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佳人喋血几行泪(2/2)
少冲看罢,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尤其是“君攀龙附凤,前程似锦”一句,内中讽味甚浓。纸上泪痕点点可见,可想见她泪中濡墨拈毫的情景。少冲奔至山口,已不见郑芝龙等人踪影,唯余石道萧索,秋风瑟瑟。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要向美黛子说,可追到郑芝龙一行,又能说什么呢?
忽听朱华凤的声音道:“你为何不随他们东渡日本?”
少冲回头看她,见她眼中依稀珠泪闪动,便道:“去了又能如何?中原的事我放不下。”说罢快步回去,只怕铲平帮众人等着急了,四处找自己这个大王。
朱华凤悄立风中,想着少冲的话,心潮起伏。心想:“他说得轻松,却掩饰不了内心的伤痛。放不下?是放不下铲平帮的大王?玄女赤玉箫?还是自己?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很久之后,靖少冲才得知:其实当年丰臣美黛与少冲约定七夕西湖相会,少冲未能如时赶到,美黛子伤心离开,却并没有回日本,而是其父来到中国,召她相见。为了免去樱花神社对少冲的复仇,美黛子向父以性命相胁,而其父不允,终于死于其父派出的忍者剑下,死后与花同葬。至于死于何时葬于何地,就谁也不知道了。其父悼女之亡,既而灰心世事,将樱花神社解散,这就是为何樱花神社后来不再追杀少冲,似乎突然消失了一般。
许多年后少冲入定之时忽似开了天眼,只觉自己灵魂出窍,穿越千山万水,又到了归来庄,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因为痛失黛妹,饱饮黄汤,躺在归来庄花厅上如一摊烂泥。这一幕如往日再现,令他有些激动。还记得在武当山时曾有一次神出窍,竟与白袍老怪合体,虽在千里之外,复辟之战仍如亲历。这次不仅回到了千里之遥的归来庄,还回去了过去,或许还能见到美黛子,可以把她留下来。
正胡思间,忽然杀气暗起,门外悄无声息的现出两名黑衣忍者,手持忍刀,一步步向醉中的少冲逼近。两人见少冲毫无知觉,看来醉得不轻,此刻举刀砍下,断定他难逃一死。
窥视在旁的少冲心提到了嗓子眼,才知当时自己身临此险,如若忍者刺杀得逞,自己此刻焉有命在?料想定然横生意外,才化险为夷,度过危机。救自己的那个人莫非便是自己?数年后的少冲穿越回来救了数年前的少冲,这个想法自己也觉荒谬。
眼见两名忍者刀举过顶,向少冲要害部位猛然劈下,他已暗蓄掌力,随时向两名忍者发去,至于数年后的少冲是否真的能救得了数年前的少冲,他也只得试上一试才能知道。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团白影如飞卷至,抢先扑到少冲虎躯之上,事起猝然,忍者也只道是敌人来的帮手,形势已不容回避,手中之刀更加了一把劲力。两把忍刀立时砍在来人身上,鲜血溅起老高。
在旁的少冲见挡刀的竟然便是美黛子,惊得呆在当场。二忍者也瞧出来人是神社的丰臣小姐,顿时失声惊呼,抱起瞧视伤情,见丰臣小姐背颈两处中刀,血流如注,瞬间染红霓裳,尤其颈处入肉甚深,看来凶多吉少,美人将殒,令人不忍卒睹。
两名忍者惶急之下,正不知如何是好,突见眼前一花,似有人影闪过,惊疑中却见原本烂醉如泥的少冲从地上爬起,伸手抢过丰臣美黛颤微微的娇躯,口呼“黛妹”,一只手捂住她伤口处汩汩鲜血,另一只手发功为她注入真气。
两名忍者对视一眼,在这紧要关头却也希望他救转丰臣小姐,一时持刀未决。
丰臣美黛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呼吸已是出多入少。急得少冲狂注真气,却感觉到黛妹的身体越来越冷,似有一缕香魂急速抽离。
二忍者自是悔恨不迭,害死小姐,神主大人那里不大好交待,但使命为大,此时丰臣小姐伊人已逝,互使眼色后便即挥刀砍向少冲。
少冲此刻痛感锥心,刀锋近身体内才生出感应,也只是随手反拨,却是后发先至,立即将来刀拨开,虎目如电,射向两个忍者。
二忍者被少冲看得胆寒,自知武功与他差得太多,此行本拟暗杀,现已为识破,只有风紧扯乎,趁少冲神思不属,拖刀穿户而走。
少冲要杀二人直是轻而易举,但他心系黛妹,只想多陪她一会儿,寄希望她还有一线生机,哪有心思再去追击?
他抱着美黛子的身子恍然明白,黛妹待自己情深意切,怎么可能说走便走?她多次提及自杀殉情的吟公主,常常感叹生死无常,恐怕早已有了一死百了的念头,除了强逼绑走,那便只有身死一途了,且是代少冲受刀,一命换一命。而自己竟然臆测她屈于家族压力,并托之以缘份诀别,就此把她压在心底,偶尔想及,也只有怨怼之意,竟没想到黛妹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已然魂归天国!
纵然少冲使出浑身解数,怀中人依然如睡死一般,脸上却显出似解脱后的欣慰。恍似又看到美黛子言笑晏然,挣开少冲的怀抱说道:“少冲君,我们曾经拥有过,怎可还求天长地久?人心不可不知足,我回返故国,从此天各一方,你可要保重自己啊。”说完这话化作一道轻烟向厅外飘逝。
少冲心想如果不是为救自己,黛妹如何会死,可惜终究没有听空乘大师的忠告,害死了黛妹。而自己竟然醉而不知,死不能聆最后遗言,甚至不知她魂眠何处,悲极生怒,便要回去教训那个醉死之人。他这般不知跪了多久,一起身才觉双腿麻木,不听使唤。拖着酸麻的双腿,向归来庄花厅走去。黑夜中的归来庄一派萧索,花厅内还亮着灯光,一个背影正在地板上忙碌着,少冲大为惊异,定睛一看,见是朱华凤,正用抹布蘸水将地板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净,额头上已见香汗淋漓。朱华凤似乎觉察到异样,回过头来,眼神正好与少冲相交。
少冲眼神随即移开,上前指着地上的人大骂,将他所听到的最难听之话都骂了出来,骂到激烈处,竟而抽剑刺去。再拨回剑瞧着剑尖上滴滴鲜血,哈哈大笑。
朱华凤看得呆了,叫道:“你疯了么?你竟然杀了……你自己?”
少冲已看出眼前的朱华凤凤髻高挽,并非过去发披绿云,恍然明她也进入了自己的幻境之中,奇道:“你怎么来了?你就不怕回不去么?”朱华凤道:“我不放心你,就算是死也是跟你死在一处,怕什么?”
少冲道:“我用天眼通到这里来,看明白了一些事,原来美黛子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恨我自己,害她为我而死,更恨我自己,回到了过去仍然没能救回她。”
朱华凤道:“你醒醒吧,你在做梦,你看到的都是梦境。”
少冲忽似想到了什么,道:“你是说,美黛子为我挡刀,也是梦幻?美黛子到底有没有死?”
朱华凤眼神不敢与少冲相对,低声说道:“这……你不要问了,我发过誓,要保守这个秘密……”刚话至此,被少冲着她双肩一阵摇晃。少冲疯了似地叫道:“什么秘密?你老实跟我说,你三年前来归来庄是否见到什么?美黛子到底有没有替我而死?”
朱华凤被他抓得痛入骨髓,花容失色。少冲也终于克制冲动,松开如钳铁手。
朱华凤秀眉含蹙,秋波蕴恨,道:“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你的黛妹。有些事我确实刻意瞒着你,我是怕你知道了更难振作,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死了,你这个大英雄便毁了。”
少冲苦笑道:“凤妹,你太瞧得起在下了,在下算什么英雄?做英雄便要绝情么?若如此我宁愿做一个凡人。”
朱华凤追忆起往事,说道:“当日我带人剿除樱花神社,虽撒下天罗地网,仍让其余孽破网而出。丰臣美黛乃神社之主,未能完成使命,还与人私奔,其父丰臣宁则勃然大怒,亲至指挥,妄图卷土重来。你还记不记得在京时多次遭人暗算?那便是神社余孽所为。倭人行事决绝,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究竟难脱魔掌。后来他们突然放弃了对你的追杀,你不觉得奇怪么?”
少冲道:“我当时以为,美黛子如命归国,舍我而去,樱花神社便也不再为难了。”
朱华凤摇头道:“倭人心高气傲,自将你夺人之妻视为奇耻大辱,非抽筋挫骨不能泄其愤。之所以放弃追杀,乃因丰臣宁则因病而殁,死前遣散神社,神社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威风如藤原武藏者也如散家之犬,终而切腹于轩辕台上。其余孽或流寇海上,或成浪人,再也未聚集生事,樱花神社恐怕自此从中土绝迹。”
少冲虽明白了其中原委,但朱华凤始终未提及美黛子的下落,急切问道:“你来归来庄,见过美黛子是不是?”
朱华凤甚感痛苦,低着头道:“我来到归来庄,只见到一个醉人,和一滩血渍。”少冲听她言下之意,此次所见是真的了,心下燃起的希望之火陡然熄灭,说道:“你把血渍擦净,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朱华凤垂头不语,自是默认。
少冲想到美黛子并非离己而去,替己一死是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而公主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意志消沉,心里除了自责,也好受了许多。对朱华凤道:“公主,咱们回去吧。”
朱华凤闻言俏目闪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没听错吧?还以为你会设法救丰臣姑娘于刀下,为了她永留这幻境中,一起天长地久呢。难道你不想找到她瘗玉埋香之处么?”
少冲不禁抚膺道:“这一切如同真实的梦幻,沉迷于梦中又与溺酒饱醉何异?人既已逝,找到一堆土垅又能如何?不如将她埋在我少冲心底,可以时时祭奠。”
言罢,两人一起咬破舌尖,跳出了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