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战南阳(1/2)
年关将近,中州天气,已极是寒冷。风雪之中,却有无数行人,扶老携幼,荷担提包,沿了驿道仓皇南行。远远望去,北方隐约有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之声,顺了北风,时时飘送过来。
其时已是建炎元年的十二月,新继位的官家,也就是钦宗帝的九皇子康王,南迁扬州,防线也自黄河移至淮河、汉水、长江一线。金人闻讯,以三路大军南下,分取京东路、京西路与永兴军路,中路元帅,便是当初攻取东京城的副主帅完颜宗翰。
东京城现今有李纲李大人与宗泽老元帅坐镇,人心安定,城防坚牢,倒也不怕他来势如何汹汹。完颜宗翰眼见得仓促之间难以攻下东京城,于是一边屯兵与东京城遥遥相对的檀州,一边派了副帅完颜宗亢领兵六万分三路南下攻取京西南路,前锋直指襄汉。所过之处,子女玉帛,尽皆掳往北疆。得讯迟的村镇,可怜尽入金人铁蹄之下。有逃出来的村民,将这消息四方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天寒地冻,是绝不能避入山中的,于是只能匆匆逃往驻有数千厢军的重镇南阳,以求荫庇。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雪冷风寒,奔逃了十余天的人群,已是足软筋疲。惊惧之中,叫喊着发力奔了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又慢了下来。
金人的前锋,已然出现,张弓搭箭射了过来,落在后面的人,不断中箭倒下。人群中的哭喊之声陡然高起。
驿道左侧的密林之中,突然间一轮急箭射出。数十名策马飞奔的金人前锋,纷纷中箭堕马。领队的那名副将,叱喝一声,停住了队伍,带转马头,向那密林缓缓逼近。
林中又是一轮急箭射出。这一回金兵有了防范,不过十余人中箭。
挡落箭枝的当儿,林中伏兵已经冲了出来。
金人力大,每每喜用狼牙棒之类重兵器,是以两军对阵,宋兵不知吃了多少亏去。但是冲出来的这枝伏兵,用的居然是丈八长枪,挺着长枪直冲向马头,狼牙棒还来不及挥舞,已经人仰马翻;长枪兵的身后,立刻闪出两名执单刀的士兵,就在金兵落马的一刹那,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两刀勒过,落马的金兵尚未翻身,已然惨叫着再爬不起来,同伴不及救援,突袭的执刀士兵即刻又退了回去。
金人哗然,有识得伏兵旗帜服色的叫了起来:“是襄阳兵!”
小温侯丧中练兵,襄阳名士周三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一眼望去,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
东京留守宗泽帐下,便有三百襄阳精兵,接应檀州撤出的宋军入东京城时,已然立下威名,主帅完颜宗翰眼见得本已成掌中之物的檀州败军居然逃脱,恼怒之余,不免也感慨襄阳军的悍勇。
如今看来,这襄阳军不只是悍勇而已,还要加上“狡诈”二字了。
片刻之间,这枝数百人的金人前锋已是全军尽墨。伏兵伤亡,却不过数十人。
得逃大难的乡民,喘息方定,顾不得雪地寒冷,趴在地上叩头不停。
领队的梁世佑挥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还不快走!等一会金人大队追来,要走可就难了!”
说话之间,梁世佑突然间脸色一变,抬头望向北方扬起的烟尘。
金人大队已经追到了。
他所率的虽然多为步兵,但有了缴获的金人马匹,要想策马而退也还是来得及的。
梁世佑看看仓皇奔逃的人群,略一犹豫便道:“将这些马都在屁股上捅它一刀,赶向金人的大队!”
士兵们哄笑起来,手起刀落。马儿恋群,受伤之后,痛嘶着奔向迎面而来的大队马群。金人大队立时混乱起来,只这混乱之中,梁世佑已经率兵跟在后面冲杀过去。
飞雪之中,小温侯正沿着南阳城墙缓缓而行,一路打量着各处城防。
朱逢春自楼下上来。
其时朱逢春已经升任京西南路转运判官,金兵南下,他奉令筹集京西南路各军粮草,到南阳已有数日了,只是一直公事繁忙,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谈。今日诸事办完,好不容易偷个空儿,总算可以出来走走。
小温侯停下脚步看着他:“南阳城外,百里之内的百姓、牲畜与粮草,数目繁多,这么快就都迁入城中了?”
朱逢春哈地一笑:“该迁的全都迁了!我办事,你还能不放心?”
他们并肩而行,朱逢春打量着他说道:“三年丧期已过,我还以为这一回你会带着姬大小姐一起出征呢,怎么,还没有搞定?”
小温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朱逢春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们上上一回吵翻,是因为姬大小姐和姬瑶光那小子互换身份的事情;上一回吵翻,则是因为你不小心提起了外面关于姬大小姐和唐梦生那家伙如何如何的流言。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道:“这一回是因为我外祖家的七表舅。”
朱逢春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吕七世叔,滥好人一个,他怎么会得罪姬大小姐、而且还得罪得如此之大,害你们两个又吵翻了?”
小温侯道:“你也知道我家七表舅那个人。他刚刚从外任回来,说为了温家的宗嗣着想,给我带了两个在江南买的据说有宜男之相的女子。”
朱逢春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吕七世叔这可不是自己将头送到老虎嘴边去了?他要做好人,怎么也不先打听一下姬大小姐是何等人物!”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小温侯,笑得更是不可自抑:“我倒是很熟悉姬大小姐笑里藏刀的样子,可是当真想不出她对着小温你大发脾气的模样。那两个女子,你自然是无福消受的,想必是退给了吕七世叔了?”
小温侯微微一笑:“若只是退回去也还罢了,她偏要对七舅母说,这是七表舅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领兵出来时,七表舅家里还在吵这件事。若不是我从中回护一下,只怕七表舅受的罪远不止如此。”
朱逢春笑眯眯地道:“好像姬大小姐每一次来襄阳,最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免让人感到,她大小姐根本就乐意这样闹下去,好将婚事一拖再拖——她倒不怕拖得年华渐老呢。小温,不是我说,你对姬大小姐,也是太过容让了,才由得她这么折腾人。”
小温侯但笑不答。
巡城之后,他们同路返回南阳知州衙门。
虽然时世艰难,除夕之夜,知州衙门中,还是悬起了大红灯笼,取一个喜庆之意。南阳城中,也是爆竹声声。
知州严大人向小温侯含笑说道:“侯爷冒雪来援,连日奔波,整饬城防,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小温侯微微笑了一下,答道:“我受国家爵位,守土有责,严大人又何必客气?”
朱逢春则道:“南阳乃襄汉门户,襄阳六州出兵救援南阳,自然是份内之责。”
小温侯身后的两名家将,焦急不安地看了看天色,一大早领兵出去巡视的梁氏兄弟,应该回来了吧?
府衙外突然一阵喧哗,奔进来的那名兵丁,喘着气跪倒在地,急匆匆地报道:“梁二将军被金人大队围在了三十里外的小石桥,梁大将军闻讯去救,也失陷在里面了!现在金人分了一枝军马继续追赶逃往南阳的难民,大队留在石桥围困两位梁将军!”
小温侯霍地站起身来,喝令吹号点兵。
严知州不无担心地道:“侯爷,金人大队居然不取南阳而围两位梁将军——这其中只怕有诈?”
小温侯接过家将递上的双戟:“无非是引而不发、诱我救援时好一网打尽罢了。”
严知州大为意外:“侯爷既然知道——”
小温侯只道:“严大人,你只管会同朱大人守紧城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擅自派兵出城!”
严知州心头一凛。
小温侯已踏入了厅外的风雪之中。
严知州忐忑不安地转向朱逢春,嗫嚅着道:“朱大人,你看——”
朱逢春道:“严大人,你得明白,小温侯和两位梁将军,带的都是襄阳六州的子弟兵。”
无论是小温侯还是他麾下的将士,都不会坐视梁家兄弟那枝人马失陷在金营之中。
但是严知州随即发现,小温侯带走的,不但有一千襄阳军,还有一千南阳厢军。
严知州心中不安,低声说道:“朱大人,南阳厢军,号称八千,其实你也知道,精锐都在那两年征发去救太原时折损了,现今余下的不足六千,还多是这两年才召募进来的新兵。现在侯爷又带走一千——下官担心南阳城防——”
朱逢春淡淡地道:“今日南阳若是不出兵救援,他日将没有一枝人马会来救南阳。”
严知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朱逢春又道:“严大人,南阳的城防,就交给我吧,你只管安抚城内百姓。”
严知州恍然明白,小温侯说的“会同朱大人”,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将南阳交给了朱逢春。
兵符事大,如此私相授受,只怕不妥……
可是小温侯一来,实际上已经接管了南阳的城防,厢军将士,甚至于根本不曾请示他这个主官,便已经领命点起一千兵马随小温侯出了城。
严知州踌躇良久,还是抖着手递上了南阳厢军的兵符。
朱逢春接过兵符之际,突然仰头望向夜空。
严知州困惑地抬头望去。
夜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雪落纷纷。
但是朱逢春已经喝道:“准备弓箭!”
廊下士兵立刻奔到庭中,张弓搭箭。
一只鸟儿已经在他们准备好之前飞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只。
数十枝长箭破空飞去,那只鸟儿中箭落下。一个亲兵小队被派往那鸟儿落下的地方搜寻。
朱逢春回过头来道:“严大人,有人放出了三只信鸽。但是我只截住了第三只。南阳城中,只怕有内奸,严大人你熟悉民事,还要请大人清查全城户口,找出可疑人等,严加看管。”
半个时辰后,亲兵小队带着那只信鸽来回报。
解下鸽子脚爪上缠的细竹筒,小心地取出竹筒中的信件。
薄薄一张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小温侯率兵两千去小石桥救梁家兄弟。
朱逢春蓦地合起信笺,森然说道:“严大人,希望你尽快找出内奸!”
密林中雪落无声,间或只听得见一两声咳嗽。
梁世佑站起身来,望向南阳方向。
隔了金人密密层层的包围,他们仍然可以远远地望见南阳城中的灯光,听到除夕之夜的爆竹声。刚刚隐约听到的喊杀之声,现在却已经寂静下来。
梁世佐困惑地道:“难道说小温发出来的救兵被堵了回去?”
梁世佑白他一眼:“小温有这么差劲?”
攀在树上眺望的一名士兵突然叫道:“二位将军,敌营后方有动静!”
梁世佑一拍兄长的肩膀:“小温一定是绕到敌营后方去了,所以才让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快快准备!小温他们,立刻便要动手了!”
才刚整顿好兵甲,敌营后方,已经喊杀之声大起。
梁氏兄弟这枝人马,休整了大半夜,精神正好,迎了那喊杀之声,劈入敌阵之中。
雪地之中,火光点点,向小温侯和梁氏兄弟这两枝人马聚拢过去,慢慢地几乎已经将他们牢牢裹住。但是策马在前的小温侯,长戟翻飞,如剑尖透过布匹一般,刺破了层层重围,能够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虽然始终不过百余骑,但已足够将敌阵撕开一个裂口,这裂口一点点向梁氏兄弟逼近,最终汇合到一处。
小温侯勒住马,一戟挑飞闯过来的一名敌将,打量着梁氏兄弟诸人,一笑道:“好,咱们再杀出去!跟我来!”
小温侯在前,梁氏兄弟一左一右护住他两翼,呼啸一声,向着来路又冲杀回去。
天亮时分,飞雪暂停,勒马回望,金人大队正紧追不舍。茫茫原野中,南阳城已经望不见踪迹,前方耸峙的,是重重山岭,朝雾之中,隐隐望得见一座宝塔的尖顶。
一名厢军偏将度量着那座宝塔,疑惑地道:“侯爷,那不是石佛寺吗?我们怎么杀到这儿来了?”
南阳城已在数十里之外的东南方向。
小温侯摸出鞍边的水袋,喝了几口,停一停方才答道:“往南阳的路,金人守得紧,就算我们冲得过去,其他人也冲不过去。不如引他们到石佛寺。洪将军,你识得路径,先领兵撤往石佛寺,那边自有人接应。”
那洪将军虽然诧异小温侯不知何时在石佛寺埋下了一枝伏兵,但还是领命而去。
小温侯只留下了三百骑断后,迎着越来越近的金人大队。
晨光之中,金人前锋士兵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小温侯独自驻马在缓坡之上,长戟在手,居高临下,气势凌人。
金人前锋不觉停顿下来,领队的千户下令放箭。
小温侯已经策马冲了下来。
急箭如雨,却被小温侯舞动长戟挡了出去。
弓箭对准小温侯的当儿,梁氏兄弟引着三百骑,分左右两枝,自缓坡后冲了出来,疾风般卷向金人的侧翼。
小温侯的马快,先一步插入了敌阵之中,透阵而过,再返身冲杀回来,恰恰与梁氏兄弟汇合到一处。
不过片刻之间,小温侯一行人又已破围而出,长戟之上,挑着那名领队千户的头盔,那名千户已不知被踩在哪匹马的蹄下了。
雪停日出,小温侯一行人,在山野间疾驰的身影,远远便可以望见。
金人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入山谷之中。
完颜宗亢追至谷口,蓦地里发觉这山谷异常狭长险窄,急令收兵之际,已是迟了一步。
巨石与擂木自山顶隆隆滚下,封住了谷口。
山谷中的惨叫声一阵阵地传了出来。
完颜宗亢当机立断,下令强攻右侧较为平缓的山峰,只要攻下一面山峰,便可以将被困的前队接应出来。
峰顶的乱箭、巨石与擂木一时间滚滚而下,不过金人悍勇,几经冲杀,仍是有一枝人马冲近了峰顶,站住脚之后,大队随之攀上峰来。守军势单力薄,抵挡起来甚是吃力。
山谷那头,号角声响起。守军听得号声,纷纷后撤。
出乎小温侯意外的是,完颜宗亢没有分兵去救治山谷中死伤的士兵,而是下令全军追杀宋军。
梁世佑忍不住道:“真是个蛮子!”
小温侯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些士兵,已无生命危险,用不着分兵去救;最重要的,是追杀兵力薄弱、久战力疲的宋军,紧紧抓住这个取胜的机会。
小温侯反手握住长弓:“我给他们设了三道关口,且让完颜宗亢一道道关口地闯吧!”
他慢慢引弓,一箭射出。
北风中飘扬的中军大旗,被射中了旗杆。若非那旗杆十分粗壮,举旗的又是个大力士,只怕早已折断或是倒地。此刻虽然摇晃了一阵,仍是牢牢树在军中。
小温侯不觉喟然:“好,大旗倒是守得稳!我们走,在下一道关口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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