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森罗殿(7)(2/2)
“那不一样,嗯……你们知道死的感觉吗?”
两人面面相觑,巧云“噗嗤”笑了,细声细气道:“刚开始会很疼很疼,喉咙里卡着一团气,不管怎么使劲都吸不上来,不过很快就不疼了,像是线团一样慢慢地散开了,一边往下沉,一边往上升……听说这个就叫‘魂归天,肉归地’,但是如果死的时候一直想着什么,让魂魄没法飞走,就会变成鬼。”
潇湘忽然插嘴:“只要想着什么,就会变成鬼了吗?要想什么呢?”
巧云眨了眨眼睛:“我想的是报仇,我想让那个把我推下山崖的人偿命,我一直想一直想,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杀了好多过路人,被拘魂使找上了。”
潇湘默默垂下眼帘,绞紧了手指:“那如果没有变成鬼,是因为执念不够深么?”
巧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凝视她片刻,才慢慢地道:“不一定,除了执念以外,还要有天时和地利。而且化鬼一点也不好,潇湘姐姐,归于天际,然后投胎转世,这样才是对的,鬼是错的,是不完整的,像一塘什么也没有的死水。”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连那个害死我的人长什么样子都已经不记得了,却因为恨他而变成了这样,真的值得吗?为什么不全部放下,重新开始呢?”
潇湘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你当初一定是非常想要报仇,想到宁愿为此放弃一个新的开始,才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当初一定是这么想的,我当初一定觉得很值得。可奇怪的是,现在却反过来了,报仇给我的欢喜已经不在了,痛苦却还在,所以我又不明白了。”
“……”
巧云盯着自己畸形的腿脚,小声道:“幸亏还有酆都,只有在酆都内,我才能像个人一样与你们说话,只要离开了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失心疯的恶鬼。我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
朱菀恍然大悟:“难怪有那么多鬼愿意留在城里。”
巧云笑了笑:“也不一定都是自愿,很多厉害的大鬼就一直想离开酆都,回阳间逍遥,但阴君不放他们走。”
朱菀唯恐天下不乱道:“那要是不听他的,偷偷跑掉呢?比如说中元出去玩之后,干脆就不回来了,他又能怎样?”
巧云睁大眼睛道:“没人会这么干的,我们都和阴君签了契约,擅自逃跑是违约,代价非常非常可怕,比永远留在酆都可怕一千倍。”
潇湘问:“代价是什么?”
巧云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大家都不记得了。”
朱菀迷惑道:“你们都不记得,又怎么知道有多可怕?”
“因为有鬼曾经逃过。”巧云道:“六十多年前,有一对拘魂使试图在中元当夜趁乱逃走,还找了人帮忙,但阴君甚至没有出手,他们就灰飞烟灭了。”
朱菀嚼着果脯,听得津津有味:“怎么灰飞烟灭的?”
“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可能只有当时帮他们逃走的人才知道。城中所有鬼都听过那个名字,但还没有谁从她那里问出真相——或许即便问出来了,也不能说吧。”
潇湘吃惊道:“这个人在阴君眼皮子底下帮助酆都的鬼逃跑,居然还再敢回来?是谁,这么胆大妄为?”
巧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以前叫宁兰,现在……好像叫宁乱离。”
*
宁乱离从一间不起眼的破旧小院中走出,这条街道不同于别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也没有小鬼敲锣打鼓吹唢呐,不多的几盏灯笼漫不经心地悬在头顶,水渠中污水横流,转角残留着暗色的污垢,没人想深究那是什么。
她脚下拐了几个弯,轻车熟路地转进一条空荡荡的近道,忽然顿住脚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会吧,拓跋家是彻底把你逼急眼了,打算顶风作案么,扶弼阿干?”
既然已被她道破,扶弼也就收了法术,悄然现身,面具下传出他冷淡的声音:“你不愿配合,我自然只能强抢。”
宁乱离“哈哈”笑了几声:“真是好听话的一条狗,我只是好奇,你抢得这么积极,到时候是打算叼在嘴里献给主人呢,还是藏在背后刺向主人呢?”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是是是,我们最忠心耿耿的扶弼阿干,岂能与我这等贱婢做出同等卑劣之事?瞧,有我之鉴在前,他们竟然还放心让你独自带着小少主来鬼城,可真是情深似海、情比金坚呐!”
“……”
察觉到他的沉默有几分别样的意味,宁乱离心念一动,嘴角不怀好意地勾起:“还是说,其实连你也不放心了呢?哎呀呀,可怜我们扶弼阿干百年来鞠躬尽瘁,一片丹心,竟然被如此折辱,真令人唏嘘不已……”
扶弼气息微乱,声音里含了几分愠怒:“若不是因为你——”
“扶弼,少自欺欺人了,狗就是狗,只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区别而已。”
宁乱离不客气地打断他,冷笑道:“跟我嘴硬倒是没什么,能骗得过你自己么?凭你的天赋,卡在金丹巅峰动弹不得快一百年了,为何还不渡劫?是没找到机缘么?还是害怕道心不稳,渡不过雷劫呢?”
“呵,不需你虚情假意,待时机成熟,我自会结婴。”
“是么?那成功了可定要邀我去看看,毕竟像你我这般身负血契的肉炉鼎,好像还从没有能修至元婴的先例吧?”
宁乱离笑得眉眼弯弯:“提醒你一句,最好抓紧点时间,再拖一阵子,等那小少主筑了基,可就能拿你当天材地宝,采补你的修为了哦。”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扶弼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残影般欺近,五指成爪,挟着凌厉劲风直探而来,宁乱离毫不犹豫地挥出一掌,硬生生震开攻势,疾退十丈,凛然喝道:“在枉死巷闹事,你想死么?”
扶弼动作骤然一顿,宁乱离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又缓和了语调:“看在相识几十年的情分上,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但可以给你一条路。”
“什么?”
宁乱离噙着笑意款款走过来,直到二人相距不过一臂,方才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轻声道:“没有血契的路。”
扶弼呼吸一滞,随即突然闷哼出声,面露痛楚之色,抬手死死按住胸口,脚下踉跄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宁乱离陡然发难,一道法诀拍出,扶弼猝不及防,轰然撞上了身后墙壁,立刻掐诀想反击,却不想一道寒芒闪过,喉头一凉,某个冰冷的东西锁住了他的脖颈。
宁乱离藏在袖中的左手缠绕着一串银丝指链,此刻正如外骨骼一般覆盖在指节上,链刃泛着不祥的青黑色,已生生撕开金丹修士的护体灵光,直接抵在扶弼侧颈搏动的血管上。
“哈哈哈哈,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没学会谨小慎微啊,扶弼。”
“你……”
她手指稍一用力,扶弼被迫仰起头颅,话也咽了回去,喉结略微滚了滚,半晌后才咬牙切齿道:“毒妇。”
宁乱离笑道:“先别骂人呀,被血契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这可是体谅你,现在你落进我手里了,若不回答我的问题,恐怕小命难保,只能乖乖听话了。”
扶弼深吸了几口气:“你想问什么。”
“北边出什么事了。”
宁乱离眸光微沉,肃然道:“自从我杀了拓跋老狗,拓跋家的人已经多年不敢踏入酆都,怎么今年不仅冷不丁地来了,还弄进来个才练气的小崽子……若没有点蹊跷事发生,叫人很难相信啊。”
扶弼沉默良久,久到宁乱离都等得不耐烦了,方才开口缓缓道:“蒙国的大萨满梦见了长生天的预言,正在举国暗中调动贵族,召集兵力,加征赋税。与以往多年的小摩擦不同,看这一回的架势,恐怕是动真格的。”
“可能要有战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