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2/2)
曾经叱咤风云而今却已年迈的帝师隐于暗处,羽翼渐丰、大权在握的年轻帝王站在光里。
二人相对而立,看似君强臣弱,可年迈的帝师身形挺直,不怒自威,年轻的帝王却因心中有愧而略微显得有些不自在。
二人皆立于原地,谁都不曾越雷池一步。
半晌,姜绍再次长揖。
“陛下相邀,老臣固不敢辞——恭送陛下。”
待陆廷渊离去后,姜绍睨了身后的青黛与绛朱一眼,冷哼一声:
“二位宫婢还杵在这作甚?你主子都发话了,还不赶紧照吩咐去做!”
闻言,青黛与绛朱二人面露喜色,谢过姜绍后便直奔姜澂鱼的听风阁而去。
姜绍则转身去书房拿了一样东西,而后才缓步走向女儿的院落。
如今姜澂鱼被禁足在听风阁中,院子外有府卫看管,院子里一应闲杂人等也都赶了出去,没有命令不可进。
姜绍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半晌,才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丫鬟端来的晚膳被放在桌上一动未动,见有人进来,姜澂鱼擡头去看,而后闷闷地喊了声:
“爹爹。”
姜绍重重地叹了口气。
几个时辰过去,冷静下来后,姜绍大半的气也早消了。
作为父亲,他不得不又开始为女儿的以后费心筹谋。
“为父问你,你所求的,是中宫之位,还是陛下的情意?”
姜澂鱼惨淡一笑。
“若是可以,女儿并不想当什么皇后——可是,他已经是皇帝。”
闻言,姜绍又是忍不住地叹气。
“我儿天资国色,自是惟人中龙凤堪配。若你要的是权势,那个位子可做得,可你若求得是情爱,为父便要点醒你——”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
“这是当年我们几个大臣为昭元皇后草拟的立后诏书。那时,先皇身体每况愈下,陛下与二皇子为争储君之位,斗得水深火热。
那时你还在西州,对里面的许多事都不清楚。我姜氏一族作为陛下母族,自然是站在他这边,可其他勋贵之家,要想争得他们的支持,却不会是毫无条件。由婚姻组结而成的政治联盟最是简单而牢靠,因此几大世家都想将女儿塞进陛下的后院,有的甚至想要正妃之位……”
他顿了下,而后缓缓展开了那份奏折。
“如你所见,拟写这份立后诏书的,就是上面这几个人。方大学士、谢侯爷、许侯爷、还有我,当年我们几个要保的,不仅是陛下的储君之位,还有昭元皇后的正妃之位。
他许诺了我们煊赫的官位与光辉的前程,却唯独不肯在立妃之事上松口,并且让我们几个在他还未继承大统之时,就拟写下这份在当时而言完全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的诏书。
陛下对昭元皇后的感情,远非你能够想象。立萧氏为后,不是他登基后想要的结果,而是他向我们提的条件。在他尚未登基前,她便已经是他心中认定的皇后了。”
说到这里,他似是有些不忍将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便顿了顿,擡头去看姜澂鱼,后者已是泪流满面。
见状,姜绍揽过女儿的肩头,只当她是为自己的心上人同别人有过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哭。
姜澂鱼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可他不同意联姻,你们为何会选择支持他呢?没有姻亲作为牵绊,不怕他会事后反悔吗?”
姜绍继续说道:“恰恰因为这件事,让我们看到了陛下心智坚韧、重情重义的一面,他绝不会是那种鸟尽弓藏的君主。君臣以义合,我们选择追随他,也是想为这新朝开新象、辟盛世,中兴王朝,青史留名。至于一时得失,那时暂且不去考量。”
“原来爹爹是想当个纯臣。”
姜澂鱼擦擦眼泪,归结道。
姜绍摇摇头,自嘲道:
“纯臣哪是那么容易当的,爹爹官做到这个位置上,没成为奸臣、逆臣就已经是很好了。倒是你,若是能坚守住自己的本心,当个‘纯臣’或许还有机会。”
姜澂鱼自是听懂了姜绍话里的意思,这是让她不要耽于情爱,老老实实做个皇后,而不是陆廷渊的妻子。
她直起身,擡头,“女儿明白爹爹的意思。”
姜绍叹了口气,“皇后之位虽尊,可为父心里亦盼着,你能嫁得一个真心悦你、护你之人。如今一切未定,你尚还可以再仔细考虑,若你不想嫁他,即使为父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会尽力为你托底。”
姜澂鱼应道:“我明白的。爹爹,这份诏书可否放在我这?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姜绍自然不会拒绝,只嘱咐道:
“过几日你长兄他们便回来了,这两天你就在家中好好歇歇,有事就去找你阿娘说,爹爹下午是严厉了些,可也是担心你。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别被那些花言巧语轻易糊弄了去。”
“他没糊弄我……”姜澂鱼忍不住替陆廷渊辩驳道。
见状,姜绍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涉世未深,有些事情还看不清楚,可你记着一点——无媒是为茍合,即使他是天子!为父话尽于此,其他的你自己掂量吧。”
说罢,便又叹了口气,背手走了出去。
待姜绍离开后,姜澂鱼才拿起那道诏书,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王妃萧氏,平西侯萧元康女,温恭良善,为朕元配。结褵以来,克佐精诚,恩能逮下,礼度攸娴,诞育皇嗣,诚宜正位中宫。特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配皇极之尊,奉神灵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后宫。钦哉。”[注1]
而后便是四位大臣的联名。
读罢,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于其上。
原来她的皇后之位并不是追封。
从头到尾,她都是他钦定的、唯一的皇后。
翌日,皇家演武场。
陆廷渊与姜绍二人皆身披甲胄,手执红缨枪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
“敢问陛下,今日是以何种身份与臣对决?——国君、弟子,还是小女众多仰慕者之一?”
陆廷渊笑笑,语气颇为放松。
“今日这里没有君臣,只是你我师生之间的切磋。所以,师傅,您尽管来吧。”
“好,那便接招——”
话音刚落,姜绍手中的红缨枪便势如破笋,朝他心口刺来。
陆廷渊迅速侧身躲开了这一枪。
未免误伤二人今日皆穿戴了护具,以石灰涂抹枪头,并约定好点到为止。
“陛下可还记得,臣教您的第一课?”
姜绍步步紧逼,一边说着,一边将红缨枪再次朝着陆廷渊刺来。
陆廷渊单手挽枪相抗。
“记得。您说习武之人,首先须得身正形稳,心怀武德。”
“那你是否做到?!”
凌厉的枪意泛着寒光步步紧逼,陆廷渊倒退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事急从权,学生认为,为达目的略施手段,无伤大雅。”
陆廷渊回击,枪身相碰擦出一阵激烈的火花。
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局势僵持不下。
“机事不密,反为所害!”
姜绍语中带刺,虚晃一枪,转而又向他右腿刺来。
陆廷渊提前察觉出了他的意图,迅速闪避开来,而后变守为攻。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注2]
姜绍到底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二人迅速过了十来招,可谓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可随着战局越来越久,姜绍终究是上了年纪,体力逐渐有些不敌。
而陆廷渊本身就存了相让的心思,一时心下犹疑。
就这一瞬,被姜绍抓住了破绽,迅速回击。
“内无妄思,外无妄动,防意如城,靡坚不摧!”
此话一落,战局也随之落幕。
陆廷渊后背心口处留下一处醒目的白点。
他笑了下,淡定地转过身。
“师傅就是师傅,这些年过去,依旧宝刀未老。”
姜绍面上并无得意之色,一双如鹰隼般凌厉而洞察一切的眼神直直看向陆廷渊。
“赛场上走神,陛下究竟是疏忽大意,还是有意为之?”
陆廷渊不置可否,随即转移话题。
“御厨新做了茶点,朕还未用早膳,太师不如陪朕去用一些?”
他没有再叫师傅,意味着二人此时又变回了君臣的关系,君有命,臣怎可不从?
姜绍拱手,“臣,不甚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