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森罗殿(8)(2/2)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闯进来三四名凶神恶煞的鬼,身着暗红色短打,行动如风,一看便知不是善类,进来后扫视一圈,径直朝朱慕二人走来。
领头那鬼往棋先生身边一站,斜睨着朱慕,不客气地扬起下巴:“我家主人请他走一趟。”
朱慕蹙眉:“你家主人是谁?”
“三更堂主,甘希恶。”
朱慕一句“那是谁”已经到嘴边,却见方才那跑堂小鬼正远远地缩在后面冲他打手势,神色仓皇不安,便知这是个不好惹的恶鬼,眸光微动,尚在思量,棋先生却兴致勃勃地仰头问:“请我?请我何事?有饭吃么?”
领头那鬼咧嘴一笑:“当然,什么饭都有,任你吃多少。”
棋先生已然重回疯态,欢呼两声,乖顺地站起身来:“好,好,吃饭去。”
“等等,您先别——”
棋先生被朱慕抓住衣袖,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几许疑惑:“你是谁?为何不让我吃饭?”
朱慕一时语塞,而那领头鬼已经一把扯回衣服,直接视朱慕如无物,众鬼将棋先生簇拥在中央,推推搡搡地出了茶馆。
待到他们走远,跑堂小鬼才过来打圆场:“客官,您别着急,酆都城内鬼不伤人——也不伤鬼,他们不会把棋疯子怎么样的。这疯子能活到现在,全靠到处吃白食,能去三更堂做客,还是他捡了便宜嘞!”
朱慕默然不语,垂眸望着胜负已分的棋局,若有所思。
*
鬼市第二日,宁乱离仍旧没有消息,倒是杜如琢先用传讯符联系了朱英,叫二人丑时东市见,结果朱英去了才知道,此人纯粹拿她当保镖,负责护送宋大公子到指定地点,后面就没她的事了。
“你可是鬼王的贵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从你身上榨出点油水来,还是不露面为好,免得叫事情更棘手。”杜师兄如是说。
宋渡雪也表示赞同,朱英自己时常理直气壮地抛下别人,这回终于遭了报应,尝到了被人抛下的滋味,尽管心有不甘,也只得勉强答应,犹豫片刻,仍旧放心不下,又追上去表示她不会走远,就在附近溜达,若有需要随时传讯。
话虽这么说,二人走后,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东市尽是销金窟,灯红酒绿,日夜笙歌,千奇百怪的雕梁画栋林立道旁,七情六欲皆被无限放大,街上行人多数戴着面具,消去各异的身份后,沉迷极乐的姿态却出奇的一致,使此情此景更像一场荒诞的怪梦。
朱英亦听从杜如琢的建议戴了面具,漫无目的行走其间,只觉自己像是个误入妖怪老巢的小飞虫,被晃得眼都花了,仍旧心如止水,提不起丝毫兴趣。
破道不必断情绝爱,她若是愿意,也可以像宁乱离一般纵情声色,只是朱英清静惯了,近几日在极乐城中见识了一番众生沉溺欲海的丑态,大受震撼,不仅不想尝试,反而更想敬而远之,心想此等魔障远观则已,但求莫沾衣。
蓦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花香,转头一看,原来她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那座红绸小楼外,门里恰好走出两个魔修,喝得脸颊潮红,眼神涣散,站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朱英脚步一顿,回想起昨日宋渡雪激烈的反应,仍觉得想不通——所谓的男欢女爱,真有那么让人心醉神迷吗?
要不然……进去看看?
山云雨从外看来不过是座纤巧楼阁,内里却别有洞天,底层设有高台,身披半透明丝纱的艳鬼们于台上轻歌曼舞,胴体若隐若现,台下环设榻座,供客人饮酒作乐,可随时将台上艳鬼拉下来陪饮。
往上是六层雅阁,越到高处装潢越奢华,从清幽茶室到氤氲热泉应有尽有,自上往下俯瞰,满楼风月一览无余,靡靡之音渗进骨头缝里,泡得来客无不浑身酥软、乐极忘返。
楼顶最穷奢极欲的金阁内,一名美艳女鬼斜倚在窗畔,发髻高盘,簪钗密如繁星,掌中一杆烟斗云烟缭绕,正半阖着双眸吞云吐雾,身畔好几位艳鬼围着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十分殷勤。
房门急响数声,一名艳鬼疾步入内,焦急禀告:“柳娘,楼里来了个臭修士,谁也搞不定,怕是来砸场子的!”
柳娘吐出一口白雾,漫不经心道:“轰出去。”
“不好轰,是个剑修。”
柳娘蹙了蹙眉,在一艳鬼掌心敲了敲烟灰,坐直了身子,身后花窗应声而开,垂眸扫视:“人在哪儿?”
“喏,就是那个黑衣服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男的女的通通不吃,大伙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画皮,媚功,幻术,不仅没用,还遭她嫌弃!”
那报信的艳鬼似是觉得颜面十分受损,咬着牙恨恨道:“居然敢上门挑衅,好几百年没遇过这种事了,柳娘您可得……”
话音未落,却见柳娘竟喜笑颜开,活像捡了个大宝贝,春风满面地将烟斗往柜上一搁,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此等贵客大驾光临,凭你们怎能叫她满意?快,快去请她上楼,我亲自侍奉。”
朱英怀揣着七分不解,两分好奇,还有一分对心魔种的担忧,亲身体验了一番青楼寻欢客的滋味——什么味儿也没咂摸出来。
女鬼不穿衣服有伤风化,男鬼不穿衣服更是有碍观瞻,不穿衣服的男鬼和女鬼纠缠在一起给她表演活春宫,朱英哪见过这种场面,又震惊又厌恶,强忍着不适观摩了半天,只觉得他们好像自己玩得挺快活,跟她没什么关系。
当然,也有想跟她有关系的,全数被她谢绝了,一想到要跟人啃大肘子似的又摸又咬,朱英鸡皮疙瘩立马爬了一身,终于明白为何宋渡雪极力阻止她进来——此等荒唐图景,真是不看也罢。
艳鬼们使尽浑身解数,朱英看得牙疼眼也疼,并越看越确定宋渡雪的心魔不会应在此处,连她都如坐针毡,宋大公子怎能忍受?
正欲起身告辞,却忽然围上来一众小鬼,告诉她楼主有请,朱英本想拒绝,但这些艳鬼们缠人实在有一套,满眼赤条条的有伤风化和有碍观瞻一齐堵着门不让她走,还高声起哄,闹得楼内众人都看了过来,朱英可不想以此种方式名扬酆都城,只得依言上楼。
见识了楼下众鬼们搔首弄姿的模样,朱英已经对这位楼主会是个何等的妖怪有了心理准备,推门之前深吸一口气,心想就算里面是一群鬼围在一起媾合她也不意外了,谁知进去一瞧,屋内虽金碧辉煌闪得人眼瞎,却意外的清静,只有一鬼素衣曳地,乌发如瀑,跪坐在香几畔点香。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笑道:“贵客来得突然,楼中小鬼们不识得您,多有怠慢,奴心中惶恐不已,请您上楼小坐片刻,以表歉意,还望莫要拘束,随意便是。”
朱英愣了一愣,只见此鬼身形纤长,穿着周正得体,声音悦耳动听,似男又似女,更奇怪的是,脸上竟然是一片空白,没有生五官。
察觉到她的目光,柳娘捻熄了纸卷,抬手轻抚脸颊:“贵客莫惊,奴早已忘记本来容貌,平日皆以画皮示人,今日既见贵客,自当以真容相待,方显诚意。”又善解人意道:“不过若您觉得唐突,奴也愿献上一技,博君一悦。”
她说话温言细语,彬彬有礼,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朱英忍不住问:“何技?”
“雕虫小技,却也是奴能够忝居云雨楼主的绝技。”
柳娘施施然起身,将朱英引至屏风后的雕花榻椅上,自己则在她面前拢袖跪下,谦恭询问:“奴能幻化成客人心中最喜爱的模样,贵客想看看么?”
此言一出,朱英不免好奇,人之喜好本就难以说清,更何况还要添个“最”字,连她自己一时都想不出她最喜爱什么模样——总不能长得像把剑吧——遂颔首同意。
于是就在她亲眼目睹下,无脸艳鬼洁白的脸孔如同软泥似的,缓缓起伏变化,眉毛如春草渐生,唇瓣染上一抹浅红,如钩的眼尾似被裁纸刀精心勾勒,倏尔一笑,神采飞扬,敛尽了人间芳华,直叫满室金玉黯然失色。
一个活脱脱的宋大公子出现在了朱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