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第 64 章(1/2)
第064章第64章
大雨将水榭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而衣冠又将小小一方水榭分陕。
厮杀落幕,劲装结束的武人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围,内里则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环簇了一众褒衣博带的帝室茂亲和贵游子弟。尽管他们的纱衣和鹤氅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落花流水,但危机既去、性命无虞,气自可定,神亦得闲,那风流和气度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性命相搏之后,接下来便该是唇枪舌剑的战场,这些人面折廷争的廖廖数语或可抵得方才大半日的厮杀。
冯毅叉腿坐在美人靠上,肩上披的那条白锦袍几被鲜血染透,乍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细看方知那血大多溅染自旁人,非他自身所流。
他的左肩和左下背都负了伤,一个广陵亲兵正在为他简单处理伤口,或许是手法不当,直教他疼得嘶嘶抽气,待人循声望去时,他那神情却又泰然自若,眉目间还有几分凛然意思,颇有些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度。
李勖扫了一眼,只见那几处伤口都不深,于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方才亲眼所见,冯毅的武艺算得上上乘,可知是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本事,不至于为了这一点皮肉伤如此。这般惺惺作态,大抵也是为了搏一个赤胆忠心的名声罢了。
这倒教他想起韶音说过的那番话。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与他说,所谓的名士风流大抵都是装出来的。当年淝水之战,羯胡大兵压境,晋室命悬一丝、变在须臾,她祖父仍能镇定手谈,得到前线捷报也不过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小儿辈大破贼”,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名士楷模。
殊不知,待送信的人一走,他老人家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回身迈过门槛之时竟不慎撞断了数根屐齿而犹未察觉。
归根结底,这些与人之本性相悖的风度不过是矫情善饰而已,若有真才实学相匹、能装得上一辈子,那便可称得上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否则的话,那便是沽名钓誉增笑柄之徒罢了。
这便是魏晋禅代之时的正始名士、国朝初定时的渡江名士与如今这些“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的虚浮矜夸之辈的区别,只不知冯毅这位新晋的王家快婿可否谙习这其中三昧,凭他的本事又能装得几时。
此刻的冯毅正将目光落在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的众文官身上,眸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李勖看在眼里,不由一哂。
众位锦衣灿烂的人望之中有一清雅轩举之人逆流而行,来到李勖面前。
谢迎面露关切,上下打量他,“存之可有负伤?”
面对这个眉眼与韶音有三分相像的大兄,李勖的面色一缓,略略含笑道:“我无事,大兄且宽心。”
谢迎微笑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此地人多眼杂,不是密谈机宜之处,而临行之前谢太傅又一再嘱咐,事态如何发展,且以李勖的意思为主,不必拗他,也不必为他强求。
王微之冲动之下擅自赶赴京口,又在江上遇到长生匪徒险些丧命之事,已经被王谢两家知晓。谢太傅为此十分恼怒,亲自去王家兴师问罪,高陵侯推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晓,都是逆子擅作主张,为了平息谢太傅的怒火,又当着他的面请了家法,将王微之关了三天祠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陵侯说他自己不知道,可谢迎却听说,王微之之所以答应出任尚书仓部郎一职,正是因高陵侯默许他前去京口接人的缘故。
时人出仕甚重清浊,所谓清者,即清要、清闲、清翰文华,符合这些要求的“清职”大抵有给事中、奉朝请、中书郎、秘书郎等,这些官职大多为中正品为二等的门阀子弟包揽,三品以下的卑品之人只能另谋些案牍劳形、尘务经心的浊官来做。
清职之中,有些职位是专为门阀子弟而设,乃是标榜门第、入得仕途的起步官,在位者往往几个月便得升迁,为其他士族子弟腾出地方。譬如谢往之前所任的著作郎,与秘书郎一样,俱为“甲族起家之选”,他上任才不*到半年就已迁为黄门侍郎,如今接替他继任著作郎的乃是王微之的亲弟、十二郎王耀之。
黄门侍郎也属清职,时人宁可做五品黄门,也不愿做四品步兵校尉,可见清浊之分远比官品高低更为人看重。
话说回来,谢迎和王微之如今所任的尚书仓部郎、尚书度之郎可并非什么清职,谢迎明敏务实,又秉承父命,赴任自没什么好说,王微之却是个比谢往还恃才傲物之人,平生最厌恶俗流庸务,此番若不是高陵侯松口答允他前往京口接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赴任监运军粮的。
高陵侯这人心思甚重,明面上无有作为,心中却是十分乐见谢李联姻破裂。对于他这副肚肠,谢太傅早就了然于心,碍于两家几辈相交,又是儿女之事,且最终也算有惊无险,发作一番也就罢了。高陵侯到底心虚,隔日又亲自提着赔礼上门谢罪。
如今三月已过,这桩婚事已成定局,谢太傅宽了心,谢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对于阿妹的任性之举,心里多少存着几丝惭愧,因便歉然与李勖道:“阿纨年幼丧母,因着这个缘故,家人对她总是怜爱多些,是以将她养成了个骄纵脾性,惯会痴顽胡闹,存之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李勖摇头道:“她很好。”言语间神色竟是十分温柔。
谢迎看得一愣,他还对方才那血腥的一幕记忆犹新,这会儿忽见李勖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探究之意。李勖面上的柔色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眉梢仍残存着几分腼腆的赧意,分明不是伪饰。
谢迎敛着笑意看他,意味深长道:“阿纨任性归任性,确也有几分率性可爱之处,有时教人恨得牙痒痒,转头又哄得人哭笑不得,打小便是如此,教人拿她没有办法。”
李勖垂眸而笑,“诚然如此。”
心里却觉得大舅这话也不尽然。不是有几分率性可爱,而是十分率性可爱,也并没有教人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只有教人爱得牙痒痒的时候。
然而这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只心里想着便觉得火烧火燎,是以便抿唇不语,一味垂首微笑。
他这副模样实在是与方才那个杀气腾腾的悍将判若两人,看得谢迎啧啧称奇,暗道阿父乱点鸳鸯俦、凤凰侣的本事果然高明,姓李的显是对阿妹十分动心,却不知阿妹对他如何,心里可否真的放下了王家九郎。
眼瞧着被众郎官簇拥其中、俨为年轻一代清流魁首的王九郎,谢迎忽然间福至心灵,偏头道:“存之以为九郎如何?”
李勖顺着的他的目光看去,一句“见面不如闻名”已到嘴边,转念一想,真这么说倒显得他的阿纨在闺阁时眼神不佳了,因便换了个说辞,缓声道:“果然名不虚传,与高溪一般,俱都是翩然人秀。”
问他王九郎,他偏要提一句谢往,这便是说王微之除了容貌之外别无所长的意思了。
谢迎心下了然,忍笑之余也忍不住提醒他,“九郎从前甚薄俗务,我瞧着如今倒像是性情大变,颇有些奋发而为的意思。”
李勖笑道:“理应如此。”
谢迎一时没弄明白这句“理应如此”该从何论起,顿了半晌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温言道:“此间事了,存之当早日携阿纨归家,阿父很想念你们。”
“一定。”
李勖笑着答应,二人自然而然地话起家常。谢迎温文尔雅,长于言辞却并不聒噪,话语间娓娓道来,令人如沐春风;李勖虽寡言,因谈论的中心是韶音,便也与他有问有答,话比平日里密了一些。
闻听韶音曾怂恿谢候往先帝的酒壶里撒尿,便莞尔赞道:“果然是三岁看到老,阿纨自幼便不同凡响。”
谢迎见他这话不像是玩笑,忍不住大笑,郎舅二人言谈甚欢,仿佛方才的一场厮杀全然不存在一般。
忽然,嘈切的低声议论里浮出一个有些尖锐的嗓音,“痛杀我也!”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都面面相觑:原来是司马德明在捧足大叫。过了这么半晌,他那被惊飞的三魂七魄尚未归位,一只手仍紧紧地抱着廊柱,头上的白玉冠歪到了脑后也不及扶,一双眼涣散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出神,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察觉到足底疼痛难忍,司马德明这才终于回过了神,低头一看,原来穿着木屐的脚已被地上一片碎茶盏划破了。千金之躯如何能受得这样的痛苦,因就有了方才那尖声大叫。
李勖的两道浓眉微微轩起,目光沉沉地落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小郎君身上,心头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淡淡不耐。就是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凭籍着姓氏,竟就能将国柄牢牢攥在手中,岂非是时无英雄,乃令庶子成事乎?
谢迎敏感地察觉到他神色的微妙变化,但见其嘴角笑容未改,眸色却已骤如冷电,迸射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谢迎悚然而惊,转念又在心里劝慰自己,这不过是武人看人时的习惯而已,不必思虑过多。
“存之”,谢迎还是低声提醒了他一句,略做示意后便朝着德明走去。
众人之前议论不决的便是今日这局面如何收场。赵勇、刁江既已伏诛,北府军便群龙无首,豫州刺史之位亦空悬,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两个缺补上,再选出一人为主、一人为辅,一道扛起平定何氏叛逆的重任。
于是这议论的重点自然便落在了冯毅和李勖二人身上。
这二人分别是王谢两族的乘龙快婿,官员中亲近这两姓者自动形成了两个阵营,为此相持不下。然而谢迎冷眼旁观,发觉更多的人都对此保持沉默,意见不置可否,态度不冷不热。
冯李虽有反正之功,武功亦颇有建树,但出身实在太低。冯毅尚可自擡身价,勉强算作是东汉没落门第之后,李勖却连门第都没有,乃是个地地道道的寒伧庶人。
这样的人若能成为一方方伯,实在是有些过于乖情悖理、惊世骇俗了。
谢迎已将众人的议论听了个大概,当下便不再惜字如金,清了清嗓子示意诸人低声,之后与德明道:“赵勇、刁江暗中勾结何氏,意图里应外合、颠覆乾坤!今日多亏李勖和冯毅二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愿保举李勖为征西将军,都督徐、兖、豫、扬四州军事,刺徐州,领北府军迎战何穆之!”
司马德这会儿已经全然清醒过来,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谢迎和王微之面上来回移动,听得谢迎为李勖请封,忽然便面孔扭曲,咬牙切齿地指着二人厉声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王谢二族与两个武将女婿联手做局,只将他一人蒙在鼓里,知晓他亲赴历阳劳军掠阵也不加以劝阻,直教他以身涉险,险些就命丧于此,简直是半点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比赵勇和刁江那两个逆党更可恨!
谢迎不接他的话,面不改色地表示默认,王微之则傲然一笑,轻描淡写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如今何穆之的大军已在上游集结,不日便可顺流而下,当务之急是重新择定一位可靠之人统领大军,及时发兵,以解京师之急。”
语气虽傲慢,话却是有理。司马德明也知道此刻不是算账的时候,只得恶狠狠地咽下这口窝囊气,冷冷地盯了王微之一眼,转而不情不愿地看向李勖。
此僚横刀夺爱,以卑贱之躯迎娶十七娘,实是令他恨得要命。然而,这人能征善战亦是人所共知,将兵之才似乎更在冯毅之上,方才力战众逆、神勇无双,亦是有目共睹。若论功行赏,今日反正首功当属此人,何况如今将才凋敝,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大敌当前,私人恩怨只能暂搁一旁,司马德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正待开口,心腹顾章却忽然走上前来,飞快地朝面无表情的王微之投去一眼,之后便附在德明耳畔低声道:“冯将军忠厚。”
司马德明怪看了他一眼,下一瞬便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惕然惊心,便阴晴不定地盯着李勖。
据他所知,李勖自入行伍便一直跟着赵勇,可谓是由赵勇一手提拔而起,听说两人之间还沾着亲戚。然而观他方才举动,斩杀赵勇时未见丝毫手软,可见此人桀骜不驯,乃是个狼子野心之徒。
反观冯毅,虽与他联手设局,却是不忍与旧日长官和同袍为敌,可知道品性高于李勖;方才又一直将自己紧紧护在身后,为此不惜身负重伤,算得上是一腔忠勇。
武将的能耐倒在其次,首要的还是忠诚,北府军万万不可再落入第二个赵勇手中。
想到此处,司马德明再无犹豫,扶正了歪斜的梁冠,一振袍袖,大声道:
“今日诛杀叛党、拨乱反正,全仰仗二位将军,二位的德行、才能某都看在眼里。当此社稷危急关头,某便越俎代庖,代皇兄将存亡事委付二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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