记性好,可没想到会好到这等程度,可真是捡到宝了。
孙小香这般高兴,让石头也觉得心情非常之好,脸上凭空添了一层光彩,只是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有些不太流利了。孙小香笑不可抑:“石头,怎么夸一夸你,你就脸红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石头果然开始脸红,让孙小香又是一通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触到石头涨红的脸孔,孙小香忽然觉得一颗心柔软得没了力气跳动一般,吓得她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声。转眼看看梵净与石头,好在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历时三个月,方才录完,孙小香又与石头一道重新整理一遍,在一旁添上他们两人当时的心得。如是这般,最后完成时,已近中秋,石头本待要告辞,孙小香叫他过了中秋节再走,石头自是答应下来。
但是孙小香晚间回到自己房中时,仍旧忍不住满心烦躁。往日她还可以与同室的七师姐聊聊天,可七师姐白天里已经告假下山回家过节去了。孙小香辗转良久,终究还是恼怒地跳了起来,钻到厨房翻出一壶酒一包卤煮花生,越墙而出,径直向后山奔去。
时近中秋,峨眉山上月明如镜,孙小香熟门熟路,不多时已经摸到她常去的那座孤崖,站在崖上叫道:“眉山,眉山和尚,出来喝酒!”
崖下一个著白布僧衣的和尚应声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崖上,振袖拂去衣上尘埃,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觉得依旧是风度翩翩有如朗月清风一般,甚是满意,这才转过身来,盘膝坐上左侧那方光洁如镜的白石,向孙小香招招手,笑得极是得道高僧模样。
孙小香将酒和花生丢给他,自己席地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一声不吭。
眉山和尚也不多话,自顾饮酒。
眉山是普贤寺现任住持广慈的小师弟,上任住持的关门弟子,年轻虽轻,辈份却极高,普贤寺中,除了住持和几位长老,再无人管束得他。兼之眉山天赋异禀,出师十年来,每次寺内比武,从无人能压他一头去,又几次击退寻衅的强敌,是以全寺上下,对于这位小师叔的种种古怪举动,也就诸多容让,至于这等不宿禅房、满山乱走的举动,较之眉山和尚的其他怪癖,无非小事一桩,更是不值一提了。
眉山向来自命为超尘脱俗,很是看不上普贤寺中诸位师兄的端方严肃、一干师侄师侄孙的循规蹈矩,其他寺的僧人,对这位声名在外的眉山大和尚又敬畏得很,是以眉山每每有举世滔滔无谈者的感叹,偶然间遇上孙小香后,觉得这小姑娘气宇开阔、心思灵动,绝无世俗之见,不免大有知己之感,孙小香也觉得眉山和尚够直爽够坦**外加有趣好玩,一来二去,倒成了莫逆之交,这处孤崖下的山洞,本是眉山平日里的一个禅定之处,孙小香若得了空闲,便每每跑到这儿来找他喝酒。
只是,酒喝到一半,眉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回孙小香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竟然没有与他对酌;而尤其不对劲的是,坐下来这么长时间,这个向来喜欢叽叽喳喳的丫头居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前前后后喝了孙小香那么多酒,向来不屑于理会凡尘俗事的眉山和尚,很难得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过问一下小丫头的心事;不过,这回的酒还真不错……
眉山心中略略挣扎了一下,还是将酒壶和花生暂且放到了一边,拍拍孙小香的头:“小香,什么事情这么为难?不妨同我说说。”
孙小香似乎对于他这难得的一回细心体贴,并不领情,仍是那副怏怏不乐焉头焉脑的模样。
眉山大为诧异,转念一想,立刻来了兴趣:“小香,有人整你了?还整得你还不了手?”
以孙小香的机灵干练,居然有人能够让她吃个闷亏,这人想必很有两手。若当真如此,倒是用得着他这个朋友的好时机。最近颇为悠闲的眉山,简直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谁知孙小香抬起头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多事!”
好心没好报,眉山摸摸鼻子,缩回去仍旧喝他的酒。
月已中天,酒壶早已空了。眉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说小香,到底什么事情,说出来听听又何妨?这大半夜的,总不能还在这儿发呆吧?”
孙小香默然片刻,慢慢转过头来:“没什么事情,就是心情不好。我先回去了。”
眉山望着孙小香心事重重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高昂满涨的自信心,大受打击。这丫头明显吃了亏,却还憋在心里不肯同他说,摆明了认定他对付不了那家伙是不是?
眉山这口气还真是咽不下,一念之下,跳了起来,八步赶蝉捕风捉月的身法一施展开来,片刻之间已经追上孙小香,右手一伸搭向她后肩,孙小香听得身后风声,肩头一缩一扭,身形往左侧一让,让开了眉山这一抓,只是她今晚心中烦躁,连带得反应也略有失常,没能躲开眉山的下一招,到底还是被他扣住右肩拖了回来,一边还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她的头:“不成气的家伙,吃了亏就打回去啊,竟然只想着躲起来!”
孙小香恹恹地趴在那方白石上,仍旧闷着头不吭声。她委实不知道如何说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但是眉山和尚可不知道这一点,只当她不肯说。孙小香还在犹豫,突然间身子一轻,已被眉山抓住右脚腕,头上脚下地吊在了孤崖边。眉山扣住她脚腕时,劲力已直透筋脉,孙小香只觉全身麻软无力,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眉山笑嘻嘻地探出头来:“小香,sp;孙小香惊魂初定,恼怒地道:“你等着,我上来后非要敲破你那个光头!”
眉山不以为意,自顾得意地笑。孙小香从巫山回来之后,本事大长,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这样整治这丫头了,今晚抓住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由得心情大好,见孙小香兀自张牙舞爪地威胁他,眉山脸上笑意更深:“小香,我欺负你没关系,可不能让别人也欺到你头上去。你且在这儿吊上一吊,待我去打听清楚那家伙是谁,抓了他来陪你可好?”
孙小香熟知眉山的脾气和本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脱口叫道:“石头没欺负我,不用你多管闲事!”
眉山满意地听到了“石头”这个名字,看来让孙小香这般烦恼的,就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了?
孙小香一说完便发觉自己失言了,眼珠不觉乱转起来。眉山这疯和尚,不会真地去找石头的麻烦吧?还有,眉山和尚笑成那个样子,千万不要手一软将自己掉下去才好……
好在眉山一边笑一边将她拎了上来,将她放在地上时,瞧着她脸上神情,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小香,你喜欢那傻小子,那傻小子不喜欢你,是吧?”
孙小香怔了一怔,脸上蓦地里没了血色,倒将眉山吓了一跳。
孙小香觉得自己简直要哭出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这些日子里,这般烦躁不安辗转难眠,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她编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将石头从襄阳一路拉到了峨眉山;也是她将这个理由编得更为完美,将石头留在山上几个月时间;可是现在,所有的记录都已整理完毕,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让石头继续留下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由着自己的心意,欢欢喜喜地想方设法将石头留下来;但是石头自己的心意呢?也许,他听从她的话留下来,不过就像以前听从师父、后来又听从姬瑶花姐弟一般,只是因为尊重或是敬佩,别无他意。所以,当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时,石头也就那样顺水推舟地向她告辞。
他的师父说,他将有十年时间,自由自在地游历四方,增长见识,那么,石头一定是不想困守在这幽冷僻净的山中吧?
眉山看着孙小香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知道自己猜中了,难免要纳闷:“怎么会这样?我看那小子,很不起眼嘛,枉自担了一个巫山弟子的风流俊秀名声。难得小香你瞧得中他,我还没嫌弃他呢,他倒要拿架子了?”
被眉山这么一说,孙小香只觉得无比难堪,倒像是自己不知轻重地有意缠着石头似的,本能地争辩道:“没有,我没有喜欢他。”
眉山“哈”地一笑:“有什么好害羞的,喜欢就留下他好啦!我保证今后绝不取笑那小子!”
孙小香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便对自己摇了摇头。喜欢就留下……怎么留下?要留多久?石头若也有心,为什么这么几年,他什么也不对她讲?石头若是无心,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心思,然后直愣愣地对她说,他并不喜欢她?
仅仅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已经让孙小香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原来自己平日里那飞扬跋扈的模样,竟都只是一张虎皮而已,骨子里的自己,却是这般胆怯畏缩。
眉山的大手掌轻轻放在她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小香,我来帮你试试那小子好啦。”
三、
中秋佳节,除了家在山下的几名弟子外,峨眉派合派团圆,这种场面,石头不太方便一起坐,是以孙小香与他约好,团圆宴散后,到后山去找一个朋友喝酒,顺便为他饯行。
孙小香在普贤寺后门外等着石头出来,心中不是不紧张的。眉山坚决不肯告诉她打算用什么法子试试石头,不过总算答应绝不会让她丢脸就是了。
石头终于出来了,黝黑的脸孔,月色下隐隐透着红,孙小香暗自猜度,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普贤寺中也有俗家弟子,平日里虽然管得严,中秋这样的日子还是不禁酒的。
眉山正在那孤崖上等着他们,白石上一坛猴儿酒和几样小菜,眉山笑容满面,招呼他们席地坐下,拍着酒坛说道:“来,来,这是我自己酿的猴儿酒,放了十年,刚刚才翻出来,先让你们尝个鲜。”
孙小香惊讶地睁大了眼:“眉山,你会酿酒?我怎么不知道?”
眉山笑得神秘:“我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石头坐在一旁睁眼看着,孙小香和眉山之间那熟不拘礼的默契与亲密,还有面前这个轻松自在、迥然不同于普贤寺中眼高于顶模样的眉山,让他心中隐隐生出很不安的感觉,但是他一时间分辨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不安,为什么要觉得不安。
他们只有三个人,眉山却取出了四个酒杯,孙小香两人正诧异间,眉山扬声向对面山崖笑道:“顾清敏,过来吧!”
对面亦有人笑道:“谨遵眉山师之命!”
却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话音未落,那青衫飘飘的人影已经抓着一根长藤,轻悠悠地**了过来,明月之下,只见这来客虽然不过五官端正而已,但是顾盼自得,意气飞扬,让石头和孙小香,都觉得眼前一亮,哪里来的这等人物!
那人落在崖上,嘴角含笑,拱手为礼。眉山拉着他坐下,一边说道:“清敏是茅山护教弟子,奉师命到峨眉山修炼,机会难得,小香,你们以后可以多切磋切磋。”
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处,葛洪炼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来被视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时有三宫五观七十二茅庵,弟子数千,香火繁盛,是非自然也多,故历代均有护教弟子,不习丹水符箓之术,专修拳剑,以卫护茅山。
茅山护教一宗,弟子素来不多,是以虽然名望素著,常人其实难得一见,孙小香不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茅山弟子,专注的目光让石头心中生出极不舒服的感觉来。而那顾清敏,幽黑的眼珠微微一转,目光落在孙小香脸上时,孙小香只觉得那目光中的热度扑面而来,逼得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晕红了双颊,这情形让石头只觉心中更是烦闷。
眉山偏偏又说道:“石头,听说你明天就要下山,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再来吧?巫山弟子的大名,清敏也是久仰了,比试比试如何?”
孙小香心头一跳,眉山不会打算将石头打伤再留下来吧?顾清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会不会是胜券在握,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转念之际,孙小香几乎脱口要替石头拒绝这一场比试了,但是石头难得一回抢在她前面说道:“打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顾清敏答得轻飘飘:“不怎么样。输赢有什么关系?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不就行了?”
茅山的护教弟子,不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石头想了一想答道:“那我干嘛要跟你比?”
孙小香“哧”地一笑。她倒忘了,跟在姬瑶光身边时,姬瑶光每次差遣石头出手,总会有很清楚的目标、很明白的奖励,也难怪得石头现在不习惯这么平白无故的比武。
顾清敏大约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纯朴简单的石头,居然是无利不起早,真是看不出来。不过当着眉山和尚的面,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只笑了一笑,暗自打定主意,说什么以后也要找个机会试一试这小子的身手。
石头不肯比试,孙小香倒沉不住气了,说起来她从不曾与茅山弟子交过手呢。眉山一瞧她脸上那神气便笑了起来:“好吧小香,不如你来和清敏比试一下!”说着将手中亮闪闪的银酒杯望山崖上一扔,早有窥伺在旁的猿猴抢了过去,猴群吱吱叫着一路争夺酒杯一路向山上奔走。顾清敏和孙小香几乎是同时纵身追了上去。眉山和尚笑眯眯地道:“这样比试法,既能见个高低,又不伤了和气。不错,不错。”言下之意,对自己能够在眨眼之间便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很是满意。
转眼见石头仍是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眉山和尚只觉得左右看不顺眼。孙小香这么机灵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偏偏会看上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比起赏心悦目的顾清敏来,不知差了多少去,当真是……
不过,眉山虽然心烦,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他望着山崖,貌似正在仔细寻找孙小香两人的身影,自语般道:“顾清敏这小子,眼界向来高得很呐,倒看不出他对小香还真是另眼相看。”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石头。石头坐得笔直,专心望着山崖,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这番自言自语。月色之下,孙小香与顾清敏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现。孙小香固然是敏捷迅疾得有如一头岩羊,那顾清敏却也不逊色,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头紧跟在岩羊身后的猎豹。
石头心中又闷了一闷。他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么两个比喻?
一旁的眉山和尚停了一停,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过小香可是我眉山和尚的忘年之交,那小子要想入得小香的眼,可还要认真费点力才行。”
石头的眉梢似乎抖了一抖。眉山心中一喜,正待趁热打铁再说几句,石头却已恢复了先前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眉山不免犯了嘀咕。石头这究竟是没听见、没听清呢,还是自有打算,大智若愚、装聋作哑?想不到这貌似憨直的少年,居然还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本事,果然是在那出名狡猾的姬家姐弟身边呆了三年,近墨者黑,连带他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沉默之间,孙小香和顾清敏已经从崖上飞奔而下。孙小香到底占了地利之便,又熟知峨眉山那群猴子的习性,抢先夺回了酒杯;不过顾清敏也不算慢,紧跟在她身后奔下山来。
将酒杯放回到眉山手中,顾清敏拱手向孙小香笑道:“佩服佩服,眉山师的朋友,果然不同寻常!”
他原来还只当孙小香不过性情开朗言语爽利,所以才与眉山相谈甚欢。这一路追奔下来,才知道孙小香委实不简单,身轻如燕、气息悠长也还罢了,难得的是眼光与决断,无论那猴群如何飞崖走壁,也总会被她及时追上;既便她熟知猴性,要在这么短的一刹间寻找到最短的路线追上猴群,也着实不容易,他若不是当机立断紧跟在她身后,只怕早已失去了猴群的踪影。
孙小香扬头一笑:“彼此彼此,我也很佩服你啊,说起来还真没几个人追得上我的脚程呢!”转眼看见石头,心中不免虚了一虚,赶紧笑道:“当然啦,要是百里之外的话,那就没几个人能追得上石头你了!”
眉山与顾清敏相视而笑,石头闷不做声,孙小香只好讪讪地坐下来替他们斟酒。她也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只是捉摸不着究竟是哪儿不对。
一坛酒尚未喝完,眉山便道石头明天还要赶路,让他先回去休息。石头怔了一下,看看孙小香,神情之间,隐隐透着茫然若失的委屈,孙小香心头一热,几乎想要开口挽留,被眉山和尚的眼神一逼,只好硬生生忍了下来,掉转视线不敢再看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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