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母与子(2/2)
芙蕾雅竟然成功了!她还活着!
彻达很快想起了那个名字背后代表的身份……不过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只很是平静地承认:“没有。”
雅恩莎撒拱起火来毫不留情:“什么嘛,这个也瞒着你,看来你们的关系也没到我想的那个份上嘛。”
彻达淡淡的:“她当然有她的考虑。”
雅恩莎撒被他的反应激怒:“她当你是个什么?”
彻达仍然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想到高法依格如何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我是她的情人。”堂堂正正,乃至眼中还流露出一丝温柔。
他蓄起胡须,显得稳重不少,那样子倒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心中突然一痛。
“一个情人?”雅恩莎撒轻蔑的一笑,语带讥讽,“这你就满足了?”
彻达直视自己的母亲,道出在雅恩莎撒耳中简直像挑衅的一句话:“我是她唯一的情人。”
“……现在是。”雅恩莎撒纠正他,胸口因激烈的心情起伏着,似乎还有劝说的余地。
彻达摇摇头:“今后也会是——我会做到的。”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对上雅恩莎撒那和他如出一辙的深黑瞳孔,下一秒,雅恩莎撒手中的号角脱手,带着劲风,朝他袭来。彻达不躲不闪,沉重的铜螺号角蹭着他的右颊落地,发出闷重的一声。他脸上被砸中的地方立时红肿青紫,很快渗出血来。
在肉/体与魂体的交界模糊不清的深海,他本也没有什么所谓肉/体,魂体几无遮挡,在这一击之下受创,伤口处,除了血迹,逸散的乳白色魂力像是向上攀升的气泡一样流失着。然而他除了脸色苍白,再没有别的反应,仍然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混账!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雅恩莎撒声音凄厉,身体里九个灵魂几乎是同时尖叫起来,声音足以穿透灵魂。她脚底的波纹在迅速的扩大,整个海底宫殿的上方卷起愤怒的漩涡,海面上正在掀起一场风暴。神宫也受到些许影响,周围的蚌珠受到波及,先是惊恐一闪,接着一齐变得黯淡了。
“对不起,母亲。”彻达先道歉,垂下眼去,目光落在地上,看上去像是示弱,实则是另一种固执——雅恩莎撒烦透了他那个样子t。
她为什么偏爱海姆达尔?不,这种偏爱只是相对的,因为她更讨厌彻达。彻达比起像父亲奥丁,更像她——这就是全部的根由。
他今天蓄起胡须的样子倒让她想起了奥丁,那样言之凿凿的笃定又让她想起了曾经天真的自己……她怎么能不发怒?
她深深地厌弃着自己。她也幻想过做奥丁唯一的情人,她不仅失败了,还成了那些女人们之中尤其见不得光的一个——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知晓巨人时代以来的所有秘密导致。曾经,她为了爱情和奥丁站在一起,到头来却沦落到永居海底,她是连十二主神都算不上的,巨人时代的遗老,被放逐的孤单的海神。
还好她有海姆达尔……要是只有海姆达尔就好了。那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寄托,就像所有争宠的情人们那样,她为了让奥丁喜欢自己的儿子,乃至捏造了海姆达尔一体九魂的传说,为此,那体内真正的另一个灵魂因此必须遭到雪藏。彻达——还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她的另一个孩子,有着和无忧无虑的海姆达尔截然相反的洞察人心的敏感灵魂。他从小就懂得安慰她,懂得她的忧愁和不甘,可是这样懂事的孩子,反而让她感觉到害怕。
他甘愿陪伴她戴在幽暗的海底,读着那本九界的大书,认真执行着本该属于海姆达尔的谛听事务,从无怨言。看着他,她总会想到那个甘愿选择不自由的自己,像久久地凝望着一面镜子,里面似我而非我的影子,终有一天成了她眼中的怪物。明知彻达的无辜,她仍然随心将更多的关注给了海姆达尔,心里的天平越发倾斜。
所以,世上是不存在什么没有理由的偏爱的。只是这样的理由,雅恩莎撒自知拿不出手,只会做低自己——那就当没有好了。
眼前的彻达除了外表,还有什么改变了呢?他不再奢求她像爱弟弟一样爱他,这是其一。
“母亲,我不是你。”他轻声道,明知仍有可能会引起雅恩莎撒的暴怒,可还是想说明这件事。他不是她,她也不是他,身为母子,身为同样掌握灵魂奥秘的术师,相互理解却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
他不埋怨雅恩莎撒。他一直都心疼她,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她因为爱情选择了不自由,他不一样,出于自由,他选择了爱情。
他爱上了那个名叫高法依格的人族……或是神族?很难定义,不如说,他的灵魂爱上了另一个灵魂,这是其二。
他习惯了给予,却总能从她的身上获得些什么。高法依格给了他第一个名字——彻达,然后他又有了第二个名字——雾尼,也拜她所赐。他曾是海姆达尔的兄长,雅恩莎撒的第十个灵魂——在深海中,他没有自己唯一的名字,仅仅凭借身边人的相对位置定义自己的存在。他现在仍然习惯如此,不过锚点成了高法依格……如果他曾经可以选择责任,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幸福?
他曾经想要一个名字,高法依格给了他名字;他想要幸福,高法依格又给了他幸福。
他得蒙她解救。从在人间,她不怀好意冲他示好开始,他没有拒绝的那一刻,就代表已经将自己全部交给了她。是她为他燃起长夜的炉火,烤干了深海寂寞的每分每秒,她就像活火,就像夜萤,九大世界所有艳丽的生命的总和,却比它们加在一起还要鲜活。她驰骋九大世界,主意一时三变,明明有那么多的选择……她还是选择了他,好像他是她遇到的数不胜数的难题中唯一的解。
这些他都无法告诉雅恩莎撒,他有多幸运……身处痛苦中的人啊,她不愿意也不可能相信,他更不应该做的是炫耀他的幸福,至此不如保持沉默。
雅恩莎撒凄然一笑,至此无话可说:“但愿你比我幸运。”然而她的祝福不是发自真心,反而有股怨毒的意味。
一定。彻达保持缄默,心里却早有答案。
表面之下满目疮痍,正如身处一片破败的战场上,却还要尽全力拾起体面。也不知道只有他们母子时,那场面上的体面是给谁看呢?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疏远。
静默了好一会,雅恩莎撒才重新开口,语气冷漠。
“你和芙蕾雅,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她道,表情冷硬,在她对面的彻达也无动于衷,“她毕竟是主神之一,那一重身份,迟早瞒不过阿斯加德,说不定未来还和你弟弟会有交集……到时你不要让你弟弟为难,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彻达默默伫立,听到雅恩莎撒提起海姆达尔,先是想笑,可是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表情凝结在一片空白中。
“我一直召唤你回来,还有一个原因,”雅恩莎撒继续说,“你应该还记得,给你找好的人鱼族族长琼达的身体,我还在等你一个答复……你考虑得怎么样?”
其实她的心里或许已经有了答案,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道:“你可要知道,那样一具身体非常难得,外面想要的人还有很多……”
“那就给他们吧。”彻达打断她的话。
他态度坚决,可雅恩莎撒仍然穷追不舍。她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顿了一下,接着开口,语气里一片死气沉沉:“我觉得你可能不懂得……”
劝说再一次被打断了。
“我明白我的决定可能导致的所有后果。就请按照我说的做吧。我已经想好了未来的路,不管怎么样,保证今后不会再和海姆达尔用同一个身体……那不就是您一开始想要的吗?”彻达一口气说完,估计怕自己的语气招致误会,所以放的愈加柔和,“请您成全我。“
雅恩莎撒没有想过,那个曾对她百依百顺的懂事孩子,也会有这样毫无转圜的忤逆她的一天。
她又好好地,仔细地看了他一会。
她大概知道他所谓“未来的路”是什么,简直可笑。
“你真甘愿做一只乌鸦?决定了?”
彻达抿唇不语。雅恩莎撒本也没有想过能让他改变主意,这样再三确认,只是为了接下来加倍的羞辱和奚落。
“都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是堂堂主神,而你,自甘堕落当一个主神的情人,那叫什么……伴侣兽?——好的很啊。”换上轻松的语气,雅恩莎撒的齿间仿佛渗着毒液,“你都那样‘求我’了,当母亲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忠告在这里了,你不想想,她今天会喜欢一只乌鸦,改天也有可能喜欢一只人鱼……那可是放荡成名的芙蕾雅啊!——你难道不想跟我打个赌?”
……
直到彻达离开了很久,雅恩莎撒一直还在回想。
最后彻达那冷淡的眼神和他想也不想的拒绝。
身处海底,她虽没有海姆达尔那谛听的本事,凭借魂力的感知,仍能知道彻达在离她远去,此时此刻,他正带着他热恋中的情人向人间的大陆深处飞去——她到底令他感到不安了吧?
她的偏执和骄傲让她根本不把彻达的话放在心上,他一直强调他不是她,好似一定要跟她划清界限……那就走着瞧吧!体内九个同仇敌忾的灵魂一齐不甘地喑咽,仿佛面对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仇人。
她在那面镜子中看到了衰迈又丑恶的自己,她于是誓要把那镜子打个粉碎!
海底的客人早已等候多时。雅恩莎撒依旧阴沉着一张脸,招招手,一条漩涡组成的长廊凭空出现,突然从中间断裂开去,一个人影毫无防备,从半空砸向地面。
这是一个虚弱的魂体,此时像是呛水濒死的人那样,同时咳嗽和大口喘息着,筛糠一般抖动不止。雅恩莎撒不懂什么待客之道,没有任何怜悯地审视着他。
在今天之前,这片深海是只有她,海姆达尔和彻达母子三人曾经涉足过的秘密之地——她皱眉看着眼前那人,如果不是她受到朝格涅利的拜托,而这里又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眼前这个虚弱的灵魂有着浑浊的气息,她同时闻见了中土世界,尼尔夫海姆,还有华纳海姆的味道,还有人的气息、精灵的气息、神族的气息交织着……脆弱的就像一个迷途的小羊羔……她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
这个人的魂息她竟也认得。
丝毫不在意对方投来的怨毒的目光,她忍不住拊掌笑起来:“先是芙蕾雅,然后是你……我看华纳海姆要t中兴了!”
“——别来无恙啊,提尔大人?”
那人渐渐恢复了过来,从地上撑起身体,慢慢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破败的古战甲,面甲下露出的瘦削的面容看起来饱尝辛酸,从右眼生出几乎覆盖了整个右脸颊的瘢痕,十分可怖。
如果彻达还在这里,估计会认出他——萨尔乌斯的泉眼之下,他们曾有一面之缘。他的魂体从泉眼中凝结而出,仅差一只右眼时被意外打断,功亏一篑。
“海神大人,我从尼尔夫海姆为您带来霜主的问候。”他冲雅恩莎撒行礼,在她的手背上贵族式地吻了一吻,他的魂体还遗留着一些轻微的颤抖,无形中满足了雅恩莎撒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在彻达那里受挫的自尊心。
他没有忘记提起他们的中间人——雅恩莎撒的兄弟,霜之巨人朝格涅利。仍在沉睡中的巨人仅凭一丝魂息为他们牵线。
战神提尔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请叫我乌尔提尔,”他说,受到右脸上瘢痕的牵制,笑容显得有些扭曲,“我在华纳海姆日夜祝祷着今天……请您体恤我——您可怜的走投无路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