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大修)(1/2)
多少恨(大修)
香阁之外的殿中,太监宫女、御医、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内阁值守的孔光维、卢冰壶次之。
卫皇后、太子、六皇子同样伏首跪地,在众人之前。
繁琐的衣袍匍匐在金砖上,上面精致的花纹被亮堂灯火,照得熠熠生辉。
烛火噼啪地响了一声,卫皇后犹如惊弓之鸟,肩膀颤抖了下,但轻微地让任何人都瞧不出她的彷徨。
这是她作为一国之母,在新旧交替之时,不该表露出的情绪。
她的儿子,该是最后的胜者。
可她依旧为那重重明黄纱幔背后,她的夫君,亦是一国之君的神瑞帝,与温贵妃之间的对话,而生出窥探的念头。
十八年的荣宠不衰,让那个女人一度威胁到她的地位。
不过在皇帝的位置坐稳之后,依仗绝色容貌和温柔小意,受到皇帝的青睐,继而诞下皇帝的第六子,被擡至贵妃之位,成为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
便是后来再开数场选秀,官家的女子,或是民间的女子,千百数中,无人能比得上她受到的帝王宠爱。
所居宫殿离御书房最近,皇帝年轻力壮时,时常宿在她那里,便是后来修道成仙,也喜去那里坐;
所用器物皆是金银玉石,工匠可为了她喜欢的一盏红釉荷叶纹杯,费时十年;
所穿绫罗绸缎,是各州府上贡后,最先挑选的颜色最好、纹路最漂亮的布料。再让宫中的几十个绣娘,耗时月余裁缝而成一件纱衣。剩余的,才可送去给其他妃子;
……
甚至随着六皇子一日日地成长,聪颖悟性极讨皇帝欢喜,带至身边教导,常常夸赞。
而被内阁几位大学士教导的太子,却未有这番待遇,时而被说性情软弱,不堪大用。
便连温家,也被所谓的爱屋及乌,受到皇帝的重用。
自己的父亲温甫正被提到大理寺作少卿,温家的旁系子嗣,在京或地方,多有任职。
而镇国公府卫家,被皇帝用势打压。
她时常听到他说:“等卫家倒了,朕就把太子废了,让我们的儿子接任。”诸如此类的话。
她与儿子,便为了这些豪情壮志般的言语,奋尽全力地争夺。
即便有一日,她的父亲因不争气的庶弟温滔,被构陷免职在家,她也没有丝毫怀疑过皇帝的承诺。
但那是在皇帝尚存时。
倘若人没了,自己将失去最强的倚靠,届时定然会被卫皇后清算。
此时此刻,温贵妃跪在龙榻之下,被锦衣绣裙包裹的身躯,在不断地渗出细汗,几乎湿透了全身。
背后是从半开的殿门外,吹进的携雨夜风。
她一阵热,一阵冷地险些跪不住了。
“陛下。”
她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床上的皇帝。
便是这艰难的一声,在张口的瞬间,面前形似腐木的干枯之人,身上那难闻的恶臭直冲向她的口鼻。
可她不敢露出一丝的嫌恶,只悲戚地擡眸望着他。
神瑞帝缓慢扭动僵硬的脖子,垂低晦暗的眼,同样看着跟前这个女人。
十余年过去,当年令人惊艳的容颜早已不在,唯有对权利的渴望,是切切实实地藏在眼睛深处的。
而她的贪欲,是他一t手培植起来。
起初,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之女。
喉咙里的积血未呕干净,腥气淤堵着,让他难忍地咳嗽了一声。
待胸腔的气渐缓,皇帝嚅动青色干涩的唇,道:“朕将景州划为胥儿的封地,你跟着胥儿一道去那儿吧。”
一句话,足够耗去他的大半心力。
这是他最后待她的情意,保住她的命。
也仅仅是这些了,多余的,再听到她的哭声时,殆尽地唯剩厌烦。
“下去吧。”
他叹气一声。
掌印太监在旁见温贵妃迟迟不起身,捂面啜泣不已,恐皇帝生怒,这位主子可什么都捞不着了。
赶紧上前去,对人小声道:“娘娘快谢恩啊。”
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忍着大恸稽首,伏跪在地。
“妾谢主隆恩。”
待起身来,掌印太监忙搀扶欲坠的人到外间去,又在六皇子惊觉的惶恐眼神中,微微摇了摇头,按皇帝旨意,请太子入内。
“父皇。”
这回,神瑞帝仰身枕在床头,连同掌印太监也屏退。
久久地俯视下方跪地,希冀得知将来命运的嫡长子。
但不说,也该知道了。
皇帝浑浊的眼看着太子,徐徐开口问道:“你在欣喜什么?”
太子的呼吸几近窒气,在日落西山的威严之下,忙不叠地磕头道:“儿臣不敢。”
片刻前,在温贵妃失魂落魄地被扶出去时,他已有预料,他这个太子是稳坐的。
兴许明日之后,他便可以再往上一步了。
峡州需要卫家,镇国公府也必定全力扶持他。
更何况今晚,孔光维和卢冰壶都在这处。他的六皇弟,是没办法再与他争位的。
但骤然被父皇点出,惊惶还是从太子的心间窜了上来。
只有将头愈发低下,要陷入金砖的缝隙中去。
皇帝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好似看到了幼年的自己,那时也是这般唯唯诺诺,不被父皇看重,任他和母妃在冷宫自生自灭。
后来娶了卫氏女,才在诸多兄弟中,得到卫旷的帮助,最终在夺嫡之争中,以清君侧的名义登基为帝。
二十六年前的凶险,远非现在他这个长子所能想象。
坐上皇帝的宝座后,蛰伏隐忍多年,终将君权握得如此牢固。
每三年春闱科考,从大燕的各州疆土择选才能之士入朝为官,大臣来来走走,便连内阁,也更叠了三代首辅。
臣子之间纷争不断,妄图从君父的手里多得权利。
帝王的位置,从来不是好坐的。
他不过是为了大燕的国祚绵延,这些年来,才会打压这个嫡长子,锻炼他,磨砺他。
皇帝看着太子,沉声道:
“朕本就想将皇位传给你,你是朕的嫡长子,也是大燕的太子。不是给你,又是给谁。”
“可朕最为忌惮的,是你的母族卫家。”
卫家当初不过破落军户,也是依靠他,才有了如今的朱紫高官、勋贵门第。
大燕数百年,卫旷是除去开国门阀之后,倚仗战功被封公爵的武将。
他不得不忌惮,却也不得不靠卫旷。
却是自己大限将至,卫旷也眼盲重病,峡州那边因傅元晋之死又起状况,还要继续靠卫旷的儿子稳住局势。
如今,卫家还不能动。
但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必然会威胁到薛氏的延续。
“你记住,你姓薛,是朕的儿子,更是薛家的子孙。”
“要提防卫家,不要被你的母后左右。”
最后,皇帝如此提点即将继位的太子。
良久,太子再次跪拜,言之凿凿一般地应允:“儿臣谨记在心。”
他不是不知,只是现在的他,离不开卫家。
皇帝知道,太子同样知道。
所谓的软弱,到底是伪装,还是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当上了皇帝,迟早有一日,利欲熏心会让人抛弃了软弱这种东西。
神瑞帝在死去的最后一刻,是卫皇后陪伴在身边。
他脸色苍白地说起两人从前在潜邸的记忆,胸口起伏不定,感慨道:“若是没有你的哥哥,我们也不会有今日啊。”
今时今日,夫妻离心;过去旧年,恩爱美满。
但卫皇后早已在日积月累的冷落中死了心,眼中掉了泪,心中却是一片冷漠。
她伏在他身上哭,说还记得曾经的许诺。
两人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在那一晚,他与哥哥进宫清君侧前,他搂抱着她,对她说。
在神瑞帝驾崩前,卫皇后愿以残留的善念作陪,在殿外的淅沥雨声里,与他回忆过去。
*
雨停息下来时,恰是天亮。
却仍黯淡,浓密的乌云积聚在天上,久久不散,笼盖着下方的京城。
自卫陵走后,曦珠睡得并不安稳,是被从东方传来的敲钟声给惊醒的。
下床披衣,趿拉着鞋到窗前。
伸手推窗,在愈发明晰的声音中,擡头眺望钟声响起的地方。
乌压压的地界上,各处街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腰携长刀,手持枪快步奔跑,呵令百姓商贩回避。
巨重的城门落下,唯剩一道小门可堪进出,验合身份户籍越发严格。
皇帝驾崩,天地缟素,京师戒严。
于晌午时,京城内收到礼部消息的各处寺庙,开始唱经,鸣钟三万下。
从午时至傍晚,未曾停息。
百官在官衙斋宿,王公大臣进宫哭灵。
便连镇国公卫旷,也在晨时,拄着拐杖乘车入宫去了,尚未回来。
公府大门牌匾下的六角宫灯,被管事带人换下,拿着竹竿往上挂白灯笼。
膳房被下令,荤食暂停,这段日子送往各院的饭食皆素。
郭华音在婆母的教导下,点头应是,转出正院去看各处的布置了,万不能出错,被人揪住把柄。
杨毓忙活一通,感到些微头晕,坐下歇息。
卫虞端来一杯热茶水,关切道:“娘,您喝口茶缓缓。”
杨毓接过,仰头饮下解渴,待放下茶盏,看着门外灰暗的天色,心中无可奈何地焦急。
“这些日的哭灵,你爹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纵使出门前,她往丈夫的衣襟内塞了药,嘱咐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吃药。
母亲唉声叹气地操心父亲,卫虞也是蹙眉忧心,却只得宽慰道:“娘,三哥也在宫里,会看顾好爹的,您还是少些担心,注意自己的身体要紧。”
四月底雨水不停,怕是落完这场雨,迎来端午,这天就要热起来了。
母亲夜里时常咳嗽,喝了竹沥青才好些。
听到这句安抚的话,杨毓好歹放心多了,抚摸女儿的手,笑着点头。
天慢慢地阴沉,但好似转眼一瞬,便进入黑夜。
曦珠在等待中,用完一顿素面的晚膳。
灯油在阒静之中渐燃,外间又下雨了。
他还未回府,须臾之前,一个亲卫奉命回来禀报,说他要在宫中待上七日。
“安好,勿念。”
她知道这短暂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妥当的。
前世是六皇子谋夺皇位,而这一世,似乎遵循正常的轨迹,太子不用逼宫,便登基了。
缓吐出一口气,面对蓉娘的询问:“今晚人不回了?”
她是瞧着,姑娘和三爷好不容易和好。
曦珠笑了笑,道:“不回了。”
这一晚,她什么都没做,洗好脚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家,以及爹娘。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五岁的样子,被爹爹抱在怀里,和娘亲一起去热闹的街市玩。
无论她要什么,爹娘都会买给她。
她那时最喜欢吃了,甜的酸的,吃得肚子圆滚滚,让娘亲都不敢再给她买吃的。
爹爹还颠了颠她,笑地胡须乱颤。
“再多吃些,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车水马龙中,周遭的景物皆成虚幻,只有爹娘的脸是清晰可见的。
又一个寻常的,过去的某个灿烂晴天。
曦珠又一次从梦里睁开眼,缩在暖和的被褥中,茫然怔怔。
翌日的院子里,丫鬟持帚,在清扫昨夜的落花。湿漉漉的青墙角落,堆满了被雨淋脏了的梨花。
一地扫尽,到了下晌,又下一场小雨,树上的花便愈发荼蘼。
曦珠仍在等待。
兴许花落尽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卫陵答应过她的,等太子登基后,卫家彻底无恙,她就能回去津州。
至于他说的,会陪她……一起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全然原谅他之前的欺骗。
至少不是现在。
尽管这段时日,他被困公府的琐事,总是疲困乏累,又用那委屈的模样来对付她。
她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对他心软。
她想着,等公府的事了结,再来真正计较他们之间t的事。
虽是这样打算,但曦珠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离京时,带走的东西了。
必须得做些什么似的,打发这漫长的等待。
窗外的丧钟不绝,是喧嚷扰人的。
雨天无事可做,青坠和蓉娘皆在自己的屋里做针线。
她从床上爬起来,步伐不免着急。
甚至踉跄了下,但很快站稳。朝墙边立柜旁,几个摞堆的浅黄雕花箱笼走去。
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夏冬的裙子棉袄。春日穿的鲜亮衣裳,都于早春时被翻拣出来,折在衣柜中。
曦珠俯身,先是收拾衣裳。
应该是等不到这年的冬天,卫远定能回来,她就可以离京了。
兴许会是秋天。
更早些,就在夏日。
或许是七月、六月,也许就在即将迎来的五月……
躬弯的脊背微滞,垂低的长睫之下,一双眼望着手里的宝蓝掐花皮袄。
可她也明白,峡州那地凶险,海寇并不好战胜,否则卫朝不会受那么多伤。
就连傅元晋每次回来,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斑驳的血痕。
海寇与狄羌相比,究竟是哪个更凶残些。
她不知,也不想得知。
有些出神地想起那段黑暗的归途,背着她的人,说过的话了。
如今的卫朝,应当在傅元晋以养寇自重被定罪后,接手了峡州,不知现在如何。
但阴阳相隔,两世交错,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一箱的衣收好,扣上铜锁。
曦珠直起身,反手轻捶酸胀的腰,而后依在柜门边,四处瞻望屋子。
想着除去从津州带来的衣服,还有哪些东西该装起来。
似乎极少,自从住进破空苑,很多东西都是卫陵添置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个家具,都问询过她的意思,才会安置下来。
便连柜中的衣裙,妆台上的首饰,多是他买给她。
那些,她没有打算收拾。
从津州来京的路途遥远,她带来的多是金银,装成一箱箱的,存放在公府的库房。
至于剩下的,不过些衣物和喜爱之物罢了,免得路途搬运劳累。
更是因镇国公府毕竟不是家中,可以任由她装扮。
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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