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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音盒与信(番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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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送回去的。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上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擡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

——卫家军不服我,其是父亲一手组建,又交给大哥,都是父兄的旧部。尽管我是父亲的第三子,仍不可掌控,一些人拥护我,但更多人想自立,或是脱离,现军中混乱,我准备借势杀一人……兴许之后,会好很多。(五月十三落笔)

卫虞顿了顿,更快地拆信来看,一封又一封。

——进入腊月,北疆下雪很大,城墙结了厚冰,羌人又来攻打,战死一百四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一人。我第一回独自处理这些事,伤药不够……京城可落雪了?

——几日后有一场仗要打,大抵没空写信予你。

——我第一回杀那么多人,手都在抖,盔甲上都是血,但我需立威服众。此次奔袭……真是很累,此句落笔,我便要睡去。暂至此处,你可也要安睡?祝好梦。

——汗王阿托泰吉已领兵驻扎在沙门关外,t朝廷又在催促出兵,但当前出兵必败……你还好?(九月三日落笔)

——我还是有些怕死的,尽管有你送的平安符。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胸口,我并不大信这些,但望你能护我平安。很想你。(十二月二十三日落笔)

——我今日预判失误了……本不该死那些人。我真该死。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最近我头疼地越加厉害,郑丑给我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即使将来战事休止,我也不会活的长久。我有些怕。你还好吗?(四月十二落笔)

——近日又发了一通火,心情很差,一将未按我令,穷寇莫追,以致死伤百人……北疆形势严峻,防线拉的太长,我很担心,若要解决,需一劳永逸解决狄羌,但当前限制太多,我没有办法……太子又与信给我,京城……

——最近很忙,有大半月没写信了……还有三日是你十七生辰,我没法与你过,真是抱歉……我很想你。(八月二十七落笔)

——战事又起。

——军营又起一场哗变,是第四起,因军费户部未批,一再拖延……人人都说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但谁无私心,钱财权势、封侯拜将,总得让人向上爬,若无这些实际利益吊着,那些都不过动听白话……再如此下去,后果不可设想,我好像不该与你说这些。

——我想将北疆那些可耕种的军田籍册重理,按劳重分,势必得罪一些人,但我没别的办法。

——要过年了,我还得驻守北疆,不能回京与你们过节……你会想我吗?

——明日要前往雁鸣口,兴许那里可以设伏。

——前面一场战役我受了些伤,左胸被长戟贯入,好在平安符护着我,没刺中心脏。……伤好后有了咳嗽的毛病,每次隐疼,都难以喘气。你会担心吗?不用担心,喝过药好多了,这是我吃过最苦的一副药,有些想吃糖,但不大方便开口。

……

——我快要回京了,你会不会有些想见我?我好想你。(九月二十二日落笔)

最后一封信。

卫虞早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那些年,父兄皆逝,二哥罢官在家,唯有三哥在外撑着整个卫家。他不再笑,沉默寡言,瘦了许多,面容更甚阴冷,看人时,目光犹盯死物。

她好几次见三哥对人发火,神情狠戾。

就连最后的除夕,嘉乐堂前,若非因母亲急病,是不是就要对二哥动手了。

卫家未出事前,她与三哥打闹玩笑,但那时,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也不敢再靠近。

却原来三哥是会有这许多怕,会有脆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吐露给他们知道,那些寄回的家信里,一字一言都没有。

直到此刻,卫虞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那番想法是何等……那时的三哥,是如何想的。

这些信,全都是写给三嫂的。

她想到一件很小的事。神瑞二十六年十月初二,三哥率军归京那日,席面散去,问她表姐去了哪里,之后母亲寻人,却不知三哥到何处去了。

那个一直被三嫂放在身边,不曾离身的平安符,是法兴寺的平安符。

六十三封书信,被雨水洇湿,再也看不清字了。

所有的书信落笔于神瑞二十五年四月至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而那时,三嫂与许执定亲,可三哥还是这样写信,却只能藏起来,不被谁看见。

到最后一年断了,应是前往北疆之后,不再写信。

三哥离京前晚的神情,缓慢地,清晰地映入卫虞的脑海。

他交托给她新婚礼,明月下,久不见笑的脸上竟有笑意,但是否太久不笑,些许僵硬。

声音很平静,他说:“到时,小虞你就与你表姐说,祝她与许执……此后……”

他微低下头,停了下,“祝他们此后……”

“与她说……”

嗓音似是含沙,哑地难以继续一般。

“三哥。”

“只将这个交给她吧。”

他擡起头,叹了很轻的一声,笑了下。

他说不出来。

卫虞望着倒塌的梨花树,和一地残墙碎瓦,忽地流下泪来。

原来母亲当时的话不是假的。

但三嫂已经过世一年,再看不见这些信,也不会知道三哥同样喜欢她。

人会有轮回吗?若是有,现今他们遇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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