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她(2/2)
阿初,不,应该说颜姝儿,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总算是不用去伪装别人,还是一个她压根儿不知道怎样的‘别人’。
两年多的时光飞逝,颜姝儿憋着一口气做到了让少年刮目相看,从一个什么都不懂,连字也写不出几个的漠北丫头,成了京中争议颇大的贵女。那个少年也做到了对她的承诺,越发沉稳老练,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合格的夫子。
不过,颜姝儿知道这些都是表面,这个人内在还是一样恶劣,从她这两年被罚抄的书稿已经堆得比她膝盖还高便可以知道这人有多小心眼,多狠,多……
不行,不能再说了,昨晚带着舜华和临安两个盖麻袋狠抽了那个口吐狂言侮辱江家的猪头伯府世子,那贱人肯定又叫他爹去告状了。
如果说这些日子唯一令颜姝儿心虚的,便是江老将军了。这名老人从开始就不怎么待见她,到后来他病重,她去看望十次有八次都会被拒之门外,就算进去看望了,那锐利的眼神都让颜姝儿觉得脊背发凉。
尽管表姐江清宁姐妹都说是外祖父怕过了病气,但颜姝儿就是觉得江老将军从头到尾都没把她当外孙女儿看待。也许是因为她母亲江氏是难产而亡吧,颜姝儿猜测着。
一直到那年春狩前,她都是这样想的。
成安十一年春狩,颜姝儿本来是不打算参加的,但表姐江清宁摔伤了腿,不能参加早就准备好的马球比赛,在好友临安和舜华的举荐下,颜姝儿代姐出战。
一切都好好地,直到江老将军病重弥留的消息传到了春狩现场。颜姝儿收拾行囊准备赶回去送他最后一程,全了这两年的祖孙情分。说实话,她对江老将军的情况并没有太多的伤感,甚至还可耻地有种隐约的放松感。
胡思乱想之际,大帐的帘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起,一身红色骑装宛如小少年的临安慌乱地闯了进来,抓着她的手二话不说地拉着她跑出大帐。
“发生什么事了?”颜姝儿惊得边跑边问。
“姝儿,快跑,有人要杀你!”临安脸色苍白,脚步不停地拖曳着她往猎场边跑去,直到跑离了有人的地方,才低吼道,“表哥都帮我安排好了,那里有匹千里马,你赶紧随我过去……”
“等等!”颜姝儿猛地拉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杏目,“你说什么啊?什么叫有人要杀我?在这里?有刺客吗?”
开什么玩笑,这是皇家春狩,不说皇帝太子,还有那么多权贵大臣,羽林军和守卫,谁敢在这里杀人啊?颜姝儿直觉临安是魔怔了,探手向她的额头。
“是真的,”临安拍掉她摸着自己额头的手,气急败坏地道,“表哥偷听到了,江老将军求了太子,派出死侍来杀你了……姝儿,你快逃,他们真的要杀你……”
“外祖父……杀我?不可能!”那老人就算不喜她,但生性刚直不阿,连儿子孙子全部战死都不曾弯下脊背,傲然于战场数十年顶天立地的人,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的外孙女儿?
颜姝儿心底又惊又惧,慌乱不已,下意识拒绝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我现在就回去找他……”
“不要去!”临安崩溃般大哭,胡乱地擦着眼泪道,“你怎么还不懂,他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颜姝儿方寸大乱,手脚都无措起来,焦躁的情绪压抑不住。
“知道你是……借尸还魂的……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颜姝儿……”临安不管不顾地抓着她的手腕,泪水满脸地哭着道,“可是,可是我认识的就是你啊……我的朋友就是你啊!”
颜姝儿瞳孔颤抖,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束缚,手脚冰冷颤抖。视线落在临安哭花的小脸上,嗫嚅般问道,“顾渊呢……他在哪?”
她的脸色苍白,眼神惶恐,只能本能地找寻那个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在前方护着她的身影。不安与仓惶席卷着她,脑海里浮现的只有这个人。
“不要信他,表哥都听到了,太子本来只是想要先抓住你幽禁起来……”临安不忍地看她刹那惨白的面容,“是顾先生,他坚持要杀,杀你这个……妖孽……姝儿,你快跟我走,快逃!”
眸底一片的恐惧与难以置信,颜姝儿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不,不会的……”
不会吗?她凭什么笃定他会如之前一般护着她?在认为她是妖孽之后。她本来……就是江家硬塞给他的……
临安咬咬牙,拖着她跌跌撞撞地往边缘跑去,边跑边打破她最后的一丝期盼,“江家的死侍亲自去找的太子……金吾卫的人已经把这边都清空了,大家都往东面去狩猎了……他们就是要趁这个时间杀你的。姝儿,你信我,快逃……”
江老将军要杀她,太子要幽禁她,顾渊……坚持要杀她?
颜姝儿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地回旋着临安方才的话,跌跌撞撞地被她拉着跑。
蓦地,脚下一绊,她整个人往前摔,还把临安都按倒了。临安回头,眼神惊恐至极,猛地翻身把她扑倒,两人翻滚着跌落一边。
原本她们倒下的位置,直直地插了一把锋利的长剑,剑身还在微颤。
颜姝儿怔怔地回头,十来个劲装男子动作迅猛地朝她们而来。
“那是……太子的死侍!”临安出身皇家,一眼就认出对方,连忙爬起来把颜姝儿揪起,“快跑!”
手腕一动,临安甩银鞭,卷了那把长剑,甩到那边挡下为首的人,然后迅速扯着颜姝儿跑进树林里。
袖箭不断射落在脚边,颜姝儿跟着临安跑得磕磕碰碰的,惊恐地回头,那些人紧追不舍。要不是顾忌误伤临安这个皇家郡主,她早就被追上了。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来到这里非她所愿,她已经很努力想要做到他们要的样子了,为什么还容不下她?
妖孽……呵呵……她是妖孽?有谁问过她是不是想做这个妖孽吗?
谁喜欢这个又落后又封建的世界啊?那些人知道没有手机和网络的日子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吗?
颜姝儿猛地停下,扯得临安差点倒摔在她身上。
“姝儿?”临安惊讶地回身,那些死侍已经攻至两人身后,“当心啊——”
蓦地,银光骤闪,冲在最前面的死侍忽然被人拦腰砍翻。一道身影瞬闪到他们之间,挡下了所有的突袭。
血红占据了颤动的瞳孔所有视线,粘稠的血溅落在她脚边,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颜姝儿愣愣地看着那个墨色劲装的少年傲然立于血泊之中,长剑低垂,道道血红滑过剑身,滴落在地上。
“姝儿,别怕……”少年面容温润,嗓音诡异的柔和,信步闲庭般步步走进,带着他染血的长剑。
“顾先生,不要——”临安惊惧之下,直接扑过去抱着他的腰身,朝颜姝儿吼道,“快逃啊——”
表哥都安排好了,只要你骑上马,你就安全了,你就自由了……颜姝儿忽然读懂了临安的眼神,一片混乱的脑海突然清明,脚步踉跄得仿佛随时倒下,但她还是转身拼命往临安说的方向跑了。
没有马匹,临安拙劣的安排怎么能瞒得过少年那种玲珑剔透的心眼?但颜姝儿也不理,用尽力气往狩场最边沿跑去。
凛冽的劲风吹起她散乱的发与染血的裙摆,少年穿出树林看到她的那刻,长眸轻眯。
“姝儿,乖……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少年轻蹙着眉,握紧了长剑,逐步靠近。
呵……死在他手上,便是最好的安排?颜姝儿笑了,慢慢地笑不可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摒弃了一切伪装,那双黑眸傲然清亮,明若星辰。“为了我这个妖孽,居然出动那么多死侍,还有,我从来都不知道顾先生武力这般高啊……先生藏拙了啊。”
“姝儿,听话。”少年顾思衡不动声色地缩短他与她的距离。
“顾渊,说真的,我这人就是一身反骨。你又没给我工钱,凭什么让我听你的?”她的月例是江家出的,江家要她死,她好像也反驳不了。颜姝儿偏头,笑容可爱带着调皮的孩子气。
逃么?要杀她的是大齐未来的君王和重臣,甚至她拜见过的当今君王可能也有一份,她能逃到哪里?再说,她为什么要逃?没人问过她是否愿意成为颜姝儿,没人告诉她来这一趟的目的,但她尽力了,也努力尽孝了。
问心无愧啊!
“姝儿——”
在跑出树林的临安的惊叫中,她奋力跳出了山崖,快得连顾思衡飞身过来也只能与她的手擦过。
逃么?她不逃。死在他手上,她偏不!
剧痛从头开始蔓延,她整个人魂都在震动,这里的一切,她都不要了……
临安心神俱裂地扑倒在山崖边,眼泪不断,模糊了视线。只能依稀看到那抹身影毫无声息地躺在崖底,娇嫩的手抓在泥沙里,临安不明白,明明都安排好了啊,明明只差一步,她的姝儿姐姐就可以安全地活下去啊……
墨衣少年以长剑为辅,顺着凸出来的崖壁,跃了下去。颤抖的手指轻抚着小姑娘尽是血的脸,顾思衡压下翻滚的情绪,声音嘶哑,“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小姑娘的唇动了动,顾思衡俯下身,只听到那句气若游丝的呢喃。
“顾渊……好疼……”
那个不服他却又信任他的小姑娘,终究是死在他的眼前了。
那一年,漠北战乱进入最后的阶段,江老将军病逝,边城告急,朝廷派出的援军因镇远军副将陈池的私心慢了出兵。边城被困半月,全城军民拼死守城,定安侯世子林晖运筹帷幄,顽强抗敌,最后更隐秘带兵突袭敌人后方包抄,把蛮族三万大军打散,以微弱兵力撑到了宁浩梓亲自带兵来援。随后,林晖亲自带兵,驱赶并收编周边小国,为漠北稳定打开新局面。
林晖一战成就定安侯府的复起,镇远军斩杀副将陈池以慰受难的百姓平息众怒。
在京城飘雪之前,一队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马车内,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眯起眼,哼着不知名的漠北童谣,懵懵懂懂的样子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