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色靥面(五)(2/2)
他就这样安静地候着,忽得听见身后有草垛摇叶之声。
无风便是有人。他回过身来,是先前在正厅里瞧见的周家小女郎,依旧是拧着帕子满眼瑟缩,却是在瞧见他转过身来后轻轻拍了拍前胸,给自己顺着气。
“是你呀,就你一个人嘛?”
他点点头,她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糕饼来,离他远远地坐着。“你是不是也觉着,这正厅宴席上大人太多了,太吵了,所以来后院躲清静的呀。”
星亮干净的目光望着他,籍之有些不敢擡眼去看她。“是。”
“喔。”
待籍之重新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水面时,却发觉自己手中的鱼竿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擡离了水面。竿动则鱼动,她的出现惊了他的鱼儿,也同样惊了他的心。
反正鱼儿也钓不着了,他索性将鱼竿重新扔在草里,抖着衣袍起了身。那小女郎疑惑地讶叹了一声,才后知后觉着发了声,声音有些愧疚。“对不住小郎君,是我将你的鱼儿惊走了。”
她坐在后院户外的矮石凳上,浴在灿阳之中。籍之回过身,站在柳树的树荫下望着她,看她手中抱着糕饼,像九天之上的仙女落入人间。
那一瞬间他想起来早些时候他阿娘同他说的话。这个像仙女一样的人儿,是他那未过门的正妻周氏。
可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内心忽而有些害怕。像他这样常年掩在阴霾之下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如同灿阳一样的她?
他看见她起了身,亦是有些谨慎着朝自己走来,越发不敢去瞧她的眼了。
“你好像并不喜欢阳光。”她停步于他跟前,轻轻道着他此刻的心思。“这可不行,人就是要多出来晒晒日头的,免得发霉了。”
可他依旧是沉默地站着,纹丝不动。韵文忽而轻笑,“你方才前面练剑,我都瞧见了,剑花舞得很绚烂,很好看。你可以再舞一个吗?”
籍之听着这话,终于将垂着的头擡了起来。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女郎歪着脑袋站在他的面前,同他差不多一般高的人儿满眼是期待地看着他。
这是他这许多年以来,少有的听见有不相熟的人夸他的。他脑袋一热,微微点了点头,便重新将那躺在软草里面的短剑拿了出来。
十一岁时的少年郎,身子虽不算高,但该有的力量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短剑出鞘,气旋飞溅在河岸旁的柳树身上,簌簌落下许多叶片。剑气裹着凛冽的风声,可落到小女郎身边时却是极柔的,只是轻轻掠过她的发。
无花似落花,有风若无风。
那年韵文才不过九岁的光景。她看着此刻正舞着剑的小少年,那样自信明媚,耀眼得好像世间万物尽在他的剑下,剑出鞘则山河万里瞬息安宁。
“浮生百态,相辅相生,或为烁金,或为尘土。尘土掩金,金生尘土,明暗交辉,才以生得世间万物。”
耳中悠悠吹进了这样一句话语,那紧紧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挽好最后一个剑花才收了功。一直以来,他只有在练剑习武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摔打时皮肉很痛,心里面却好像寻到了那一方属于他的温度。
九岁的少女拍着掌,面上依旧是一幅不茍言笑,但周身满是柔和之感。“我真是羡慕你,你有自己喜欢的事儿能做,将来必然是守护一方的威风武将。”
她忽而垂了头,语气里是闷闷不乐与自责。“而我只会给人添麻烦,给阿耶阿娘添麻烦,给你也添麻烦。我惊了你的鱼儿,还使得你舞了个剑,非亲非故的人,是小女僭越了。”
那时的籍之看着她因微微垂头而显露出的发顶,很想开口同她说,你并非是与我非亲非故的人,我们的肩上共同背负着同一道圣旨婚约。
可他怯懦了。他承认自己是有许多私心在的。在自己从未见过她时,为了能让自己同胞弟身边展露出自己,除了拼了命地习武读书,便是这道圣旨婚约。那时候的他时常在想,这些总是爱嚼口舌的短命鬼们再如何称赞阿菟又怎么样,先帝的旨意依旧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这汝南周氏的明珠终归是不属于阿菟的。
只是如今他真真实实见着她了,他却又觉得自己原先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心思,根本就没那个脸去同她说出口。她是干干净净如同神祇的,他这样的人物本应当是配不上她的。
于是在面对她的歉意时,他并未说什么多余的话,不只是不知自己此刻应当说些什么,更是他生怕自己此刻一开口,若是就这样暴露了自己那阴暗的一面,她若是就此离开了自己,那自己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在黑暗里生活久了的人见不得多么刺眼的阳光。可他放不了手,也不愿去放手。
他当是浑浑噩噩地活了十一年。在这十一年之中,从未有过一日如同今日这般,让他产生这等强烈的不舍与渴求。
她是他在长久的苦涩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颗甜枣,怎能轻易就这样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