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课(2/2)
“好了,别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秦星儿没那么笨,她都敢挑上顾先生了……说不准,我来这里也不是意外……算了,反正就是顾家这条路不通,她也不会轻易让自己被家族安排。”王若溪止了笑,正色道,“此事就到这里了,你看到她时也别露出异样。”
“那肯定。”论装这学问阿初也是从出生就擅长的。虽然因秦星儿有些郁闷,但别人也是求仁得仁,阿初不圣母也不纠结。舒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头上发髻猛地被硬物砸中,吓了两人一大跳,一颗红色的果子掉落在地上。阿初捡起来一看,“李子?”
“初宝,你还在这里干嘛呢?”林染从阁楼探身出来,朝她挥挥手,“诶,若溪也在呀。”
“不是,”阿初擡头,难以置信地举起手中的李子,“我被李子砸到了。”
李子?林染看了眼院子里傲然挺立的苍劲古树,无奈地道,“傻初宝,这是松树。”
“是松树,但我被李子砸到了。若溪,这是李子吧?”阿初当然知道这里栽的是松树,但砸到她的是李子。
王若溪叹为观止地看了看阿初手中的李子,又擡头看了眼头顶的松树,说不出话来。
林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哄小孩般道,“是是是,松树上结了李子掉你头上了。赶紧过来呀,明儿有书法课,大家都在挑字帖呢。”
阿初拿着李子擡头望了望天,天空还有点晦暗,但云层已散开,叹口气,提起裙摆跟王若溪一起离开。
一手好字,是每个大家闺秀必学的技能。
阿初的楷书是不错的,端正娟秀,要是换在信息化时代很是值得炫耀,但在这里才女遍地的京城确实不太能拿得出手。她爹的一手好字当年也是惊艳了一届科考,但精心教导的女儿却学不到他的精粹,形似而神不似,脱不去骨子里的散漫。故而阿初一想到自己没有风骨的字,就不太想去上书法课。
被林染拉着快步走到讲堂的时候,阿初才发现几乎所有学生都已经到了,而且打扮都非常精致。统一的服饰无法变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在头饰上下功夫,不是那种大宴的庄重,而是凸显自身的刻意打扮,比如那陈姑娘年纪小,平日都戴蝴蝶绒花,今日居然戴起了流苏珠花,一颦一动分外娇俏。
这阵势倒是她从没见过的,阿初好奇地凑过去问道,“她们今天是怎么了?”
不怪阿初好奇,几天前曾名扬大齐的南郡王太妃亲临讲解诗经,也没见她们那么紧张。
林染神秘地道,“那可是顾先生呢。”
顾先生?昨天那个人?阿初眨眨眼,“他很厉害?”
林染瞪了她一眼,低声道,“那不得同语。顾先生是顾太傅的嫡子,陛下膝下几个小皇子都是他辅教的,他的字可是连今上都赞誉过的。”
昨天秦星儿好像就是因为习字被他“温柔以待”才会产生误会……阿初下意识地看了眼前方。
王若溪回过头,给了阿初一个眼神提醒。
“我知道你不喜习字,但千万别在顾先生面前表现出来,舜华说了,他教习的时候可严厉了……”林染想起阿初对习字的阴影,小声地警告她。
说话间,一抹挺拔的身影踏进讲堂,姑娘们瞬间安静下来。阿初擡头,来人身着红色圆领官袍,面容俊秀,身长如玉。
就颜值而言,比不上林晖的英朗,也比不上传闻中四皇子的阴柔美,据说还不如临安备受人觊觎的兄长,但此人通身气质很温润,剑眉星目,眼神清冷,一举一动都有种让人信服的从容。
阿初垂目,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不远处的秦星儿,却见她的侧颜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好学生的微笑,仙气十足,看得阿初十分佩服。
果然这些京中有名的少女都是演戏高手。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温润的男中音不紧不慢,明明声调都平缓,却给人一种溪流潺潺的舒适感。
难怪眼高于顶的秦星儿芳心暗许,连一直稳重大方的严春华也低垂着头认真聆听,阿初暗觉好笑。
这个顾先生虽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美貌逼人的公子,但整个人就是给人一种刚刚好的苏感,要不是她曾见识过无数小鲜肉,心早就坚如磐石,估计也会被迷倒。
奇怪,这个人眼底明显有着疏离,整个人暗藏清冷,到底是怎样的温柔以待才会让秦星儿那种通透的人误会呢?阿初看着摊开在书案上的道德经,心思有些散漫。
“道德经共八十一章,先抄写前面四章即可。”
嗯?阿初猛地擡头,抄书?
“这位同学是有什么其他高见吗?”顾思衡还是第一次在讲堂上被这样直视,不由得停下来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再次聚在阿初身上,她不得不再次站起来,整整裙摆,硬着头皮迎上他毫无波澜的注视,福了福身,“先生,我等自小习字,均多为练,难得于课堂之上,先生何不先讲一下书法之理?学习鉴赏之道?”
太讨厌了,这个书院的男夫子怎么都爱上来就动手?打了几天算盘,还要应付这几天的琴律课程,阿初的手腕已经酸痛不堪了,她非常怀念纯理论的课。
书法嘛,不是应该先科普一下书法知识,鉴赏一下名家真迹啥的?阿初满心以为能欣赏到那些被顾太傅收藏的真迹。之前南郡王太妃不就带了自己珍藏的孤本来一起欣赏吗?
林染默默地以手扶额,不忍看她犯蠢。
“何为书法之理?”手拿着书卷置于身后,顾思衡也没有不悦,只是淡淡地看着眼前仅及他肩头高的小姑娘问道。
阿初骑虎难下,只得微微偏头,想了想,“如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永字八法”、颜真卿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之类的?”
眸底掠过极浅的笑意,顾思衡回道,“这些你们自行翻阅即可,书院的藏书阁虽无孤本,但前人的手抄本亦是有的。”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他那种明明温和却又不容人拒绝的样子,阿初就有一股气梗着。抄书……她根本不想一上来就抄书,本来字就一般,现在的状态更是不适合,她不要再做那个被当众点评的倒霉蛋。
圆滚滚的大眼流转,阿初想也不想地一顿输出,“习理论定然需要指导,方能理解透彻,进而懂得欣赏名家的字,加上自己勤练。我意思是,先做到眼高,才有可能手高。先生只让我们抄写,这于我们平日习字有何不同?难得先生来书院教习,我们当然希望能学到一些更有价值的。都说书法技法中,笔法,结构,章法均需要讲解指导,自学能掌握笔法的人极少,不然已经中了进士的颜真卿就不会拜张旭为师了。字能练出来,书法不是练出来的,是学出来的,正确的方法加苦练才能成功。”
顾思衡挑眉,有一刹那眼前的面容与记忆中那张明艳的脸重叠,很久没人为了逃避抄书而跟他掰扯了。瞬间的恍惚被掩去,微暗的眼神让阿初心下咯噔一声。
林染半垂着脸,拼命朝阿初打眼色,急得她几欲出声。刚擡起头,就看到顾思衡身后,位置靠前的舜华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染只得压下担忧。
“书法的核心是笔法,掌握笔法最快的方法自然是有明师指授。然此时各位学生的字迹不一,擅长的字体亦不同,单纯讲解反而会破坏她们本身的习性,书院的学生跟普通的不一样,各有基础及所长,现阶段唯有多练,再从中指出不足指出,修正一些平时习以为常的习惯,方能行云流水,入木三分。”顾思衡敛去心中杂念,淡淡地道。
啊,是这样吗?顾思衡的话她无法反驳,书院各人确实水平不一,第一节课不能□□法也是正理。阿初咬了咬唇,脑子开始清醒过来,也知道自己言行有些不妥。还在想着怎么挽救,却忽然看到他身后的临安朝她比了个手势。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眉眼轻擡,顾思衡问到,懒得理会身后那些暗涌。
姑娘盈盈大眼明显透露着羞恼,红嫩的唇微抿,白嫩的脸蛋轻鼓,更显得稚嫩,仿若委屈的孩童,竟让他有种莫名的错觉,仿佛在欺负幼童。
眼帘轻垂,顾思衡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驳,却见她一边点头一边干脆地道,“没有。”
顾思衡微愣,但那个丝毫不觉得自己表现矛盾的姑娘已经柔顺地坐下,开始润笔了。轻咳一下,思衡移开目光,“若无问题,那便开始吧。每人抄写一遍。”
顿了一下,眸底略过一抹笑意,“方才那位同学既然喜好鉴赏,想来练字不够多,此乃基础,便多抄个二十遍遍吧,勤能补拙。”
话音刚落,便看到那双大眼满是指控地望着过来,顾思衡握着书卷的指尖微动,低头用心看学生们握笔的手势,间或指出她们无意识的陋习。
阿初顶着其他人同情的目光,硬是垂目掩去想刀他的欲望。
各姑娘看了看若无其事的两人,也无心八卦,纷纷静下心绪拿出看家本领,一时间整个讲堂安静得只有顾思衡点评的声音。
啪的一声把道德经丢在寝室的书案上,阿初灌了两盏茶水才缓过气。
“初宝,”不放心跟过来的林染和苏笙在门外探头进来,柔声安慰道,“顾先生出了名的严格,你别在意,咳咳,也别……乱来。”
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阿初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她能如何乱来?讲堂之上反驳先生已是不恭,再有什么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很憋屈,但这就是现实。阿初后悔死了,早知道就直接承认听课不认真算了,认错态度良好的话估计就不用抄那么多次。
阿初翻开道德经,闭眼平静了良久,才拿起毛笔认认真真地抄写起来,心中默默地跟着念。林染见此与苏笙交换了个眼神,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林家姐姐,”苏笙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忧虑。
林染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别担心,她又不是笨的。”
她有经验,阿初虽然偶尔会犯倔,但也很能自己调节情绪,每次都能迅速冷静下来并反思自己,除大是大非外绝对不会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非常识时务。
见阿初已经摊开宣纸开始磨墨,林染笑着拉着苏笙离开。
憋着一口气,阿初足足抄了两遍道德经才停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阿初满心的不忿都在抄写的专注中散去,本来就是钻牛角尖的意气,现在平静后反而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无理取闹。她本就不是争一时之气的人,但不知道为何当时对上那位眉毛都不动的顾先生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一定是他态度不好的问题,好歹我也是林晖的亲亲表妹,一点面子都不给。”阿初摩挲着胸口的玉佩暗忖,指尖忽然一疼,低头一看,才发现之前的红绳结蹦出一条焦灼过的口子,摸着扎人。强迫症瞬间犯了,阿初索性取下来打算把那个口子压回去。
事实证明有些手残党是不能轻易动手的,一顿猛如虎的操作后,原本结实的绳结反而松动了,只能暂时打两个死结绑紧。
阿初叹口气,由衷地想念她的素秋——素秋的字是她手把手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