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弱云狼藉不禁风(2/2)
这座皇城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未散去的血腥气。
冷风交加,雪霰纷飞,却抵挡不住他心中滚烫的热意。
他终于问鼎天下,成了这座王朝至高无上的王。
天光大亮,百官咸服,在他得到无上权柄、自认为已在最高处的那一刻,却陡然坠入深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浑身热血转瞬凉透,如万箭攒心,痛彻心扉。
所以,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饶恕?!
一双充满血丝的眸子直直看向面前这位连头都擡不起来的犯人。
也幸亏陶姑姑没看到陆廷渊想要将她活剐的眼神,所以才能继续说下去。
“陛下想必此时一定很愤怒,甚至想将姜氏九族诛尽,为亡妻报仇雪恨吧?可是,老奴要告诉陛下,您不能这样做!”
她用尽力气强撑着擡起头,盯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道:
“因为——您才是姜氏一族,真正的骨血!”
陆廷渊心头剧震。
他第一反应是,莫非这人也疯了,才会编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言论?
陶姑姑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知道陛下不信,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您与姜家大姑娘姜凝烟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觉得太巧了吗?”
陆廷渊眸色一沉,“说下去。”
“当年,娘娘所生的大公主早夭,好不容易才再次有孕,因此,老夫人对娘娘肚子里的孩子甚是关心,甚至将她接到府上,亲自照料。那时,娘娘亟需有一个嫡子,可生男生女,全凭老天爷做主,由不得旁人挑选。于是,为保万无一失,老夫人便秘密找了几个待产妇人藏于府中,计划着若是娘娘诞下女婴,便将孩子换成男婴,好占下先皇嫡长子的位置。”
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她有些喘不上气,待缓过一口气后,才又继续说道:
“……不巧的是,娘娘的确生下了一个女婴,所以只能启用换子的法子。巧的是,姜家大爷的妻子宋氏,却在当日夜里生下了一名男婴。既然有自家的骨血,老夫人自然不想用外面的孩子。于是,你就被送进了宫中,成了陛下与娘娘的嫡长子,坐享荣华,而娘娘亲生的公主,却被留在了府中……”
说到这,她突然声色凄怆起来。
“大姑娘,她才是先皇嫡出的公主啊!你的王妃之位,王后之位,本就是为了弥补她的!所以,是萧妤夺走了原本就该是大姑娘的东西,她必须要将这个位置让出来——”
“够了!”陆廷渊喝道,“不管你所说的是真是假,在整件事里,萧妤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奉了父皇的旨意嫁给朕。你们整日吃斋念佛,却如此伤天害命,丧尽天良,竟敢跟朕谈什么‘应该’?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她挡了别人的路,就得死!陛下若是怀疑我所说的,不妨去问问娘娘,问问当年伺候过娘娘的宫婢,虽然我害过一条人命,但是当年参与过换子事件的宫婢,如今应该还好好活在世上,我们并没有赶尽杀绝。只要陛下有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她缓缓叹了口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奴说这一些,惟有一求,希望陛下能饶过姜氏全府之人性命,如此,秘密便永远是秘密。”
陶姑姑说的如此详尽,又有证人在世,陆廷渊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大半。
如此,便也能解释,为何从小母后便对他不亲近。到了娶妻的年纪,又为何总是话里话外要他娶姜凝烟。
以及在他登上帝位之时,她却要执意出宫,丝毫不顾及他发妻新丧,幼儿在旁,甚至于被人诟病得位不正,连亲生母亲都要厌弃他。
时至今日,她心里依旧只有这个女儿。
从始至终,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之人。
陆廷渊苦笑一声。
有人说,童年的伤痛,要用一生去疗愈。
好不容易有个人爱他,可那人最终却因他而死。
这让他情何以堪?
他背过身去,双拳紧握,仰面将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尽数逼了回去。
这时,一阵闷雷声隆隆滚过,闪电照得黑夜霎时亮如白昼。
通往玄甲卫暗狱大门的那条道路上,缓缓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接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一身斗笠,并未打伞,蹒跚着走到暗狱门前,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珏,交给了守门的狱卒。
“冯春少监可在里头?劳烦将这个玉珏交给他,就说,有人在外面等他。”
狱卒接过玉珏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只知道是块好料子。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老者,见他虽衣着普通,站在那儿却有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势。
而且听他方才说话声音尖细,料想是冯少监宫中的旧识。
冯少监的事谁敢耽误呢。狱卒拿了玉珏,转身进去传话。
没一会儿,就见冯春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见到来人,他神情一震,连忙撑伞迎了上去。
“干爹要想见儿子,不就是吩咐一声的事,怎么还冒着这么大的雨亲自找过来?”
冯春半边身子都在伞外,却不见一丝抱怨,依旧给那位老者撑着伞。
“小春子,今夜我来,是有事要面见陛下,你心里若是还念着我一点好,就请你帮我进去通传一声。”
闻言,冯春面露难色。
眼前这名老者正是从前先皇身边的内侍监——郭颐,可随陛下视朝、宣读政令,作为内侍中最高品阶的存在。
在冯春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小谒者时,正因为得了这位郭内监的青眼,才有机会调来潜麟宫当差,再到后来一步步做到如今的内侍少监。
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冯春。
如今,这位郭内监早已出宫荣养。
对待伺候过先皇的老人,朝廷自然是极为周到的,就在临近皇城的永昌坊给他置了宅子,凭着在位时所积累下的俸禄和赏赐,足以安享晚年。
冯春如今虽是陛下眼前最得脸的内侍,要是平日干爹递来这话,他肯定二话不说就去通传。
可是,陛下今日正在气头上,又正逢彻查先皇后之死的敏感时期,干爹这时候要面见陛下,怕不是——
郭内监看出了冯春的犹豫,于是给他再下了一剂定心丸。
“你放心,我今日面见陛下,是有一件要紧的信件要呈给陛下,你只管去通传,绝不会连累你。”
冯春心里虽仍旧忐忑,可干爹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只得惴惴地转身前去通传。
笃笃笃,门外传来敲门声。
陆廷渊起身去开门。
冯春颇有些踌躇,他先是小心地觑了眼陛下的脸色,见后者神色还算平静,才忐忑道:
“陛下,先皇身边的郭内监如今正在外边,说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郭内监?这节骨眼上他有何事要面见自己?
陆廷渊心生疑惑。
原本被缚于木桩上奄奄一息的人,听到“郭内监”三个字,眼睛蓦地睁大了,带着镣铐的手无助地挣扎起来,愤恨的目光直直盯向陆廷渊。
感受到身后似是要将他盯穿了的视线,陆廷渊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随即冷声道:
“带他过来。”
没一会儿,人就被带了过来。
来人形容略显狼狈,进门之前虽将斗笠和蓑衣解了,裤脚处却依旧向下滴着雨水。
一进门,郭内监便跪倒在地。
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面见君王的三跪九叩之礼,自是被他做得一丝不茍,挑不出一点错漏。
还没等他起身,陶姑姑就如同疯了一般,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他大骂出口:
“郭颐,你为何要来?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显然,方才陶姑姑有恃无恐地用陆廷渊的身世威胁他,背后所倚仗的、给她托底的那个人,就是面前的郭内监。
“郭内监,如果你也是来说一些疯话的,恐怕这暗狱,今日你亦是有来无回。”陆廷渊冷冷道。
闻言,郭内监俯身再拜。
“回陛下,老奴此次前来,是为了告诉陛下您的身世,真正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