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屈脊阶(2/2)
他记得自己当时皱着眉别过脸,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那老剑客一眼,语气轻慢得像掸掉灰尘:“乡野剑术,招式冗杂,不配入我眼。”
那画面刚过,背上的巨石突然又沉了沉,压得他肋骨一阵生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闷咳一声,额角的冷汗滴落在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想起那个老剑客,后来听说是在一次妖魔袭村中,用那套被他瞧不起的“缠丝剑”,像捆粽子似的缠住了一头千年妖蛇的七寸,硬生生拖了三里地,救下了整个村子,自己却因力竭被妖蛇的毒牙刺穿了心口。
那时他听到消息,正坐在自家的剑庐里擦拭王权剑,只冷哼了一声,对身边的侍从说:“是我看走眼了,他是位好剑客,剑法也是好剑法。”
“呵……”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刚再往前挪一寸,脑子里又涌来更多画面。
有他十岁那年,在演武场,看着李去浊练剑。李去浊性子温吞,剑招也带着股柔和,他看了没两眼就摇着头走开,丢下一句:“他的剑太软,像块棉花。”
可后来,正是这柄“软剑”,在他被算计、经脉尽断时,李去浊用剑穗缠着他的手腕,一步一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拖了出来,剑穗磨断了三根,李去浊的手心磨得露出了骨头。
还有他对杨一叹的“天眼”。那时杨一叹刚觉醒天眼,能看透天下任何招式的破绽,他却拍着对方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天眼虽奇,终究是旁门左道。剑者,当以心为眼,你这算是走了捷径,根基不稳。”
可后来,在围剿万毒窟时,他被毒阵困住,是杨一叹用天眼硬生生看穿了一百零八个毒阵节点,自己扛下了毒阵反噬,七窍流血,才换得他破阵而出的机会。
画面越来越密,像潮水似的涌来。背上的巨石似乎感应到他翻涌的情绪,猛地又重了三成。这一次,王权霸业清晰地听到自己脊梁骨发出的“咯吱”声,像是随时会断成两截。
他趴在石阶上,动不了分毫,碎棱已经扎进掌心半寸深,血顺着指缝往下流,在石阶上汇成细小的溪流。疼痛像无数根针,从皮肉刺进骨头里,可更痛的是心里那片被傲慢掀开的疮疤。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傲慢是“实力使然”。毕竟,他是王权世家百年难遇的天才,他习惯了别人的仰望,习惯了用“俯视”的姿态看待一切,却忘了,那些被他瞧不起的“平凡”里,藏着多少他从未见过的坚韧与担当。
“原来……我才是那个坐井观天的人。”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背上的巨石似乎轻了一丝。
他试着抬起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阶上,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却也让他看清了眼前的路。这条路,不是用剑劈开的,是要用膝盖、用手掌、用血肉去磨的。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碎棱划过掌心,带来撕裂般的痛,可他没有再哼一声。每挪一步,他就在心里对那些被他轻视过的人说一句“对不起”。对老剑客说,对李去浊说,对杨一叹说……
挪到第五十级石阶时,他的膝盖已经磨烂了,露出了森森白骨,每碰一下碎棱,都疼得他浑身发抖。但他没有停,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最傲慢的一件事。
当年他率队攻打黑风寨,寨子里有个瞎眼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她那被胁迫入伙的儿子。他当时一脚踹开老妇人,冷笑着说:“贼就是贼,骨子里的脏,洗不掉。”
后来那少年为了护着母亲,用身体挡住了他刺出的王权剑,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块给母亲治病的药饼。
“我错了……”他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石阶的缝隙里,血和碎石混在一起,“人哪有什么天生的贵贱,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戴了顶‘高贵’的帽子……”
这句话落下,背上的巨石又轻了一截。
他继续往前挪,速度很慢,像一只受伤的蜗牛,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掌心的肉已经磨没了,只剩下骨头在碎石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膝头的血染红了一级又一级石阶,像开出了一串惨烈的花。
快到终点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誓言:“我王权霸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王权世家的剑,是天下最锋利的剑!”可此刻他才明白,最锋利的不是剑,是懂得低头的勇气。
当他终于爬到第一百级石阶时,背上的玄铁巨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得整道石阶都在发抖。王权霸业趴在终点,浑身是血,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抬起头,望着天空,阳光落在他脸上,过去那双总是带着锋芒的眼睛,此刻却像洗过的琉璃,清澈而平静。
他慢慢站起身,虽然浑身剧痛,每走一步都踉跄,但脊梁挺得笔直,不是过去那种带着傲慢的挺直,而是卸下重负后,真正的坦荡。掌心和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知道,那些流掉的血,带走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从屈脊阶走下来时,他对着山上微微颔首,语气里没有了过去的盛气凌人,只有平和:“多谢。”
那道横亘在山腰的石阶,还留着他的血迹,但属于王权霸业的傲慢之罪,已经随着那些血与痛,消散在了风里。
在他自心底里为自己所犯下的傲慢诚信道歉之后,傲慢没有发酵剂,彻底从他体内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