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柳还满(四)(2/2)
空气中飘着一股虽淡却依旧难闻的铁锈血腥味,兵戎相向的声响一遍遍地刺激着二人。
司马睿远远地瞧见了骑着高马提着满是血的兵刃疾驰着往消暑别苑里冲,淡道:“有的人拼了命想在乱世当中寻得一处安稳,有的人却想趁着乱世之时让天下更乱一些。许多人在乱世中活了下来,却要死于朝臣反叛中,多嘲讽。”
籍之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紧盯着王敦的方向,紧攥着手里的长剑,随时准备与王敦血刃相战。
王敦来得很快,身后跟着十几名精兵,大大方方地踏上屋舍前方的青石踏步。“我王敦的面子可真是大,竟让陛下都亲自出来迎接了。臣知道,陛下一向对臣是最好的,臣要什么,陛下便给什么。”
他径直绕过籍之,连一个白眼都不乐意施舍,连带着他身后的十几名精兵掠过他身侧时,一连撞了许多下籍之的身子。王敦擡脚踏入屋舍中,只轻轻扫了一眼倒在地上身子已经僵了的侍从,丝毫不觉着越了规矩,直直坐在了最中央、最宽敞的那把椅子上。“这皇位,摸着不错,我坐着也觉着很好。不若陛下便歇着吧,我定会让您,好好颐养天年。”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面前桌案上摆着的那幅写好的字上,忍不住笑着举起来看。
“明德惟馨?好一个明德惟馨,只是可惜了,您这满堂盛德芬芳的愿望势必是要落空了。”
他坐的模样实在是半分恭敬都没有,擡了手,轻唤道:“动手吧。先帝留活的,别的随意。”
籍之瞬间便与四人对上了兵刃。他自小习得的剑法向来刁钻,又善武功,一连几招都没能让王敦的那些精兵伤到分毫。
别苑里的官兵们亦是处置了那些杂碎,听闻屋舍当中的打斗声,立刻赶来支援。
叛军虽都身经百战,却也抵挡不住如此多的人。王敦见势不妙,趁着众人不注意,连忙冲到窗牗旁,冲着顶空放了信号。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消暑别苑内便站满了手握兵刃的叛军。王敦笑着击掌,在屋舍当中悠闲地踱步:“陛下!传位诏书,臣早都写好了,只需要陛下的玉玺印上一章,多么简单的事儿,何必闹成现在这般模样,让你我都如此痛苦?”
他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在空中画了一圈,最后堪堪落在司马睿的脖颈之上。“当日在洛阳城的永安殿里,陛下虽没有亲眼瞧见那盛况,总归也是听说过的。我王敦这人,没什么耐心,脾性更是不太好。我连当时的羊玄之都敢当了众臣的面一剑穿心,陛下可以猜一猜,我会不会也用这柄沾满了鲜血的剑,轻轻划破您的喉咙?”
“陛下您也是知道的,我向来最讨厌偷摸得来的东西,权势也是,您这皇位亦是,若不然待到百年之后,史官落笔可不好看,我这样一个清风道骨之人,这一切竟全都是偷摸得来的,多难听。”
王敦持着长剑,来回在司马睿的脖颈上比划,逐渐印出一道道血痕来。
“嗖。”
一道箭矢划破长空的声音陡然出现,直直贯穿了那挟持着司马睿的精兵的脑门。
司马睿当即举起长剑,将王敦那搁在自己脖颈上的剑挑走,反手将剑刃架在了王敦的脖颈之上。
“丞相大人胃口当真是大。这皇位,孤给得起,也不知道丞相您有没有这个命坐的上去。”
消暑别苑中,一如方才的箭矢之声不断响起,不论是庭院中的叛军,亦或是在屋舍内的精兵叛军,一应有些应接不暇。
籍之瞧准了那些人已经开始有些疲惫,当即一个接一个地捅向叛军的命门。血腥刺激着内心,所见之人皆为反贼,落在那些底气本就不太足的叛军眼里当真是越杀越勇的疯子。
一个接着一个,满眼只剩下鲜血与猩红。
王敦在屋内,瞧准了时机,忽得挣脱开了司马睿的束缚,也不顾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直直冲向籍之的后背,欲行偷袭。
噗呲。
他觉得胸口逐渐有温热流失。低下头,他瞧见了那贯穿自己胸膛的剑刃,一如那日在永安殿里,他杀死了羊玄之时,后者脸上的错愕。
他艰难地回过头,看见的却是王导的脸。
喉中鲜血翻涌,他一张口,鲜血便顺着嘴角涌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你想问为什么是我,捅的你这一剑吧。”
王导十分好心地从他背后绕到他跟前,在他眼前抖开一卷奏疏。
“你只见着你的荣华富贵,弃我琅琊王氏于不顾。你为了满足你不断膨胀的虚荣心,不惜押了真正清廉正直的成武侯,逼得他在南门外高喊你是贼人乱臣。你要颠覆司马家的江山社稷,你想当这天下之主,所以一切驳斥你的人,你一概要除干净。”
“成武侯那样高风亮节的一个人,死在你安排好的押送他的人的手里。他不过是在梅园里多劝了你两句,你便下这样的死手……”
“他那分明就是在羞辱我!”王敦用尽全力嘶吼,“他的眼里只有百姓!他这样穷苦,又没有仕途志气,我本是好意劝他,他却说我不会运筹帷幄,不会以天下布局。可笑!江山社稷,平头百姓,哪一个帝王家不是先有了这一切,才学会如何统筹天下?凭什么别人能治,我就不能治!”
“因为你姓王。”
籍之将长剑从最后一个叛军的胸膛中用力拔出,将那尸体一脚踹倒在地,提着长剑缓步走向王敦,像极了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先祖曾定下祖训,司马家的江山社稷一日不被外族侵犯,我王氏族人便一日是陛下的臣子,无论何时,无论何人。忘了根的人,是当不得王氏后人的,更不配当这王家的郎主。”
王敦听罢,只觉愈发头晕眼花,愤恨着昏了过去。王导冲着司马睿拱了拱手,“臣学过些半吊子医术,这一剑是挑着地方的,并未伤及心脉,但其身体根本定然要受损许多。”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王敦,神色漠然道:“他做了太多的伤天害理的事。若是就这样让他死了,实在是便宜他了。伯仁兄曾有恩于我,我却是千般万般对不起他,王敦他日后,势必要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与愧疚当中,方能平息伯仁兄的怒火。”
司马睿叹了口气,知道这些家事自己不便多听,索性让福子唤了人一道将那些尸首全都搬去庭院中,自己也去替受伤的人包扎疗伤去。
王导拍了拍籍之的肩,目光再度落在自己手中的辩白奏章上,却已是泣不成声。
“那日,我瞧见成武侯的牛车驶向消暑别苑。我知道他是要去寻陛下,于是隔着长街,我壮了胆同他说,琅琊王氏上下几百口人,恳请伯仁高擡贵手,莫要伤及无辜的人。我知王敦心怀谋权篡位之心久矣,我也自知他罪孽深重,王家上下必然会受到牵连。我恳求他,他却并没看我一眼。自始至终,我都以为他根本没听见我的恳求,为此我还记恨了他许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1]”
籍之手里还握着长剑,看着那颤着手捧着辩白奏章的王导,叹道:“成武侯,一生清廉简朴,明明是个侯爷,身上的钱财却大多都没留下。他怜惜百姓疾苦,憎恶依附朝中势力党派,是以如他这样真正的不争不抢的清流人士才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他本可以应答你,可他就算是死在押送官兵的刀刃之下却都不愿意沾上王家的边。堂叔,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屋檐下,他看着王导被笼在阴影之中,那一双眼空洞无神,轻声叹息。
“堂伯生性冷漠,曾一度想招募他与自己同伍。堂伯的爪牙散得多广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又盯着您,他若是偏了头,瞧了您一眼,您以为您今日的性命,当真是堂伯那微乎其微的可笑的怜悯自家兄弟吗?”
籍之说完,转过身去,再不去看身后的王导。
长剑的尖端着地,支撑着他有些体力不支的身体。
远远的,他听见了击鼓鸣钟的声音。
那是为国之栋梁,忠臣之士道悲哀的丧钟。
周??死,追赠左光禄大夫。
王家大郎君携王氏家主令重回王氏府邸jsg,又因其救驾有功,晋封其为大司马,特许于建康城中另行开府别住。
罢免王敦丞相官职,羁押回其封地武昌,此生不得踏出武昌半步,只给他留下一个高不可攀的空名郡公之位,供世人唾骂。
何为捧杀?自然是高高簇拥托起,再重重让其跌进淤泥,从他最清高最看重的心气儿处抹杀。
这个他与陛下一道布下的局,其实并非真的是天衣无缝。是他王敦自己撞进来,也怪权势滔天富贵逼人足以迷晕一个人的眼和心,让那些他自己想要的、拥有的,全都变成了如今拷在他脖颈上的木板与枷锁。
籍之手里紧握着长剑,上面的鲜血凝成柱,沿着剑锋淌在消暑别苑的青玉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洼。
盔甲上、脸上,溅满了叛军的鲜血,自己唯有虎口处被利刃割破了些许。
他撑着一口气,同站立在远处,同样手持长剑的司马睿拱手作揖,才缓缓擡足走向屋舍外的青石踏步。
近来一连下了许多场雨,在冬日里尤为阴冷,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仰起头,看着顶空薄薄的云层,瑰色晚霞铺散开,绵延万里。
云间打下一捧散漫的光,给肃杀的冬日添了几分难得的暖色。
他听见福子大声传着司马睿下的口谕圣旨:王敦同党全都抄家压入大牢,择日审判细数罪责;王导与其余琅琊王氏族人未曾参与王敦之乱,其一人反叛不得牵扯无辜族人,故判王氏族人无罪。
籍之听完,笑得餍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后终于重重晕倒在地。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只剩下漆黑。眼皮虽沉重,耳中却听得异常清楚。
他听见有逐渐围上来的嘈杂,呼喊的,叫嚷的,乱成一片。
只是再凌乱,他心里却是异常清晰地飘着一个念头。
这场以王敦的荒唐掀起的动乱终于结束了。
东晋的第一场和宁盛世终于要来了。
而他也可以去汝南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